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巴车驶出涪城客运总站，一路向北。繁华的街道慢慢变成了空旷的省道，车两旁的房子渐渐变小、变矮，一片片田野和丘陵代替了商店、医院、学校。
罗天逸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头无力地靠在玻璃上，看着窗外的农田飞驰而过。身旁是打着呼噜的老罗，他垂着头，脑袋随着车辆的颠簸左摇右晃，像一个肥硕而苍老的不倒翁。
天逸睡不着，他脑海里一直在回想最近发生的这一切。
如果他不和涛哥打架，也许他现在正在布壳街的小院里，想尽办法，求得许天晴的原谅。他会亲口承认他的所作所为，他不后悔打老许，如果不是为了母亲，他会亲手打他；但他必须求得天晴的原谅，若不能，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样过。
但时间不能倒流，历史不能改变。一场打架，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改变了许天晴的人生。
就在许天晴像块望夫石一样在小院里等着他的那个周五，罗天逸一放学就急冲冲地往家赶。他要马上见到天晴，任她打任她骂，给她当马骑，当猴耍，什么都好——只要天晴能原谅他。
姚鑫在天逸身后大叫：“天逸娃！你跑那么快搞啥子！”天逸挥挥手，头也不回。
回家途中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在九十年代的川北小城，这种小巷满城都是。这是罗天逸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刚刚进入巷口，从旁边猛地窜出一群人来。为首的男子，一把抓住了天逸的车把，天逸一个踉跄，几乎摔下来。定睛一看，是涛哥。天逸有些恼，没好气地问：“干啥子？”
涛哥冷笑一声：“嘿嘿!罗天逸！我们是不是该把帐结一哈？”
“结账?”天逸吃惊地说：“不是已经给了你们钱了吗？结啥子帐？”
“哼！你那点钱！”涛哥目露凶光：“就因为你这个背时的事情，我们几兄弟被警察盯上了，抓不到我们把柄嘛，就以此为借口，来抄了我们的堂子！老子损失有好大你晓得不？再咋个，你都要给老子补贴个五千块！”
“五千？！你咋不去抢呢？！”
“嘿嘿，老子就是抢你又咋子？”
涛哥手一挥，身后的小混混们一窝蜂地涌上前来，将天逸一把推开，就要抢自行车。
天逸急了，这是妈妈攒了好久的钱，在14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
自行车，在中学生的世界里，已经不仅仅是一辆普通的交通工具了。青春期的男孩子，最拉风的时刻，就是一群人，穿着白衬衫，整整齐齐地骑着亮铮铮的自行车，从一群女孩子的身边叮叮当当地飞驰而过。他们互相开着玩笑，悄悄感受着身后少女们追随的目光，朝气蓬勃地驶入灿烂的阳光中。
这辆自行车，除了妈妈的爱，还留下多少和许天晴的回忆啊！
初中的时候，他无数次地载着天晴，往返于学校之间，带她去涪江边，陪她去新华书店。天逸会先将自行车慢慢地滑行起来，过几秒钟，就会听到“嘭”的一声，天晴重重地跳上自行车后架，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他的衣角，常年都是皱巴巴的。
每当这时，天逸都会夸张地叫起来：“哎呀，哪家的胖妹儿坐到我车上来了？”与此同时，脊背会传来一阵小小的刺痛，那是天晴在用指甲在掐他。他偷偷地笑，脚下发力，自行车载着他俩，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驶出古老的布壳街，融入繁华。
天逸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地撞开了正在推车的小混混。一秒钟之后，他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鼻血刷地一下涌出来，鼻子就像突然急速膨胀、要冲破皮肤一样无比胀痛，眼泪哗啦啦流下来，眼前一片模糊，脑袋里像有无数只蜜蜂一样嗡嗡作响，屏蔽了周围一切声音。天逸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脑袋渐渐清醒，天逸在脸上胡乱一抹。一手的血。一帮人推着自行车，嘻嘻哈哈朝前走去。涛哥回过头来，得意洋洋，一口唾沫“啪”地吐在天逸的头发上：“龟儿子，青勾子娃儿，跟老子斗！你还嫩了点！”
天逸全身血往脑袋涌，两眼通红。他把双肩包往地上一砸，掏出铁质文具盒，大喊一声：“老子日你先人板板！”冲进那堆还在哈哈大笑的人，一通乱砸。
小混混们显然没有想到，罗天逸有这拼命的气概。但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慌乱了一阵过后，天逸被按在地上，冰雹般的拳脚，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他护着头，一声不吭，狭窄的小巷里，只听见身体被暴打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这时，从远处传来自行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嗖”的一下，几辆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是一群少年，其中一个大声叫道：“你们干啥？！为啥打人？！”
天逸听出是姚鑫的声音，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同学们一把扶住了他。
涛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行嘛！今天就算了！放你娃一马！”
说着，手一挥，小混混们推着自行车，转身就走。
天逸冲上去死死抓住自行车后座，男孩子们也一拥而上，边拖边喊：“不准抢车！”
涛哥恼羞成怒：“格老子！今天硬是闯到鬼了！不给是不是？那就给老子打！”
又一场混战。
自行车稀里哗啦倒一地，书包七零八落，遍地散落着书本、试卷、文具盒……少年们打红了眼，像一头头野兽，迸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当涛哥一群人骂骂咧咧地逃走时，少年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身上是被扯烂的衬衣，手臂上一道道血痕，眼眶和脸颊肿胀了起来。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起来。
天逸慢慢站起来，身上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一一拥抱了兄弟伙。当他勾住姚鑫的脖子时，姚鑫紧紧地抱住了他。
如果那一天没有打架，如果打架的时候同学们没有赶来，如果打架的同学中有一个人的父亲不是市教委的……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冥冥之中，一切早已安排。
前一秒钟还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奔向自己心爱的人，转眼间就因为一个完全无法预料的意外，人生从此被转折，被改变。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得，来不及和那个等着他的女孩，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