清微观的夜,从来不是寂静的。
八岁的白清风知道,当最后一缕天光被酆都山的轮廓吞没时,这座三百年道观便会苏醒另一种生命——不是香客的脚步声,不是早课的诵经声,而是那些藏在阴影里、附在梁柱上、渗进青石板缝隙中的声音。
风声穿过千年柏树的呜咽,像老人的叹息。
屋檐下七十二枚青铜铃铛无风自动时,叮叮当当的碎响,像有看不见的手依次轻抚。
而最清晰的,永远是后院古井里传来的歌声。
白清风趴在井沿上,半边身子探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青石板被他的小手磨得发亮,井口内侧长满墨绿色的苔藓,湿滑冰凉。他屏住呼吸,努力听。
今晚的歌声格外清楚。
“……月光光,照地堂……”
童稚的,破碎的,每一个字都裹着水汽,仿佛真是从井底最深处浮上来的。
“阿爹阿娘割禾忙……”
白清风的手指抠紧了石板边缘。他知道这是三十年前山下乡村的童谣,师父说过,山下的村子早就被一场山洪埋了,会唱这歌的人,骨头都应该烂在泥里了。
“阿妹等哥……”歌声突然卡住。
井水起了涟漪。
水面倒映着血红色的月——今晚是晦日,本不该有月。白清风猛地抬头,天空漆黑如墨,没有月亮。他再低头时,井里的倒影变了。
那张属于他自己的、八岁男孩的脸后面,多了一张小脸。
苍白,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头和脸颊,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但嘴角是扬起的,是一个僵硬的、浸泡了太久的笑容。
“晚晴师妹。”白清风的声音在发抖。
水中的小女孩张开嘴。没有声音从井里传出来,但白清风脑子里响起了细碎的话语,像有人把字一个个塞进他的耳朵:
清风哥哥。
下面好冷。
水里有很多……小朋友。
他们拉着我,不让我上去。
白清风想伸手,指尖离水面只有三寸时停住了。师父的话炸雷般在脑中响起:“清风,记住!在学会《度魂经》第三章前,绝不可用手触晚晴的魂水!碰了,你的魂也会被拖进去!”
“我……”白清风的喉咙发紧,“我再想想办法,师父快回来了……”
来不及了。
井中那张小脸的笑容扩大,嘴角咧到不自然的位置。
下一个血月,还有七天。
血月升起时,井底的“门”会开得最大。
那时候,他们就都会爬上来……
把我,也拖进去。
水波剧烈晃动,晚晴的脸碎成一片片,沉了下去。歌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她一个人的声音,而是重叠的、嘈杂的、无数个童声一起嘶唱:
“阿妹等哥——送米粮——”
“等啊等——等到骨头凉——”
白清风连滚爬离井边,背靠着冰冷的石栏大口喘气。怀里有硬物硌着胸口——是他趁师父云游这半个月,每天深夜溜进藏经阁,偷抄出来的《酆都度魂经》残卷。粗麻纸,用灶灰混着朱砂抄的字迹,歪歪扭扭,很多字他还不认识。
但他必须认得。
因为师父云鹤道人离开前,摸着他的头说:“清风,照看好道观,还有……别让晚晴井里的声音,传到前院来。”师父的眼神很深,像藏着什么没说完的话,“若血月之夜前我未归……你就自己看着办。”
“看着办”是什么意思,八岁的白清风想了半个月。直到三天前,他在藏经阁最底层的木箱里,翻到了这本蒙尘的《度魂经》。书里夹着一片褪色的小布,绣着歪歪扭扭的“晴”字——是晚晴师妹的兜肚角。
师父早就准备好了。
或者说,师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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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风溜回自己那间窄小的偏房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道观依山而建,他的房间在最西侧,窗外是陡峭的崖壁,终年雾气弥漫。他把油灯捻到最暗,展开那叠麻纸,就着微光辨认上面的字。
《酆都度魂经·卷一·招魂篇》
开篇第一句:“魂者,阳神之精;魄者,阴神之体。人死则魂升魄降,然有横死、怨结、地缚者,魂滞阴阳隙,魄浸黄泉流,遂成孤鬼。”
白清风咬住下唇。晚晴师妹不是死人——至少不完全是。三个月前,她失足跌进那口古井,捞上来时浑身冰凉无呼吸,师父守了她七天七夜,用“锁魂灯”硬是把她的魂魄钉回了身体。但她醒后,白天如常,每到子时就会失去意识,自己走到井边,对着井水说话。
师父说,她的三魂七魄里,“胎光”这一魂被井里的东西拖住了,卡在阴阳缝隙之间。要彻底救她,必须下到井底的“那个地方”,把她的魂带回来。
但师父没说井底有什么。
