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联姻(二)
是夜,月朗星稀,索尼府中的书房烛火通亮。
“父亲,太皇太后这是何意,自入关以来还未曾除夕前夜赐内眷团年宴先例,即是先帝在时,太皇太后亦不曾如此大张旗鼓设宴,莫不是…….”,索额图眼珠几转,恍然大悟。其身着云白常服在夜里似一团月光,腰间蓝带子上配了碧绿玉石,未来家主之像。
索尼双手搭在圈椅扶手处,笑着摇了摇头,须髯花白却难挡眼中精明。儿辈中,索额图最为聪明。百年后少可承爵位,可聪明过了头,便为主所不容。曲着手指在扶手顶端轻轻地扣着,盯着一簇烛光,思量多时,决心道:“去将敏溪带来”。
索额图立时明白了父亲用意,“是,父亲”,欢声应道,作揖退下。
见索额图离去时雀跃神情,无奈摇首。隧阖上双眼,心下猜测:皇上年少英猛,太皇太后怕是要为皇上挑嫔妃。病该是时好了,鳌拜倒不足为惧,只是遏必隆见风使舵,且还不知苏克萨哈是何意,断不可早做决断…。
“爷爷,您唤孙女?”,敏溪梳着羊角髻,五彩宝石蝶钗簪于髻中,几缕刘海垂于额前,手中拿着稚尾毛做的毽子立在书房门口,半个身子探进屋里朝着祖父笑,今夜星河也比不得那双灿亮的弯眸。
索尼闻声睁眼,慈爱地向疼爱的小孙女招手:“敏溪快来,可是又淘气了吗?”。孙辈中只此孙女自幼早慧,又亲加教导,当是八旗世家中颇有灵气贵女。赫舍里索尼随太宗皇帝征战沙场,尊太皇太后懿旨辅佐先帝、皇上,所得之荣华不需孙女入宫为妃保全。
将手藏于身后,紧握毽子。牢记教习嬷嬷之语,小步迈进门槛,如常行礼。规矩立于祖父跟前,细声答道:“爷爷,孙女今日女子规默了三遍。因午时贪凉在院中藤架下小憩,不想受了风,怕得风热。这才命冬雪同孙女在院子里踢了会子毽子,三叔告知爷爷正寻孙女,便立刻来了”。生怕被收了玩物,瞧着祖父神情。
索尼并未责怪,因她身子弱,更添了几分怜惜。孙女如今精通满蒙汉三族之语,女子德言容功尽显大家闺秀风范,若是个孙儿定然承爵,可惜了,是为女儿身。
“蒙太皇太后福泽,赐团年宴。除夕前夜你随额娘一同进宫,爷爷需得嘱咐些许。宫里不比在府中,规矩多、贵人多,可明白了?”。待那日,莫论诰命,蒙古的格格,先帝的太妃皆在其列,万事小心为上。
“是,孙女谨记爷爷教诲,孙女定遵着规矩。望爷爷安心,该是如何,孙女省得的”。见祖父温和,未有责罚之意,舒眉弯眸,笑颜盛。
观她眼底澄澈欢愉,索尼欣慰至极,实乃成大器人矣,虽端着威严,却关切道:“嗯,去吧,你若平安顺遂,爷爷便心安。天寒易凉,莫要贪玩”。
“哎!爷爷,孙女回屋了”。敏溪笑着福身告退。
脚步声远,索尼平了嘴角,半眯着眼,思忖:孙女长至此时,已年十二,鲜有费心事,不仅事事周全颇得长辈喜爱,更是温婉贤淑的一个小棉袄。赫舍里一族本仰仗太宗时累下功绩,若此事成,可更上一层楼。方才索额图提及遏必隆之女,上三旗出了名的美人胚子,不失为人选之一。余光瞥见墙上挂着先帝御笔所书:忠臣良将。笑叹:“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城东,额驸府,户前两座石狮镇门,气派非凡。
西侧屋门前点了灯笼,下人们撤着残羹,丫鬟奉了方煮好的茶。正屋中,“瑾昭,太皇太后所赐团年宴,需得随嫡母进宫。此番明为太皇太后恩泽内官眷,实则挑选大清皇后。吾儿出身高贵,容貌秀丽,乃正位中宫不二人选”。遏必隆在鳌拜府中商议多时,颇为自得,瞧着样貌与爱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满心疼爱。
