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我太…太过份了。”唐果坐在车里,看着既明肩膀的一大片泪痕。她鼻子红红的,脸也是,眼睛微肿,眼泪已经擦干了。
既明冲她摆手,笑着表示不当回事。
女孩把目光移开:“我不是特意让你难堪的…”她轻声说,咬着嘴唇想了想,欲言又止,叹口气。她回头看小朵。
小朵坐在后座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大概昨天睡眠不佳,现在身上挂着安全带,小嘴微张着,睡得香甜。
既明嗯了一声,说没事,没接话,专心开车。到十字路口,红灯。既明停车,换挡,人放松。看表,十二点半,之前说了下午一点是个时辰,来得及。
唐果一路没有开口,斜靠着座位,看着窗外发呆。
既明问:“好点了吗?现在。”
唐果扭头看既明:“嗯?”
然后回过神来,点点头:“感觉好多了。”腼腆地笑笑,说谢谢。只是脸色还是发白,暗淡,头发稍稍凌乱,看起来虚弱不已。
绿灯。既明开车,说:“再挂两天,就没什么问题了。药你已经拿着了,今天早点睡,药记得吃。”接着复述一遍医嘱。
唐果点点头,想了想,嗯了一声:“明天我自己来吧。”看着腿上放着的塑料袋,里头装了两盒药、就诊册子、医院卡等等。
既明不说话,车开得不快,平稳。
唐果继续靠着座位,看着窗外,手捏紧塑料袋。其实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不只是高烧,还有从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让她反应不过来。比如身边这个开车的人…真是谜团…她胡思乱想着,又想到去世的父母、今后的去路和生活,想到小朵,想到她们的过去。
窗外开始下小雨,虽是午后,天气却阴沉。一路过去全是灰暗的景色,雨滴擦过车窗,留下细密的痕迹。车里的广播放着不知名的乐曲,女声低沉,哼唱时断时续,接着突然插播新闻,唐果已是睡意渐浓,依稀听到工厂、爆炸、火灾消防,只是和己无关,又满脑子杂乱的念头,所以并未在意。唐果心里叹了口气,困倦涌上来,虚弱地闭眼眯了一会。
路程不长,车到了殡仪馆。既明一停车,女孩就醒来了,随手理理头发,解了安全带想叫妹妹下车,被既明阻止了:“我来。你进去吧。”唐果一愣,下车站在一旁,看着既明把小朵轻轻抱出来。小朵中途只是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啦?”眼睛都不睁开,既明小声说:“睡吧,小朵,一会再叫你起来。”“既明哥哥……”小朵调整姿势,感到睡意实在太强,就没有醒来的意思。既明一路走得平稳,小朵大概觉得在他怀里比车上舒服,渐渐睡得香甜,枕着他的肩,呼吸的声音很可爱。唐果在身后复杂地看着小朵熟睡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抚一抚,叹气。小朵嘴巴动了动:“…唔…”唐果说:“小朵也没睡好,这几天。”
“那不是正好,让她现在休息下,呆会有事了叫她。”既明回应。
“我来抱吧。”
“你是病号。一会你带着小朵做厅堂里去,那时你再照顾小朵吧。我去那面和老李一起张罗。”
“嗯。”
一路走到长椅那儿,既明把小朵交给了唐果。
唐果抱着小朵,神情和目光都是极温柔。适才既明走之前悄悄对唐果说:“别担心有的没的麻烦事,照顾好小朵,其他交给我。”最后他看着小朵说:“不用担心。我答应小朵的,都会好起来。”接着他的就趁着唐果在想他说的话,在问任何问题之前,起身走人了。
唐果奇怪的是听了他的怪话,自己心里竟有些安定,没多少反感,这几日的阴霾仿佛真的因为某人一句没什么可信性的话变得稀薄了。可是俞既明到底什么来历呢?他有什么目的呢?唐果转头去找既明的身影,看到了,东北角,和李叔交谈着。
唐果回过头来,手抚摸着小朵的脸庞,思考着,不免有些揣摩人的恶意:为了什么呢?妈妈一去世,我和妹妹已无依无靠,哪里还有什么让人上心的特别东西。
唐果脸一红,还是说他真的是个好人?