“招魂之术,首重媒介。”白清风用手指点着字迹,“媒介者,亡者生前贴身之物最佳,发肤血肉次之,念想深重之器物再次……”
他看向枕边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束用红绳系好的头发——乌黑的,柔软的女孩头发。是晚晴跌进井前那天早上,他帮她梳头时掉下来的,她笑着说“清风哥哥帮我存着”。
现在成了招她魂的媒介。
白清风继续往下读,冷汗渐渐浸湿了单衣。
“……若招魂处为‘聚阴池’‘养尸地’‘万人坑’等大凶之所,则需以施术者鲜血画‘引魂符’,辅以‘净天地神咒’,否则招来的非独一魂,而是该地所缚万千怨灵……”
井。
后院的古井。
师父从不让他靠近,但白清风偷听过师父和云游来访的龙虎山道士的谈话。片段字句飘进耳朵:“……酆都山七十二阴脉交汇……清微观正好镇在‘眼’上……那口井是唐代就有的‘阴阳眼’,直通……”
直通哪里,他没听清。
但“万人坑”三个字,像冰锥扎进他胸口。
他想起晚晴井中歌声里那些“小朋友”,想起重叠的童声,想起山下早已消失的村庄和那场山洪——真的只是山洪吗?
“咚咚。”
敲门声很轻。
白清风浑身一僵,飞快地把麻纸塞进被褥下,吹灭油灯,缩进被子里装睡。
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还有竹篮放在地上的轻响。
“清风,知道你醒着。”是大师兄明尘的声音,温和里透着疲惫,“师父不在,早课免了,但饭得吃。我给你熬了粥,还有昨晚剩下的窝头。”
白清风慢慢探出头。十六岁的大师兄站在门口,灰色道袍下摆沾着泥,眼下有深重的青黑。这半个月,大师兄白天打理道观、接待偶尔上山的香客,晚上整夜守在前殿,说是“夜观星象”,但白清风知道,大师兄在害怕。
害怕后院的井。
“大师兄……”白清风坐起来,“你昨晚,有没有听见……”
“吃饭。”明尘打断他,把竹篮推近些,转身要走。
“井里的歌声!越来越响了!”白清风忍不住喊出来,“晚晴师妹说,还有七天,血月就要来了,井底的门会打开,那些‘小朋友’会爬上来——”
明尘的背影僵住了。
许久,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是白清风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早就知道结局、却无力改变的绝望。
“清风。”大师兄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有些事,师父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可我必须知道!”白清风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晚晴是我妹妹!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师父把她从井里捞上来那天,是我帮她擦身子、喂米汤!她现在半死不活地困在那里,你让我别管?!”
明尘闭上了眼。
“那口井……”他艰难地说,“下面不是水。至少不全是。”
“是什么?”
“是‘坑’。”明尘睁开眼,目光穿过窗户,投向雾气弥漫的后山,“一百多年前,山下闹饥荒,又逢瘟疫。穷人家养不起孩子,女娃、病娃……都扔进了后山的乱葬坑。后来一场大雨,山体滑坡,把整个坑推进了地脉深处,正好卡在咱们道观底下。”
白清风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井……”
“那井是后来打的,唐代就有的古井。”明尘说,“打井的人不知道下面有什么,直到井水开始‘唱歌’。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咱们师祖,用阵法把井封了,但阵法需要每十二年加固一次。今年正好是第十二年。”
“师父云游,就是去找加固阵法需要的东西?”白清风问。
明尘没有回答,只是说:“你把粥喝了。今天别去后院,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去。”
“如果师父血月前回不来呢?”
沉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
最后,明尘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布袋,塞进白清风手里。“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他的手指在发抖,“这里面是三张‘雷火符’,师父留给我防身的。你知道怎么用——撕开,扔出去,喊‘急急如律令’。”
“那你呢?”