“阿玛,可是十足把握?旁人若同我抢,那可不依”。瑾昭摇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道。一双丹凤眼,从上勾着柳叶眉,身着湖水碧云裙,自小与额娘一般,美艳水灵,被遏必隆捧为掌上明珠,性子亦养得霸道。若不细问,还当以嫡女。
遏必隆鼻腔中哼出两声嘲讽,傲首不屑道:“谁人敢抢,吾儿乃镶黄旗格格,鳌中堂为汝义父。且儿天生丽质,花容月貌,怎是满洲下人可比”。
瑾昭得父亲许诺,欢喜扬眉。知阿玛疼爱,既是开口求告,便无有不应,急起身福礼:“多谢阿玛!皇后之位,我志在必得”。高傲神情同遏必隆得意时一般无二。
枫叶落了,梅花开了,忽如一夜春风来,雪花大片飘洒,大地披了白衣裳。团年宴至。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太皇太后落座正中,暗黄袄服绣万寿字,黑色坎肩前龙盘祥云彰显威严,银狐披风随意搭在两肩。各府女眷们陆续上前予太皇太后道着吉祥话儿。南府乐伎正于楼阁处奏乐。
敏溪今日早早的起身,换了新衣,发髻梳了新式样,微点了些桃花胭脂。发髻上簪了点翠蝴蝶簪,蝴蝶眼是小小东珠,翅边镶了金丝。又将爷爷所赠上好羊脂玉镯套于腕上。贵气却又不招摇。
随着额娘下了马车,从偏门进宫,紫禁城恢弘大气,红墙黄璃瓦贵气天成。五彩宫灯照亮去夜宴道路,敏溪愈发谨言慎行,牢记爷爷所嘱规矩。待宫侍引入园中,依母之言,正襟危坐,观赏歌舞。不曾觉察太皇太后正打量她。
“苏麻,瞧见那处穿藕粉色坎肩的小姑娘了吗?唤她过来,哀家瞧着欢喜”。太皇太后一心二用,眼看前方歌舞,却是与苏麻耳语。
“是,格格”,苏麻应着话,朝那处望去,只见小姑娘生得一弯细柳眉,一双杏眼如一汪清澈湖水,鼻似山峦,唇点樱桃。心叹好标致的模样。
至小格格身侧,言明奉太皇太后之命,请小格格前去。隐约间闻得几缕玉兰花香,想必是小格格所用头油。
苏麻言慈语和,敏溪回首,仅一眼便知眼前人是太皇太后陪嫁之人,亦是侍奉三朝帝王之人—苏麻喇姑。苏麻喇姑虽着灰白色竹枝纹外袍,素色简朴,可料子却是四川岁贡天下乐,袖口、领边、袍边所嵌皮毛是科尔沁亲王所献幼白狐毛。即便是当今皇帝乳母,也没有如此体面。隧起身福礼,请嬷嬷稍等,望向额娘,等额娘示下。
“既能入太皇太后的眼,便是你的福气,跟着苏麻嬷嬷去吧。只是别没规矩,白费了太皇太后一番心意”。乌察兰见着来人是苏麻喇姑,立时起身行内命妇礼。安慰般轻拍了女儿的肩。
“是,额娘,女儿记下了”。敏溪莞尔一笑,规矩的随在苏麻喇姑身后。几位官眷已注意此事,互相窃窃私语议论。
苏麻回到主子身旁低下头,在耳边回禀。
太皇太后闻言微侧首,如鹰般的眼,瞧了几眼,扬着笑,问道:“是哪家格格?年岁几何了?”。
敏溪跪下叩拜,低首回禀:“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赫舍里敏溪,父为领侍卫内大臣噶布喇。奴才年十二了”,不卑不亢又无不恭敬之处。
来前儿便命人呈了画像,自是知道的,不过想看这性子如何,“哦,原是索尼家的孙女。家风严谨,教出的孩子竟是如此惹人疼。快起来吧”,太皇太后笑意愈发深了。