没过多久,时间到,既明这边着手准备火化。跟来的乐师敲锣打鼓起来,小朵也起来了,揉着眼睛过来被唐果领着拜自己的生母继父。人群懒洋洋的,象征性地拜了拜,做了形式,也没人哭。只有小朵有些眼泪汪汪,唐果是抿着嘴巴低着头。既明走到她们旁边,去握小朵的手。小朵擦擦眼泪,一只手被姐姐握着,一只手被既明牵着,站在他们两个中间。
接着两具棺材让人抬着送进去火化,要些时间。不一会来了两人,一男一女,唐果的大伯和他老婆。上来不看既明,先安慰唐果一番,客套几句,就开始问考虑好了没。唐果神情有些无奈和难堪,第一时间求助地看着既明。人还在火化,上来咄咄逼人子女,无论在问的什么,也太不体面。既明脸上掠过一丝戾气,走上去横在双方之间,把两个女孩挡在身后,说:“有什么事一会再说,人还在火化,也太难看了。”
唐果大伯和他老婆脸色都不好看,她大伯沉声道:“和你没关系。我关心自己兄弟的女儿,有什么问题?这一家人的事,你一个外人,不好管吧。”
“她们的事都归我管。”既明冷淡地说。
大伯听了这话,很不舒服,正要开口。倒是女人说话了。
“你这人什么意思嘛,都归你管?看上我们家唐果和小朵了?啊唷,和俞天行一个德行,贼眉鼠眼,犯恶心。丫头,这种瘪三你也信?”大伯老婆尖声说道,厌恶地看着既明。唐果不响,拉着小朵站得离既明近了一些。
“嘴上占便宜,也没意思。”既明懒得说话,“别再想了,别再来了。”
这里不少人已经看过来了,老李叼着烟走进来,见到此景,在不远处皱起了眉头。
女人眉毛一竖,刚想骂人,在难听的话冒出来之前,被唐果大伯止住了。他自忖要是自己的女人当众这么撒泼,到时没多少效果,又闹得场面僵住,实在太蠢。
看既明高大,神情也不像善茬。胁迫没依靠的两个女孩绰绰有余,面对一个一米八的年轻男人得思考下底气了。大伯盘算了一会,心想不必计较一时得失,等既明过段时日走了再说。于是向既明假笑,也不撕破脸了,扔了几句客套话就走。女人心有不甘,追上去,回过头看既明,强硬一句:“什么东西…”
唐果等两人走远,轻说谢谢。小朵在姐姐身后小脸黯然,默不作声,只握着姐姐的手紧了紧。既明也没问什么,只是指指走远的夫妇的背影:“有人再有这样,和我说。”然后他想了想,和唐果轻声说:“别听那个女人瞎讲。”
唐果红了红脸,点点头,抬头看俞既明一脸正色。既明说:“我说真的,俞天行的品性我知道,他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来道歉和补偿。”
唐果一愣,又连连摇头。
正好骨灰盒送出来了,既明走过去,小朵和唐果老李跟在身后。既明捧着老酒鬼的骨灰,老李拿着老酒鬼的遗照,唐果和小朵分别捧着遗照和骨灰,上车一路去了墓园下葬。一路气氛压抑。对于既明,心里没有对老酒鬼的任何感情,这么赶过来之前只是为了做面子给老酒鬼。可现在捧着他的骨灰盒,想到这么一个成年人,变成一堆脆弱的粉尘,被人捧在手心里,也算是让人感慨。
最难受的还是唐果吧。既明想。
唐果坐在既明斜前侧,一路捧着自己生母的骨灰盒,眼看前方,有些空洞。神情一直恍惚,偶尔她的眼里还闪过惶恐,伸手捋捋头发,再低头呆呆看一会骨灰盒。
老李坐在邻座,路上轻声和既明说:“李军和他老婆是为了梅梅家里的房子和遗产,想当她们监护人。说到底也是仗着这两个小孩没人照顾……”老李简单说了几句,没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既明神色不变。
赶到墓园已是傍晚,下葬的过程很简单。随行的继母亲戚里的男人们,在墓地把烟头扔得到处都是。女人们都没说话,神情带点沉重,没人哭泣。
小朵的眼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拉着姐姐的手站在墓旁。唐果一直沉默着,发热稍稍好转的脸色因为夜色看不清楚。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生母继父下葬,身子在渐起的暮色里愈发单薄,显得楚楚可怜。
