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江水渐渐宁静,岸边青山起伏,裸露的岩石上,那些黑色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青年学子方自归和朱大成站在轮船第三层甲板的最前沿,看见一线天光从三峡谷顶洒下,长江从光芒背后的高处向东方奔流而去。
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甲板上的一处阴影里,惬意地眯着眼睛,一看就没有经过生活的拷打,却也增加了船上的几分宁静。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个船员吟诗走到了方自归和朱大成跟前,用他夹着一根香烟的二指禅向前一指,“看,前面就是巫峡了。”
如果不是这位船员,方自归和朱大成大概一生也不会认识。后来方自归每次想起这位络腮胡子的船员能在熙熙攘攘的五等舱里慧眼识顾客,发掘出自己和大成两个大学新生来一起享受他的“五十元服务套餐”,就觉得一九九二年是个神奇的年份。
朱大成此时笑道:“哥老倌有文化,来,一起摆下子龙门阵。”
船员笑道:“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才有文化。”
朱大成道:“哥老倌小时候不那么调皮,现在就也是大学生喽。”
船员问:“欸,你们在大学里面,是学啥子专业的?”
想不到船员还能问这么专业的问题,朱大成笑道:“我是电子工程。”
方自归道:“电气工程。”
船员吐出一口烟,“好!将来都吃香的很。你们都是天之骄子啊!”
朱大成扭头问方自归:“诶?你晓不晓得电子工程和电气工程啥子分别?”
方自归道:“不知道。”
“我晓得。”船员一本正经道,“一个练童子功的,一个练气功的。”
朱大成哈哈大笑,而方自归的快乐程度,非但远不及朱大成,他反而还微微叹了口气。
朱大成笑道:“怎么,方自归,练气功不开心啊?”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怅然道:“我不想学这个专业。”
船员问:“你想学什么专业?”
方自归道:“我本来想学生物工程的。”
朱大成问:“为什么对这个专业感兴趣?”
方自归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船员道:“反正没什么事,说说嘛。”
方自归道:“你们相信轮回吗?”
船员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啥子?”
朱大成也很诧异,“这个跨度有点儿大耶!”
船员问:“轮回……跟生物有啥子关系?”
方自归道:“你们就先说,相信轮回吗?”
朱大成很干脆,“不信。”
船员想想道:“我也不信。”
方自归道:“我以前也不信,但有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让我很惊讶。我就在想是不是真有轮回。”
船员问:“啥子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方自归道:“你们有没有过这种体验?一个场景,你看到了,你突然觉得同样的场景你曾经经历过?”
船员道:“曾经……是有过这种感觉。”
方自归道:“这种感觉多次在我身上发生。”
朱大成道:“那又怎样呢?”
方自归说:“我就联想到,是不是因为有轮回,而灵魂里的前世记忆没有清洗干净,所以才有这么强烈的曾经经历的感觉。另外,我高中的时候,还跟一个女生发生过心电感应,所以我觉得,生命真太奇妙了,走生物工程这条路,说不定能够发现一些生命的秘密。再加上我有次在杂志上看到,说数理化大发现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我就一心想学生物工程了。结果高考分数下来,比我估计的分数低了四五十分。”
朱大成道:“你的要求高。今年我能考上已经谢天谢地了。跟你们省重点不一样,我们这种普高,一年最多也就考上几个人。去年我们学校全军覆没。”
方自归道:“小学的时候,我不努力成绩也是前几名。初中的时候我初三努力了一年,就考上省重点。上高中后我以为可以如法炮制,高一高二没太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打算高三才全力以赴,为了离开小县城我高三确实很努力,今年高考我感觉也确实不难,至少数理化我就没感觉有哪道题是自己不会做的,谁知一放榜,我才考了五百三,我一心想报考的厦门大学生物工程专业,要五百六,你说我郁闷不郁闷。”
方自归从小很顺,小升初在甘肃考上了省重点,搬家到四川后,中考又上了四川的省重点,他已经习惯了手上是一把好牌,想不到高考以后一看牌,手上只剩下一把生无可恋的牌了。
朱大成道:“高中和初中是不一样的。”
方自归长叹一口气,“高考放榜那天,懵了,吃过晚饭后,我一个人走到我家附近全是乱坟岗的狮子山上,看着山下倒映着县城灯火的沱江,傻傻地坐了两三个钟头。接下来几天人也是懵的。高考失败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规划。我一直以为我将来能够成为社会精英……”
船员笑道:“当不了精英,可以考虑当一个好一点的流氓。”
朱大成又哈哈大笑,方自归沉默,船员就开始向两人介绍起这一段的风光和风土,这应该也是五十元套餐中的增值服务。前面讨论大学专业问题,神女峰错过了,不过船员常年在长江跑船,对每个峡都很熟悉,后面每经过一处有名有姓的地方,便给朱方二人介绍一番。轮船就这样过了幽静的巫峡,进入了奔腾的西陵峡。
“嘿!”船员道,“过去船家到这里最要小心。以前这一段礁石多,是三峡中最险的一段。”
“现在不险了唛?”朱大成问。
“已不复当年凶险。”船员文绉绉地说。
“为啥子唻?”朱大成道。
“礁石炸掉了嘛。”船员又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那就是兵书宝剑峡。看那块石头,是不是像宝剑?”
轮船一边前进,船员一边解说,又经过了灯影峡和黄牛峡。
方自归观察过船员的工作,觉得他的工作轻松得毫无原则性。船员的工作就是在船靠岸时往岸上扔缆绳,船不靠岸他就没什么事情,船员就随着轮船的行进,给两个大学生介绍一个又一个峡口,直到了将来要修建三峡大坝的宜昌,也是船快靠岸了,兼职导游船员才离了二人又去扔缆绳。
三峡这一段水路很长,方自归站得腿都酸了,对风景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快到宜昌时,方自归甚至感到失望。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方自归正失望着,葛洲坝到了。一级一级过船闸的时候,方自归倒感觉这一处人为景观颇为壮观。
吃过晚饭,看落日余晖,朱大成和方自归索性把躺椅搬到最高一层甲板上去,吹吹风,吹吹牛。
“我感觉挺失望的。”方自归说,“三峡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看。”
“硬是。”朱大成道。
“课文里写三峡多么旖旎壮丽,是不是课文太夸张了?”
“写文章嘛,多少有些夸张。”
“咱们中国人写文章,历来喜欢夸大。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还有什么例子?”
“多了。比如‘百家争鸣’。”方自归裹了裹身上的毛巾毯,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躺椅里,“自古以来就说什么‘百家争鸣’,可是我板着指头数一数,儒墨道法这些有点名气的,最多十家,怎么就诸子百家了呢?这不是自古以来都在说大话吗?”
远处河滩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近处传来一声声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夕阳渐渐被轮廓模糊不清的重重大山吞没,月光在两人闲聊的过程中偶尔穿透云层,勾勒出峡谷参差起伏的剪影。远处的山峦如同沉睡的巨人,仿佛静静地守候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