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冶金司。
韩云生百无聊赖地坐在庭院内,他挂的是一个虚职,只管拿俸禄,理应是不需要到司里当差,只不过在家也无事可做,他每天就这么来回地跑,聊胜于无。
平时若是无事,他基本都是拉着刘晟喝点小酒,消磨时间。绣衣使有严令是不能过度饮酒的,一旦醉酒误事,就要到内廷司领罚;刘晟不好酒,跟他喝的好处就是如果自己醉了有个人可以送他回家。只是现在好兄弟有了差事,他也找不到人。
三声钟响,金鸣司的钟声贯彻整座皇城。韩云生拍拍屁股,签个到,回家了。
韩云生习惯走的路正好经过城中最繁华的地界——林羽坊。
就连富庶的宛州夜市与林羽坊相比也稍逊一筹。各色铺子——丝绸、古董、酒坊、书铺,都是上等。珠玉巷里的女子略施粉黛便已是难得的姿色,一颦一笑,勾人心魄;富家公子未等红灯挂上就跟三五好友在街上寻觅姿色入眼的女子,嬉笑着搂着步入今晚的乐境。
韩云生对此倒是无感,他好酒,在哪喝无所谓,只是习惯有人陪着,这大概跟他那几年云游四方的日子有关。
修士遍布天下,但日子清贫,很少有人加入,大多是孤身一人。开心,喝酒;苦闷,喝酒;修士间相遇,喝酒;碰上个知心酒友更是不得了,不喝个三四顿总觉得不够。
民间一度传言修士是依靠酒来修行,修士的祖师爷就是寻尽了天下奇珍草药炼制出一坛神酒,飞升成仙。这些韩云生在说书人那听过不少,无怪百姓就好这个。
韩云生遇上刘晟的时候,他还在走南闯北,看看这山,看看那水,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虽说清苦,但也很有意思。那天他在一处行脚客栈喝酒,乡野小店的酒都是自家酿的黍酒,酒液虽浑,但各家铺子的酿造原料不相同,酒香也不同,对韩云生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那个时候正好也是冬天,客栈大堂的中央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大块的羊腿肉和羊杂,炭火从早烧到晚,保证客人随时都有鲜热的羊肉吃。韩云生喝着小酒,啃着羊腿,好不惬意。
门被推开,风呼啸着带着雪粒卷进小店,来者从头到脚蒙地严严实实,身上落了一层厚实的雪;没办法,天太冷。小二费力地关好门,那人脱去厚重的毛皮斗篷,打了酒,叉了块羊肉找个地坐着去吃了。
边烤着火,边喝酒,那时候韩云生的追求就这些,不过那天他吃的并不平静。
邻桌有几个采参客,常年往大山里跑。采参这行不是太好做,采卖时间短,好参难寻。而山里的规矩是血写出来的,一棵好参往往就是一场血斗的起因,刀口舔血,做采参客的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
韩云生坐在最里的一桌,面朝门口,堂内什么情况看的是一清二楚。采参客里有个名叫徐熊的人,是个名声响亮的家伙。跟手下的几个兄弟虽是靠采参为生,大多还是去抢别人的,手上不知沾了几条人命。徐熊注意到了刚刚来的客人,他叫住几位兄弟,几个人对着那人指指点点,最后一致点头。
莫不是要打架?韩云生心想,那还真是要命。
徐熊走到那人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那人倒也淡定得很,只顾埋头啃肉,看也不看徐熊。
“兄弟是做的什么买卖啊?”徐熊问。
“卖皮子的。”那人答。
“我看不像啊。”
那人笑了:“那你说说我干的是什么营生。”
徐熊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鹰犬!”
手下的兄弟一个个把手按到了腰间的刀上。就等着老大一声令下结果了这个人。
韩云生没太听清两个人的谈话,但“鹰犬”二字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注意到了那一伙人手上的动作,意识到事情开始不妙。
被叫作“鹰犬”的男人笑笑,啃尽骨头上的肉,叫道:“小二,给我盛碗羊杂汤,多放椒粉!”
小二麻利地盛好汤,端到他面前。男人吹了吹,小口地喝着。
一连串的举动让徐熊很是不爽,他干的都是见血的生意,从来还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注意到了我,我们也早就盯上了你。”男人放下碗,看着徐熊。
这句话听的徐熊一头雾水。我们?不是“我”,难道……徐熊脸色陡变,大喊“抄家伙”,手下的兄弟一个个抽出了腰间的钢刀。
“锻钢。”男人颇有兴致的考量起刀来。
那群人里冲出一个汉子,举刀就是照头劈下。男人也不躲闪,只是在笑。
韩云生此时已看的心惊,见男人不躲,以为他是被吓傻了,再看那人脸上还挂着笑,心里更是笃定,一起身,抄起身下的板凳砸了过去。
动手的汉子没料到背后会有这一出,被凳子砸到了脑袋。这一手真是惊世骇俗,连男子也敛了笑,转头看着韩云生。
韩云生急了:“愣着干嘛,快跑啊。”
被砸的汉子瞧见偷袭自个的是个乡野修士,骂道:“奶奶的,找死!”,起身直奔向韩云生。韩云生不会打架,一见惹祸上身,不像那个呆笑的男子,撒腿就跑。
这一出闹剧未平,那一边又继续动手,不过这次男子不再呆坐着了,一记踢腿踢翻了桌子挡住了攻势,徐熊一手擎住桌子甩到旁边。
“上,杀了他!”