“我是大师兄。”明尘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得守在前殿,守住道观的门。”
他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远。
白清风打开布袋。三张黄纸符,朱砂画的符文像燃烧的火焰,触手还有微微的温热。这是真正的符,不是他偷抄的经书上那些理论。
他把符贴身藏好,掀开被褥,重新拿出那叠麻纸。
油灯再次亮起时,他的眼神变了。
恐惧还在,但多了别的什么——一种八岁孩子不该有的决绝。
他开始抄写“引魂符”的画法。一笔一划,用偷来的朱砂笔,在黄裱纸上临摹。第一次,符文扭曲得像蚯蚓;第二次,第三笔就错了;第三次、第四次……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雾气涌进来,带着深山特有的草木腐烂的气息。
第七次落笔时,他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鲜血混进朱砂,落在黄纸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极远处传来无数孩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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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前第三夜。
白清风已经能在三息之内画完一张“引魂符”——虽然效果如何,他完全没底。他还背熟了“净天地神咒”的全篇八十一字,尽管很多字的含义他根本不懂。
大师兄明尘这几天愈发沉默,除了送饭,几乎不和他说话。道观里唯一的另一个活人——负责做饭打扫的哑婆婆,也总是用忧虑的眼神看他,比划着手势让他“别去,别去”。
但他必须去。
今夜子时,白清风揣着三张自己画的引魂符、一束晚晴的头发、那三张师父留的雷火符,溜出了房门。
走廊漆黑如墨。道观为了省油,入夜后除了前殿的长明灯,其余灯火一律熄灭。他光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只猫在阴影里穿行。
后院的门常年上锁,钥匙在师父房里。但白清风知道西墙根有个狗洞——以前他和晚晴偷溜出去摘野果时发现的。洞很小,他得侧着身子挤过去。
爬出来时,满身都是泥土和蛛网。
后院比前院荒凉得多。这里不对外开放,师父种了些草药,但大多枯死了。中央就是那口古井,井口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那是师祖留下的封印。
但此刻,封印正在发光。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幽绿色的、像是从井底深处渗出来的磷光。符文像活过来一样在石板上蠕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撞击。
歌声就是从石板缝隙里飘出来的。
不再是童谣,而是某种更原始的哼唱,没有歌词,只是“呜——呜——”的长音,此起彼伏,像是许多孩子在黑暗里哭泣。
白清风的心脏狂跳。他握紧怀里的符纸,一步步靠近。
离井还有十步时,他停下了。
井边有人。
不是一个人——是许多小小的影子,手拉着手,围着井口站成一圈。他们背对着他,个子只到他腰间,穿着破烂的、看不出年代的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后。
他们在绕着井转圈。
左三圈,右三圈,脚步整齐划一,踩在草地上却没有声音。
白清风的呼吸停止了。他想跑,但腿像灌了铅。他想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时,圈子里的一个孩子回过头来。
那根本不能算一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坦的、浸泡过度的惨白,像水缸里泡了太久的馒头。但白清风能感觉到它在“看”他。
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下了转圈。
齐刷刷地,同时回过头来。
数十张没有五官的脸,朝着他的方向。
井口的青石板开始剧烈震动。封印的绿光疯狂闪烁,像风中残烛。石板边缘,一只小小的、肿胀发白的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扒住了井沿。
第二只。
第三只。
晚晴的声音从井底最深处传来,这次不是在他脑子里,而是真真切切回荡在夜空中:
清风哥哥——
他们醒了——
拉我上去——求求你——
白清风猛地抽出第一张引魂符。他想起经书上的话:媒介在前,符纸在中,施术者鲜血为引,口诵神咒——
他把晚晴的头发握在左手,右手捏符,狠狠咬破舌尖。
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他的声音在发抖,但每个字都喊了出来,“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井边的孩子们动了。他们不再是慢吞吞地转圈,而是同时转身,朝着白清风飘了过来——真的是飘,脚不沾地,破烂的衣摆在夜风里晃动。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白清风后退一步,继续念咒,“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那只扒在井沿的小手猛地把石板撑开了一条更大的缝。更多的惨白手臂伸出来,井里传来水花翻腾的巨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下面挣扎着要爬上来。
“乾罗答那,洞罡太玄!”白清风的额头全是冷汗,咒语还剩最后一句,“斩妖缚邪,度鬼万千——急急如律令!”
他撕开了引魂符。
什么都没有发生。
符纸软塌塌地飘落在地,连个火星都没冒。
白清风愣住了。为什么?他明明画对了,血也用了,咒也念了——
井边的孩子们离他只有五步远了。他看清了他们衣服上的细节:补丁的针脚、褪色的花纹、还有湿透的布料下透出的、肿胀发青的皮肤。
他们手拉着手,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他和井隔开了。
晚晴的哭声从井里传来:“没用的——清风哥哥——你的道行不够——这些符要天师境的法力才能驱动——”
天师境。那是师父的境界,修行至少四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
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连“启灵”都还没完成,凭什么驱动招魂符?