从墓园出来,既明最后要请参加葬礼的一顿晚宴。唐果似乎真的累了,变得没有精神,慢慢地在人群里走过来。既明走到她和小朵身边,看着她说:“晚饭你别去了,早点回去休息。我送你,一会吃完饭了,我过来守夜。”
唐果眼里闪过一丝暖意,脸上的阴翳少了点,没有坚持,只点头说:“好的。”
既明和老李招呼了声,和两个女孩上了车。一路也没怎么讲话,气氛似乎随着葬礼结束和夜晚到来,也变得沉滞了。到了小区门口,既明问小朵和唐果:“饿了吗?”小朵可怜兮兮地点头,唐果倒是闭起眼睛,缓缓摇头:“还是有些头晕,没什么胃口。”
既明在小区门口的面馆点了砂锅面条给小朵。唐果坐在一旁,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叮嘱她吃慢点。人有些放松,又有些伤感。然后她回头看看既明,一抹不自然和的神色出现了,又掩饰得很快。既明没注意,心底还是担忧,劝唐果吃点什么,唐果只是摇头:“没关系的。”既明端详她一会,只觉得她的脸色比先前难看了点。
一路跟着唐果和小朵进了小区上了楼,四楼。进门也是寻常的装修和布局,就靠北的客厅墙旁放了祭台,蜡烛,水果盘,用来家里祭奠用。照片现在送到小区灵堂了。家里整洁不乱,东西也不多。两个女孩的房间是太简单了些。四面白墙,一张小的双人床,床上被褥单薄。一个衣橱,一张书桌。书桌上两个小书包,一黑一红,都有些发白。还有一盏小台灯,功率不强,摊开的几本小学习题册,小朵的。
衣橱里衣服没有多少,挂着的校服有两件,其他空荡荡的。既明还没细看,被唐果慌慌张张过来推走,关上衣橱,然后红着脸又把他推出去房间。“你生病呢,怎么这么大力气?”既明知道自己冒失了,转移话题。“哎你别乱进女孩子房间啊……”唐果有些生气,还有些害羞,抬头看既明,又把目光移到一旁去。
“是,我错了。”既明挠挠脸颊,有些无奈和歉意,“不过你脸色又差了,感觉不好吗?”他探探唐果额头,唐果稍微躲闪,也没怎么拒绝。“好像又热了点,下午走太多路了?那时跟你说了,我背你。”责怪的语气,“来,沙发这里坐下吧。”既明说。
去墓园的路不好走,还要爬上山路。既明那会想背唐果,唐果红着脸连连摇头拒绝。最后既明背着小朵上山,故意走得慢,落在后头,关照旁边虚弱吃力的逞强女孩。
唐果此时和小朵坐在老沙发上。她反驳了不少话,诸如让你背着太尴尬了,她是大的人了,而且也没那么弱不禁风等等。声音很轻,因为虚弱,显得轻飘飘的,并没有说服力。
小朵也把手学样伸过来试探姐姐的手。唐果笑着抓住妹妹的手:“胡闹。”小朵把手缩回来,去抱着唐果,头埋在姐姐怀里,不说话。唐果看出妹妹的依赖和担心,抚摸小朵的脑袋:“放心,姐姐不会有事的。姐姐会一直照顾你。”小朵把头抬起来,眼圈又红了。父母的离世,带给她的更多是无所靠的惶恐,所以看到唐果发热到迷糊,她会那么害怕。既明的手伸过来,抚抚她的脸:“小朵,我一会离开,姐姐就看你照顾了。”小朵听了,连连点头,觉得自己也是半个大人的样子。人却还是扑到姐姐怀里,只把头扭过来看着既明嗯了一下。
既明在唐果旁边坐下,接着说:“我吃完饭再过来,你把钥匙给我,大概一个多钟左右。你要是到时候饿了,和我说。”
唐果点点头,从裤兜里毫无防备地拿出钥匙给既明。既明接了钥匙,去厨房看了看,有米,角落的袋子里还装着青菜茄子,估计是前些日子继母买的,还算行。调料都有,厨具完好,人是没了。他出来看看桌子上的遗照,叹了口气。
唐果怀里抱着小朵,眼睛也暗了暗。既明再和唐果和小朵吩咐了些,就打算走,又折回来:“我一会就回来,有事打我电话。”正好茶几上有笔纸,他写了给唐果。
唐果接了,有些好笑既明的婆妈,说:“好了,知道了,你去吧。”话里竟多了哄人的意思,既明听出来了,稍稍窘迫,只能装作淡定地点头,出门下楼。
