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轨电车摇摇晃晃地在十字路口转了个弯，车厢里的方自归拉紧扶手，看见人缝中透出一道光，这道光又跟随着车厢的摇晃很快消失了，就感觉自己在拥挤的车厢里越来越晕头转向。
这个时代去市中心的路，总是比较坎坷。方自归终于听见售票员报站说下一站是外滩，暗喜外滩已经到了，人民广场还会远吗？谁知售票员话音刚落，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方自归蹙眉观察了一下周围，人人神态安详，只好摇摇头忍了。方自归心想，第一次乘上海公交车，也是在外滩附近有人把持不住，在车内放了一个不鸣惊人的烟雾弹，这一次……莫非外滩这里装了一个开关不成？
这是全体六位室友第一次联袂去市中心逛街，毕业后室友们才意识到，这也是最后一次，当时公交车载着六位室友终于到了终点站人民广场，大家都不知道珍惜，还发出各种抱怨。此时的人民广场，给人民的感觉是一个乱哄哄的巨型公共交通枢纽，不像六分之一在开学典礼上说得那么有趣，于是同学们调整原计划，直奔书店众多的福州路。
在福州路一家大型书店门口，室友们约定好集合时间便一哄而散，方自归在询问过店员后，直奔社科哲学类的书架。方自归高中时按照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看哲学书，看完黑格尔该看马克思的时候，高三到来了，方自归只好暂时搁置马克思主义，全力以赴应付高考。如今上了大学，有时间再续马克思主义的前缘，方自归便想买那本声震寰宇的《资本论》回去看看，然而方自归在书架上找来找去，竟然没找到。
方自归只好去柜台询问，店员去查，一会儿店员果然拿着厚厚一本《资本论》来了，对方自归说：“最近这本书卖得好，只剩下最后一本，都翻的比较旧了，你看行吗？”
方自归接过书一看，果然不是崭新的，内页也有折过的痕迹，便说：“这是旧书了，有打折吗？”
“我们国营书店，没有讨价还价的。”
方自归思量片刻，心想来一趟福州路不容易，外滩那边儿还装了放烟雾弹的开关，虽然这个关没有嘉峪关和山海关名气响，也挺厉害的，便决定把书买下来。
店员一边收钱，一边对另一个店员说：“挺奇怪的，库存的一千本《资本论》，最近被一抢而空。”
室友们买好了书，便按计划去逛声震寰宇的南京路，一行人快走到南京路时，却遇到交通管制，被警察拦住了。这时路口已聚集大量路人，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同学们才知道是日本天皇访问上海。这还是有史以来日本天皇首次访华。
“日本天皇？！”对日本没有好感的丁丁很诧异，“他来干嘛？”
“诶？这次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能看到天皇。”小莫说。
“有什么好看的？”丁丁说，“他长得有懒神帅吗？”
反正走不了，大家在附近的一个小店吃面。吃完面以后，交通管制解除了，夜幕也已笼罩了整个城市。此时的南京路，游人如织，璀璨的霓虹灯点亮一路，绵延到黄浦江边。
大家沿南京路走了一段，国宝感叹：“好一个十里洋场。”
小莫道：“原来上海还系有好地方嘛。”
老夏道：“这里是上只角，当然不一样啦。”
方自归问：“什么是上只角？”
老夏就给众人科普上只角的前世今生。
听完讲解，小莫道：“看这些建筑，我产生一种感觉。就系上海五六十年前就有这么雄伟的建筑，可见当年的上海，真系不简单。”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边逛边聊，看灯看景也看人。走着走着，大家看到一个醒目的巨型条幅垂挂在一栋楼的外墙上，上书五个大字——先施回家了。
小莫问：“先施回家是什么意思？”
兽不管旅行走了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追问道：“先施是不是美女？”
老夏道：“先施是公司。”
方自归问：“就是说百货公司回南京路了，是这意思吧？”
老夏解说：“应该是这意思。先施是中国百货业的鼻祖，当时的四大公司，就是先施、永安、新新……咦，还有一个名字忘记了。反正解放后，这些百货公司关门的关门，公私合营的公私合营，公司都没有了。所谓‘先施回家’，我估计是先施又回到南京路开店的意思。”
