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和海格就住在梧桐树畔的荒废客栈里。
不仅是月光从破裂的窗格中一点也不礼貌的闯进来在我眼前惺惺作态搅的我睡不着,还因为这似乎一千八多百年前自从莱斯特寄居过后再也没有住过人的客栈到处弥漫着腐朽酸臭的味道。毫不夸张的说,我像狗一样灵敏的鼻子甚至能闻到发霉的咖喱汤搅拌熏牛肉烤糊后的味道,奇臭无比。
不得不说,海格某些方面是我很佩服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已经睡得四脚朝天,鼾声如雷。荒废的客栈只有二楼的一间房可以用,我很憎恨海格在我多次暗示下依旧死皮赖脸的装作不知道,腾了一张床倒下就睡。
夜晚很安静,我能听到客栈外偶尔雪花飘落的声音。突然,传来一两声很轻的脚步声,然后戛然而止。我还在侧耳倾听,海格噌的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小声说,先生,我去看看。
海格手里提着枪,小心翼翼的下楼察看。我很纳闷,难道他是装睡?从他矫健身形,敏捷的反应,我忽然发现,我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喜欢装腔作势的伪君子。他也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助手提着枪下楼,木板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他出门了。说实话,我非常讨厌并且憎恨枪这种东西。自从有了枪,人变得懒惰,变得反应迟钝,贵族开始放弃了击剑、放弃了决斗,学会了背后打黑枪,杀人于无形。我也不喜欢用电报,我更喜欢用最原始的方式,飞鸽传书。所以,和平鸽是我除了刀以外的最爱。
我喜欢刀。喜欢月光如水流过刀锋,泛着清幽喧嚣的光,不错,就是喧嚣,幽灵一样掠过天地之间,握刀的人,在,或者不在。一瞬间飞起,再落下。像生命般脆弱,却可以强大到无与伦比。
这时候,房间的门缓缓被推开。月光簇拥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腰肢柔软,聘聘婷婷走进来。她柔弱的肩膀、秀丽的头发都落了雪花,看上去很憔悴。
我说,爱丽丝,你不该来。我不看她,表情非常冷漠。
爱丽丝笑容非常甜美,走到我身边,眼睛里泛着海水。她忽然紧紧抱着我。我能感受到她胸口滂湃搏击的心跳声,浑身都在颤抖,于是我没有推开她。我自己也很诧异。
爱丽丝把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说,我想在死前再见你最后一面。声音非常小,格外飘渺,像太平洋吹来的风。
我看到她起伏的脊背后,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风卷着尚未消失的月光从门口灌进来咆哮着舞动她风衣的下摆。我感到她的手在动,缓缓滑翔,像是抚摸我的前胸。然后,她忽然一刀刺进了自己的小腹,我低头看见纯美的血液畅快的流在地板上。
我的心好像悬浮起来,游荡在罗浮宫上空那片苍白的天空下。爱丽丝低着头,喘着气声音像游丝一样钻进我耳朵,沿着脉络刺中心脏。她说,抱紧我,假装你被刺伤,脸上要有非常痛苦的表情,快!
我的血液开始沸腾,在风雪夜沿着苏黎世幻城的街道一路淹没,一路焚烧,半个城市瞬间葬身火海。我的表情真的特别痛苦,痛的脸都扭曲了。我问,为什么?
爱丽丝大声笑起来,笑声凄厉邪恶,她说,你知道的太晚了,我要看着你的血流干。
一条黑影梦幻般出现在门口,背对着风雪,凛冽的风从他黑色披风的豁口穿插进来,像锋利的薄冰片,一片片划过我的脸和胳膊。黑衣人终于出现了,他提着刀走了过来。我看到他眼睛里迸发出的火焰,以及邪恶,像毒蛇舔般在我眼睑眉梢。我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手脚,后背好像有条响尾蛇在游走。
黑衣人的刀还没落下,我的刀已经刺在了他的左臂。我清晰的看见他惊骇恐惧的瞳孔,以及逃走的曼妙的姿势。他冲破腐烂的木窗逃了,留给地板几滴难以磨灭的黑色血液。
爱丽丝已经奄奄一息,她痛苦的皱着眉头,躺在我的臂弯里,笑容翻过英挺的鼻子,爬上眉梢眼角。她碎碎的念着,说:黑衣人给我吃了毒药,如果我不刺杀你,我就会毒发身亡。我不怕死,可是在我死之前,怎么能不见你最后一面?