天气阴沉了一天,到了晚上,风渐渐起来,雨几乎是开始翻滚着从隐约可见的云层上砸下来。既明顶着大雨赶去饭店时,饭局到了一半。他没吃什么,给人敬了酒,礼节性地谢了谢,做足了面子,这样过去大半个钟头。
吃完饭,人都散了。既明和老李告别,出了饭店,电闪雷鸣的天气,风裹着雨一直落。他无奈地摇头,想着等到雨小点再说,走到一处屋檐下,一个人看了会雨势,点了支烟。
雨帘里有人跑过来,头顶外套,速度不快,跑得姿势好笑,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他气喘吁吁跑进屋檐,弯腰手扶膝盖,喘了会气,抬头对既明笑:“俞先生,这么巧哈。”
既明认得他,俞天行早几年的生意伙伴,王国成,做古董生意的,应该长久不来往了,今天下午竟也来了一趟。晚上在酒桌上和既明敬酒,说了几句悼念的客套话。末了还塞给既明一张名片,说和老俞交情深,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他可以照料。
王国成此时徒劳地拍拍湿透的衣服裤子,大脸上感叹的神情:“嗨哟,真是场大雨啊。”然后叹气,抬头接一句:“老天也心痛啊,这老俞…还有两个孩子…”偷偷看了眼既明,然后慢慢走近。
既明看他摆出悲痛的表情,似乎又打算说几句,就弹掉烟屁股,说:“王先生有什么事?”
王国成一愣,没想到既明这么直接,就笑得尴尬,还想暖场几句:“我和老俞啊…也算老交情了,看他这么…”
既明打断:“我和他不熟。他的事、认识的人,都和我没关系。十几年没什么往来,你要说他的事,我也不想了解。你有什么要问,那你也问错人了,我没什么好告诉你。”转身面对王国成:“我听人说,俞天行三年前就不做古董生意了,欠债也付清了,退得很干净。”言下之意和你王国成也没什么关系了。
王国成张张嘴,嘿嘿笑:“嗨呀,交情这事,不是生意断了就没了吧。哈哈,没事,我今天来呢,是为了送一程老俞,送到了,就好了。做兄弟有始有终。”他观察既明的反应,最后说:“行。那俞先生,我还是要说,要是将来遇到有什么难处,你可以来找我王国成。”他这句话说得真诚,说完就一披外套,尴尬地说:“再会。“然后突突突冲进雨帘里,依旧是短腿狂迈,姿势可笑。
既明等他跑远,又点了只烟,眉头皱起来。
一路奔到停车的地方。艰难进了车,王国成已经全身湿透了,衣裤贴着身子,头发直往下滴水。他叹了口气,扔了手上外套到后座,又抹把脸,费力探身去后座拿出块毛巾擦脸和头发,又仰头擦擦脖子。
他发问:“看出什么来了?我是什么都没看出。”
整个车厢突然安静下来,雨滴砸在车玻璃上,发出嘈杂的声响。六面挡风玻璃水流纵横,视线所及花成一片。
王国成无奈:“至于这么谨慎吗?”
啪嗒,副驾驶的车柜门一开,走出一个胖乎乎的小人,神情严肃,试图跳到副驾驶座——虽然背后长着翅膀,但看那翅膀的大小厚度,没有一丝“我可以飞”的可能性,何况小人那祥瑞的体型摆在那里。
跳到副驾驶的小人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呜呜哇哇地摆弄一会,才仰面过来说:“就是个普通人,说的也是真话,什么都不知道。”脸色还是通红,姿势四仰八叉,人还在喘气,声音也是幼稚的童音,但是神情语气很严肃可信:“要不就是个天机术高手,能屏蔽我的探望。”
王国成问:“高手,得有多高才能做到?”
小人摇摇晃晃爬起来,盘坐在副驾驶:“起码是…这么高。”小手比划了下。
王国成竟然也懂,摇摇头,叹口气:“真是个普通人就好,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在这会能安稳。”
小人沉默会,慢吞吞说:“这次很危险。”
王国成瞥了眼小人:“是福是祸躲不过。”
车在雨帘里沉默一会,继而开了大灯和雨刮,开始发动,慢慢倒,转弯,前进,在雨中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