手下迅速包围男子,男子就那么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钢刀朝自己劈来。
徐熊诧异地看着男子,正疑惑这人为什么不躲,就听见有人喊道:“大哥!”。
是先前去追韩云生的汉子。汉子一只手捂着胸口,胸口上插着一支利箭,雪白的箭羽没入胸口一半,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汉子只来得及喊这一句便倒在地上。
只是这一句警告终究还是来的太晚了些,徐熊还未提醒身后冲向男子的兄弟,就听见利箭破体的声音。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徐熊颤抖地着问。
“绣衣使副千户,刘晟。”
徐熊面如死灰,他闯荡多年,手上沾过人命,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想过被人寻仇,却从未想过最后落在绣衣使手上。
“为何抓我?”
“有意义吗?”
“老子手上是不干净,但想来也不至于惊扰到你们。”
“你死在了有眼无珠上。”
“什么人?”
“一个月前,有个进山买参的商人被你劫杀了,他是我们的人。”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有意思。”刘晟看着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胆子问这么多,我以前见过的都是跪着求饶的。”
“有用?”徐熊冷笑道。
刘晟摇摇头,说道:“你知道那个商人怎么样了?你把他扒了衣服挂在树上,活活冻死了他,等我们找到他,已经被野兽啃的只剩了半截身子。”
徐熊一个哆嗦。
“你会跟他一样。”刘晟的语气冷冰冰的。
门外走进几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拖走了跪在地上的徐熊,几人的衣服皆刺绣着花纹。
这就是韩云生第一次与刘晟相见的时候。他看着刘晟安排人手处理,当绣衣使小校从他面前搬走尸体时,才发觉自己鞋子吸透了鲜血。
刘晟注意到了这位之前仗义执手的修士,走上前行了个礼,道了声谢。
韩云生谢过。
后来韩云生游行到京城,初来乍到不能适应京城里的物价,很快囊中羞涩,连最便宜的旅店也住不起了,流落街头跟乞者混在一起,乞丐对修士很是尊敬,因此韩云生过得还行。
最后刘晟在回家路上瞧见了他,收留他一夜,还给他介绍到冶金司,谋了个职位。
拿了第一个月俸禄之后,他就拉着刘晟喝酒,也不管对方情愿与否,时间一久,刘晟也就习惯这么个人了。
想到这韩云生脚步一停,不禁笑了起来,他笑是因为觉得自个的脸皮着实厚的很,刘晟那个时候没把他一脚踹开,还陪他喝酒,真是有够大度的。
旁边是一家酒楼,京城的酒楼大大小小也有几十,几百家。这家酒楼的牌子上书“馐膳楼”三字,客人不少。
就这家吧。韩云生进了酒楼,让小二迎着去了里间。要了四色小菜,当然少不了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菜吃到一半,来了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盘片好的烤鸭子。
“韩先生,给您加的下酒菜。”
韩云生很诧异:“我没要过。”
那人答:“我家大人请的。”
“谁?”
那人没有回答,给韩云生包了一卷烤鸭,蘸上酱,这才回答:“他随后就到。”
认识刘晟,多少也对绣衣使这个衙门了解一些,自然也会知道王闲云。只是不曾想过这位统领绣衣使的指挥使会亲自见他。
王闲云坐下,韩云生连忙起身行礼。
“我本想着私下见面随意些,没想到……坐,坐吧。”他又开口,“这是刚出炉的鸭子,我平时挺喜欢吃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知道王闲云的本意后,韩云生也不拘礼,答道:“我无所谓的,以前一个人云游的时候,碰到过两天只吃过一顿饭,搁那之后吃都不挑。”
王闲云点点头,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王大人请说,云生必然尽力。”
“我想请你去一趟钱塘府,刘晟就在那。”
“为什么不派绣衣使去?”
“只是请你给他带个话罢了,至于为何不委派绣衣使,原因很简单——其他人我信不过。”
“王大人相信我?”
“我信你干净。”
“王大人希望我给他带什么话?”
“八月十四,月升。”
韩云生听的一头雾水,想来应该是绣衣使专用的密语,其中真意只有他们知道。
“就这些。”王闲云忽地正色,“你尽快去,晚了的话我怕他身遭不测。”
韩云生住口不再问了,他明白了王闲云的意思——刘晟怕是要摊上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