爱丽丝闭上眼睛,幸福的去了天堂。她鲜艳的嘴唇喷出泉水般的血,更显得凄艳绝艳。我的嘴凑过去,深深地吻住她的唇,柔软又沾着血腥的嘴唇。
我的心遭遇闪电雷鸣的穿刺,带着黄昏柔和的暮色还有清晨迷离的雾,碎成一地鸢尾花瓣。我的心跳渐强渐弱,我的体温忽冷忽热。
血腥味的娇艳欲滴的朱唇,刺激了我脆弱的神经,勾起一沓落满灰尘的回忆。我记得我的养父养母刚刚收留我的那个晚上,我躲在二楼楼梯口,看见养父养母与赫本几个人在餐厅喝酒,沾了酒的嘴唇,都像爱丽丝这样,凄艳绝艳。
海格披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很惊讶,颤抖着说,先生,这……这是调虎离山计,我太愚蠢了。我冲出客栈,被骗去了森林深处的滚着鬼火的墓地。
我说,关门,点蜡烛。
海格很诧异,但还是照做了。
我说,出去,我今晚要娶爱丽丝当我的妻子。
海格对我的举动感到从未有过的惊讶,最后悻悻的离开,去一楼睡地铺。我把爱丽丝的尸体放在床上,站在窗前,望着纷飞的大雪,进行祷告。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我跪在床前,亲吻爱丽丝的手,说,嫁给我好吗?然后起身吻她的额头。
客栈外风雪呼啸。
清晨我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映着皑皑白雪,窗外是晶莹剔透的皎洁世界。我侧头看见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啁啾。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一个好的解释,关于洛伊斯被杀的作案手法。
我走出客栈,望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听到鸟语间关,心情突然开阔起来,脾气也好了。我很温和的对海格说,我想到了杀死洛伊斯的手法,需要证据,你去一里外的林子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根很长的绳子。
海格去了。梧桐树上落满了雪,像一座水晶的雕塑,伟岸的三根树干分叉,展开了像一座烙满了纹理的手掌。洛伊斯就死在这棵有几百年历史的庞然梧桐树下。
我的助手没有让我失望,提着一摞绳索气喘吁吁的跑来,裤腿上溅满了雪。他说,先生,您说得对,那边小林子里有棵树,这绳子就挂在树上,绳子的一头有很长一段是橡皮管子。当然,还有意外的收获,您看,这根头发丝一样细的铁丝,缠在绳子上。但是,您怎么知道那边树林有绳子,而且,这跟洛伊斯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我开始卖弄的时候,跟海格一样无耻,一样让人讨厌。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故弄玄虚的卖弄,这好像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乐趣。我说:如果洛伊斯死在雪停之前,就不足为奇,大雪会覆盖凶手离开的脚印。但是很遗憾,这点让警察排除了。洛伊斯死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那么,凶手在杀死洛伊斯后怎么离开而不留下脚印呢?完美的密室杀人,充分证明了苏黎世幻城警察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海格试图证明他并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于是自作聪明的问:难道是凶手事先将绳子一端绑在梧桐树上,另一边绑在一里外的树林里,杀了人后通过绳子爬出去?
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我很佩服。我说,嗯,说得好,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一里地,你怎么爬过去?假设可以从高到低滑过去,有个问题,绳子必须绑的非常结实才能不至中途掉下来,那么,他过去后怎么解开梧桐树上的绳子?还有,我问你,洛伊斯身上的纱布是谁包扎的?