绝望像冰水浇遍全身。
这时,领头的那个无脸孩子抬起了手臂——那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弯曲,指向白清风怀里的布袋。
他们想要雷火符。
师父留下的、真正的、灌注了法力的雷火符。
白清风的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三张温热的符纸。撕开一张,也许能逼退他们片刻?但经书上说,雷火符至阳至烈,对怨灵效果显著,可也会伤及附近的魂魄——包括困在井里的晚晴的残魂。
用,还是不用?
包围圈缩到了三步。他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气味——不是腐臭,而是一种深水淤泥的、混杂着水草的腥气。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领头的孩子伸出了手,那只肿胀的手离他的胸口只有一寸。
白清风闭上了眼。
“退。”
一个声音,不高,甚至有些疲惫。
但那个字像有形之物砸在空气中。
白清风猛地睁眼。
孩子们停住了。不是自愿停下,而是像被无形的墙壁挡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再前进半分。
他转过头。
后院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不是他钻过的狗洞,而是那扇上锁的、包着铁皮的正门。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道袍破烂,满身尘土,脸上、手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和泥污。
但他背挺得笔直,右手捏着一个奇怪的诀,左手拖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布袋。
“师父……”白清风的声音哽住了。
云鹤道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关切,有疲惫,有责备,还有一丝白清风看不懂的、深重的悲哀。
“我让你‘看着办’,没让你送死。”师父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他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井边的孩子们尖叫起来——不是人的尖叫,而是某种高频的、撕裂耳膜的尖啸。他们开始后退,手拉手的圈子散了,一个个飘向井口,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
“滚回去。”师父说,语气平静得可怕,“时辰未到。”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左手一扬,那个沾满泥土的布袋飞向井口。布袋在半空中自行解开,里面洒出一捧灰白色的、像是骨灰的东西。
那些灰落在井边挣扎的孩子们身上。
他们瞬间僵住,然后像沙雕般瓦解,化作一滩滩浑浊的水,渗进泥土里,流向井口。
井里伸出的那些惨白手臂也松开了。它们不甘地抓挠着井壁,留下道道湿痕,最终还是缩回了黑暗深处。
青石板的震动停止了。封印的绿光黯淡下去,恢复成普通的石刻符文。
歌声消失了。
死寂。
只有夜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还有师父沉重的呼吸声。
云鹤道人走到井边,弯腰,用满是伤口的手摸了摸青石板。他的手指在某个符文上停留片刻,那符文微微亮了一下,又灭了。
“封印松了三成。”他自言自语,“比预想的还糟。”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瘫坐在地的白清风。
八岁的孩子浑身都在发抖,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怀里还紧紧攥着那束头发和符纸。
师父看了他很久。
最后,他走过来,不是扶,而是一把将白清风拎起来,像拎一只小猫。
“回去。”师父说,“把脸洗干净。明天开始,我亲自教你《度魂经》。”
“可是师父……”白清风的牙齿在打颤,“晚晴师妹说,还有七天……”
“我知道。”师父打断他,拖着他走向后院的门,“所以从明天起,你只有六天时间。”
“六天?”
“六天之内,你必须学会《度魂经》前三章,画出真正的引魂符。”师父的声音在夜风里飘忽不定,“第七天,血月升起时,你得跟我一起下井。”
白清风浑身的血都凉了:“下……下井?”
“对。”师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前殿的长明灯光漏出来,照亮他半张血迹斑斑的脸,“不下去,怎么把你师妹的魂带回来?”
“可井下面……那些孩子……”
师父在门槛前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院的古井。月光终于从云层后露出来一点,惨白的光照在井口青石板上,那些符文像活过来的虫子,微微蠕动。
“那些不是‘孩子’。”师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是‘百婴坑’的一百二十七条怨魂。他们死在最懵懂的年纪,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什么是善恶,只知道冷、饿、疼,还有被抛弃的恨。”
他转回头,看着白清风的眼睛。
“而你的师妹晚晴,她的魂现在和他们困在一起。每过一夜,她的记忆就被啃食一点,她的‘人性’就流失一分。等到血月当空、封印最弱的那一刻——”
师父顿了顿。
“——她就会变成第一百二十八个。”
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后院浓郁的黑暗。
但白清风知道,那黑暗没有消失。
它就在一墙之隔的井底,等待着。
还有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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