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
“北国风光,万里雪飘……”
“所以,《沁园春》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
粉笔划过黑板刺啦刺啦的响声,还有窗外没完没了的知了叫。夏天中午的风,带着操场青草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味道,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
顾知行猛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扎眼。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熟悉的教室里。木头课桌颜色都黄了,上面用涂改液歪歪扭扭写着个“早”字。前座女生的马尾辫上绑着浅蓝色的发圈,正低着头记笔记。黑板上是老师龙飞凤舞的板书……
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不会跳了。
接着,就开始在胸口里咚咚咚地狂撞。
他明明记得……自己狠下心拒绝沈曦之后,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来着啊……
“……这是做梦……?”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挺长,皮肤挺白,指甲也剪得干干净净。没有在监狱工厂里被缝纫机轧过后留下的疤。青色的血管在白净的皮肤下面看得清清楚楚。
“顾知行!”
讲台上传来带火气的声音。他有点僵硬地抬起头,看见好多年没见过的语文老师王建国,正用粉笔头指着他,眼睛瞪得老大:
“上课睡觉还自言自语?站起来!你来说说,这首诗表达了青年伟人的什么思想?”
教室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毕竟开学正式上课第一天,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睡觉的也没几个了!
顾知行慢慢站了起来。
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坐在左前方第三排的那个背影。
是她。
苏晚星。
眼神定住的刹那,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猛地冲上鼻子和眼眶!他立刻死死咬住后槽牙,用上全身的劲儿,把这快决堤的情绪硬生生压回胸口。
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铁盒子。
里面装着厚厚的申诉材料,还有一张他十八岁那年,穿着校服斜靠在教室窗户边上的照片。照片背面,是她清秀的字:
“你是光。”
苏晚星低着头。几缕碎头发垂在白白净净的脸颊旁边,单马尾上绑着根蓝色的皮筋。身上还穿着那身蓝白条的初中校服,衣服洗得有点发白,但特别干净。握笔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正一笔一画地在笔记本上写着。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太好了。
她还活着。
顾知行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快要塌掉的情绪。
这要是梦,他情愿永远别醒……
上辈子,他见义勇为,失手把行凶的打死了。进去坐了十年牢之后,苏晚星为了他的案子,有一次深夜奔走时,遇上车祸,人没了。他能在进去十年后翻案,全靠她十年来一趟趟地跑、一次次的申诉、准备那一堆堆的材料。
只是他出来之后,收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她外婆哆哆嗦嗦交给他的那张照片,和一铁盒的申诉材料。
“发什么呆?不会啊?”老师不耐烦地用尺子敲了敲黑板。
顾知行回过神。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黑板上的诗句。
然后,用力压下心里头所有的激动和乱糟糟的念头,深深吸了口气。
慢慢开口,声音有点哑,但挺清楚:
“这首词通过写湘江秋天的景色,表达了青年伟人宽广的胸怀和革命的豪情壮志……”
老师愣住了。
教室里那些偷偷的笑声没了。
他答得挺准,甚至比课堂上要求的还多说了一点。声音还是有点哑:“老师,我说完了。”
王老师扶了扶眼镜,愣了下,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嗯……思路还行。坐下吧。上课还是要认真听。”
顾知行坐回座位。
他能感觉到。血在血管里哗哗地流,心在胸腔里一下下,沉甸甸地跳。桌面的木头触感,空气里飘着的粉笔灰味儿,窗外真真切切的知了叫……
这感觉,太真了。
不是梦。
他活回来了。
他回到了2004年9月7号,临溪一中高一军训完开学的第一天。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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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响了。
老师还没从前门走出去,顾知行几乎是从教室后门冲出去的。
走廊上挤满了刚下课的学生。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打闹的笑声、书本磕碰的声音,高中生那股特有的、闹腾的青春劲儿,一下子全涌了过来。
他扶着走廊的水泥栏杆,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儿,有汗味儿,还有楼下花坛里那几棵桂花树过早飘出来的、淡淡的香。
活着。真好。
“知哥!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从身后冒出来。
顾知行猛地转过身。
陈实。外号“石头”。他的发小,死党,兄弟。圆脸,小平头,身子挺壮实,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旧校服,脸上还带着点儿憨憨的担心。这会儿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眼睛亮亮的,脸蛋儿还有少年人那种饱满的红润。
这就是那个高二下学期,为了给他爸(陈叔)的尿毒症凑医药费,白天上学,晚上偷偷跑去工地捡破烂,结果意外从楼上摔下来……直到消息传过来他才知道原因的傻兄弟。
顾知行嗓子眼一堵。
几乎是想都没想,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抱了陈实一下。
陈实整个人都僵住了,脸“唰”地一下红到耳根:“知、知哥?你干啥啊……这么多人呢……”
“没事。”顾知行松开他,甩了甩发酸的鼻子,然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挺重,像是要确定这是真的。“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陈实挠挠头,笑了,“是不是梦见考试不及格,被顾叔给揍了?我跟你说,我刚才也差点睡着,王老头讲得也太没劲了,天又热,就是容易困……”
顾知行听他絮絮叨叨。
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走廊那头。
肖玥正从隔壁高一(三)班教室走出来。她扎着高高的马尾,正和两个女生手挽着手,一蹦一跳的。发梢随着步子一跳一跳,蓝色牛仔外套随便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短袖T恤。她正跟旁边女同学说笑,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像含了水,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小窝。
好像感觉到他在看,她转过头来。
俩人对视了下。
她眼睛一下子笑成了月牙,随即皱了皱鼻子,做了个‘你上课睡觉被我逮着啦’的鬼脸,用口型说:‘放学等着我!’
然后就被女伴拉着往楼梯口去了,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活泼的弧线。
顾知行看着她的背影,心口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紧,狠狠地拧了一把。
上辈子的画面像冰锥子一样扎进脑子里……
那个在他进去以后,大学一毕业,不听爸妈劝,放弃了重点大学保研的机会,回到临溪这座小城,一边在医院上班,一边替他照顾爹妈的姑娘。
那个在他出来以后,红着眼睛把身份证、户口本一股脑塞给他,却被他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心疼她,怕耽误她,也因为苏晚星的事)给推开的姑娘。
那个在大雨里,追着他背影大喊“顾知行你就是个怂包”、然后蹲在马路牙子上哭得抬不起头的姑娘。
“知哥?看入神了?”陈实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肖玥今天确实挺好看的哈。”
顾知行收回目光,闭上眼睛,没说话。
把差点儿没控制住的眼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