海格回答的很确定:当然是她自己,如果有人帮她,为什么不救她,离开的时候怎么能不留下脚印?
我问:如果是她自己包扎的,她为什么不取下堵在嘴里的棉布?
看到海格沉默了,表情十分纠结。我心里笑的十分开心,这种拿人取乐一向是我的拿手把戏,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我说:其实,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凶手杀洛伊斯的时候,雪根本就没有停。不用把惊讶的表情表达的那么淋漓尽致,这样可以使你看起来不那么愚蠢。因为当时雪还在下,所以凶手没留下脚印。
海格问:可是,警察验过尸,洛伊斯确实死于雪停之后,不是吗?
我回答:当然,这是凶手的高明之处。凶手一刀刺破了洛伊斯的右肋,但并没有就杀死她。而是让她慢慢流血致死——这样的大雪,至少需要10分钟的时间,才可能有足够的雪埋藏凶手离去的脚印,掩盖凶杀现场。洛伊斯伤口处缠着几圈纱布绷带,凶手就是想让她的血慢慢流,等到雪停后再死,就会让警察产生被害者是被凶手在雪停后杀死的假想。
海格问:凶手让洛伊斯在梧桐树下流血致死,说明,当时的洛伊斯是不能行动了,可是,当时还在下雪,洛伊斯身上就应该有积雪,但警察非常肯定,她身上没有覆盖雪,先生,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我回答:是的,我愚蠢的助手海格阁下,我并不介意。这就是狡猾的凶手玩的一个小把戏。他把洛伊斯打晕,绑在梧桐树上,然后牵着绳子离开,走到一里外等到雪停了,再想办法将绳子解开,让尸体落下来,于是尸体身上的雪掉进雪地里,谁能分辨?
海格问了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那么,先生,正如您刚刚所说,凶手怎么解开绑的非常结实的绳子?
我说:这次的绳子并不需要绑的很结实,相反,只需要打个活结而已。凶手用绳子一端的橡皮管子将洛伊斯的缠在梧桐树上,最后打个活结勾住洛伊斯的手腕。这个活结很有讲究,橡皮管子的顶端打个圆环,将绳索穿过去,轻轻一拉,就会邦的很紧。你越拉就越紧。即便那个时候洛伊斯是清醒的,背着双手是解不开的,再说,我怀疑洛伊斯是被凶手打晕了。凶手在一里地的林子里,等到雪停了,再通过与绳索穿在一起的铁丝,当然,那根铁丝是最关键的,它的一头制成弯钩,挂在穿过圆环的橡皮管子处,只要用力拉铁丝,钩子就会使圆环内的橡皮管子松懈。橡皮管子是有弹性的,所以一旦松弛,立刻就会脱离手腕从梧桐树干上窜开。为了不使绳索在雪地里留下痕迹,凶手将绳索搭在电线上,一溜烟,就顺着电线被拉到林子里了。洛伊斯的尸体从树上陨落,跌入雪中。至于嘴里的棉布,是为了防止她醒过来大声呼喊备用的。
海格还在回味我刚才的推理,他需要慢慢揣摩和把玩,体会中间的奥妙,便于以后对他的情人施展他无比智慧的头脑。我有时候觉得他特别可悲,可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还乐此不疲。
我说,我是早晨看到电线杆上的乌鸦忽然想到的,海格阁下,立刻把这一消息飞鸽传书给苏黎世幻城那帮可怜的警察。现在的问题是,洛伊斯在15:25之前至少10分钟被人刺破了右肋,换句话说,也就是用不到15分钟的时间里从西雅图梦城赶到至少需要30分钟路程的苏黎世幻城来杀人。还有,我们得尽快赶回去,调查神秘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完美利用时间差杀人的凶手。神秘的黑衣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