当年老夏卖布的时候，来上海做过业务，对上海做过研究，他就成了室友们逛南京路的导游。室友们在老夏的介绍下逛着逛着，看到一家店挂出“本店人流太密，请等片刻入内”的告示，都起了好奇，便也钻到密集人流里去看个究竟，才发现这是一家超市。
开架自选超市这种业态，方自归之前只在日本电视剧《茜嫂的盒饭店》里见过，六位室友的老家全都还没有，在上海也是出现了没多久的新鲜事物，确实非常热闹，室友们便决定进去见识一下。兽在里面甚是得趣，东摸摸西看看，感叹道：“全部东西自己挑，自己捏，自己拿，没有店员来烦你，原来买东西还可以这么爽！”
老夏感叹：“生意真好啊！“
方自归和国宝在超市里一起瞎逛，从一楼走到了二楼，逛完一圈又从二楼往下走，眼看两人就要走到一楼，方自归不知哪根筋搭错，在楼梯还剩几级时，突然纵身一跃，落地时胳膊本能地一张，胳膊肘竟然重重撞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胸口上。超市这种地方，摩肩接踵，在这个时代看来是不适合放飞自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方自归自知这一下撞得不轻，赶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被撞男人的脸上，先出现了一定的痛苦表情，接着他咧咧嘴，揉揉胸，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径直往出口方向而去，把惊讶的方自归甩在了原地。
“动口不动手啊！”国宝用陕西话轻轻地感叹。
“我操，”方自归深情地目送那个远去的男人，“根本连口都没有动啊！”
室友们多少都在超市里买了点儿东西。集合时间到了，六人在超市门口聚齐，便照原计划往外滩走。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走着走着，突然注意到正前方走着一对情侣。女的穿一条黑色紧身裤，身材婀娜，那男的一只手搭在姑娘的纤腰上。
老夏笑道：“弟兄们注意前方。”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姑娘的纤腰和腰上的那一只手上，此情此景，导致已经口干舌燥的兽突然口腔不干燥了。
老夏又笑道：“我猜走不到外滩，那男人准会摸那女人的屁股。”
众人道：“不会吧。”
兽嚷道：“俺不信。”
老夏和兽都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两人一番争论，老夏提出了解决方案：“打赌？敢不敢赌一块大排？”
兽不甘示弱，“赌就赌！”
室友们的兴趣都上来了，目不转睛看那男人动作。只见走过了一个路口，又走过了一个路口，男人没有行动。
再往前走，就是外滩了。
同学们尾随那对情侣下了人行隧道。看情形，老夏要输了，因为穿过隧道就是外滩。然而走着走着，同学们突然注意到，那男人的手竟然真的在向下移动……再走十几米就出隧道，男人的手依然处于那姑娘的无效部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像施了魔法一般，就在快出隧道的时候，那男人的手终于妥帖地按在了窈窕淑女的臀部上。
隧道里传出来一阵爆笑，情侣被吓了一跳，男人移开魔爪，转身一看，一帮臭小子正笑得前仰后合，莫名其妙。
夜晚的外滩，流光溢彩，像一串宝石项链挂在江边。不过，最震撼同学们的外滩风景不是建筑，而是情人墙。江边这堵情人墙密不透风，摩肩接踵，蔚为大观，也是六位室友的老家全都没有的。
这一晚的半夜谈，室友们都分享了一下这次进城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结果每个人都不一样。老夏印象最深的是那对情侣，小莫印象最深的是天皇，国宝印象最深的是南京路，兽印象最深的是情人墙，丁丁印象最深的是超市，而方自归印象最深的，是在超市里撞到的那个男人。
“我当时站在那儿惊呆了。”方自归描述。
“上海人娘娘腔嘛。”丁丁评论。
“我觉得这个不是娘娘腔，”方自归下了自己的结论，“我觉得这个是文明。”
方自归从小是在民风比较彪悍的东北、西北和四川长大的，小时候打了很多架，突然遇到这么一个挨了撞却一声不吭的男人，简直觉得这种行为都可以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