“奴才谢太皇太后赞誉”,谢恩起身,主子未开口,便不多言。敏溪只恭敬立于太皇太后身侧。
淡雅稳重,聪敏细腻,应可对皇帝脾性。赫舍里敏溪柔顺,不似静妃那般泼辣,帝后相敬如宾方幸。“索尼跟随太宗皇帝,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世祖皇帝时,殚精竭虑为君分忧,如今又忠心辅佐新帝。人臣之忠,哀家与皇上记于心中”。阁台中一曲终,太皇太后拍手示意好,方侧首温言道。
“奴才替爷爷谢太皇太后夸赞。爷爷训诫,为人臣子,必以忠待君,得君赏识乃赫舍里一族荣耀。太皇太后巾帼不让须眉,辅佐两朝之君,应仰太皇太后英资,承先帝之冀,忠佐皇上,不负浩荡皇恩”,太皇太后此言八分夸赞,两分试探。敏溪从容不迫,跪谢太皇太后,话中无谄媚,余真心。
“哈哈哈,这小嘴可真甜,哄得哀家甚是开怀”,太皇太后笑着将腕上的玛瑙手串褪下,放至敏溪掌心,捏了捏她的手,“丫头,回了府,告知索尼,哀家甚是中意赫舍里家的格格”。
“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奴才遵旨”。叩拜领旨,其中深意竟是明了几分。厚厚袄裙下,地砖冰凉,一股寒风吹过,发髻上的蝴蝶倒振翅而闪。
太皇太后满意颔首,抬手叫起。闲问了几句,得知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学问亦是习了不少,眼神愈发柔和。小李子前来禀报席面御膳房已备好,只待太皇太后应允开宴,遂命苏麻将赫舍里送回原处。
苏麻领谕,觉察格格心意,皇上长于格格膝下,倔强之时却像极先帝,想来格格思及帝后和睦,方选了这位小格格。送至座前,与乌察兰打了照面,便回了太皇太后身侧侍奉。
敏溪静心落座,额娘并未多问,只推了盏点心在桌前,让她用些。荷花酥香气袭人,却入口甜腻,天家多是要体面,敏溪只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纽祜禄格格坐于右侧上首,簇四金雕锦做成吉服穿在云雁锦裁成裘衣之下。脖上挂了金项圈,耳钳戴的金丝宫灯坠白玉,灵蛇髻上簪的蓝玉海棠钗,一旁又缀了金云珍珠步摇,富贵至极。方才瞧见太皇太后身旁的嬷嬷唤了赫舍里家的格格,谈笑有余,况太皇太后单赏了她,见此景心中颇为不快。阿玛已言,皇后之位定是囊中之物,太皇太后怎可如此薄待,怒由心生。“你是何人?”,心中不畅快,自然瞧她不自在,疾言厉色问道。
敏溪侧眼瞧了瞧左右,觉然是与自个儿说话,不愿得罪,客气回问道:“姐姐可是在问我?”。
惯是被遏必隆娇宠,不甘落下风,“太皇太后为何赏了你?是何物?”,往她腕间视探去,奈何袖口毛边遮得严实。
宫中人多嘴杂,敏溪见她不愿罢休,不做过多攀扯,“太皇太后之意岂可随意揣测,我自是不知为何。只知太皇太后一时欢心,便赏赐了玛瑙手串”。
“你是何身份,如何能担得起太皇太后的赏赐”,纽祜禄瑾昭言语带刺,怒目斜视,若是平常相中何物,旁人上赶着捧至跟前儿,后位亦如此,莫论一手串。
“姐姐既知是太皇太后赏赐即恩典,还妄议太皇太后恩泽,岂不是漠视恩典,此乃大不敬之罪。姐姐聪慧,需知此罪并非一人之力可担”。敏溪生而外柔内刚,今日不过萍水相逢,竟如此蛮横,莫不是真当她为砧板鱼肉,任人拿捏,不再周旋,冷了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