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泰街的违章建筑搭得很有章法,一家新开饭店的招牌灯光闪闪,照着从工大东门走出来的学生。街上人来人往,又是卢莞尔请方自归吃饭,手挽手的这对情侣,也一头扎进热闹里去了。
“为什么要喝这种酒?”方自归看着手里的酒瓶子。
“健康。”卢莞尔道,“你看你上次喝白酒,脸红得像猪肝一样,多难看啊。”
方自归以为,喝酒不是化妆,目的不是为了要你好看,而是要你好晕,以“好晕”为目的,白酒当然比红酒好。方自归看不懂法文,百分号还是认识的,于是看着酒瓶上的那个“10%”说:“才十个percent,能好喝吗?”
“当然啦。”
“是吗?是比较甜还是比较辣?”
卢莞尔仰脸想一想道:“嗯——这个酒喝下去,很有结构感。这个不太好表达,就是要去体会。”
听到“结构”两个字,方自归差一点儿结巴,“结……结构感?”
“有的酒我喝下去就觉得太寡淡了,也没有什么变化,就是直来直去的,特别没有感觉。”
方自归自以为想象力丰富,可他想象了一下,想象不出“结构”这个词怎么可以用来形容一种液体,这个与钢筋水泥才比较相关的建筑学用语,也可以用来形容流动性极强的酒吗?
“结构感……那是怎么回事?”
“等会儿我们一边儿喝,我一边儿给你解释。”
“好吧,那我们去回回香吧。”
两个人手拉手向回回香川菜馆的方向而去。走着走着,方自归突然停下了脚步。
“正宗兰州牛肉拉面!”方自归惊喜道,“没想到这是一家拉面馆!”
前阵子这家店装修,搭违章建筑,原来是开了家新店。
“拉面馆怎么啦?”卢莞尔道。
“以后吃拉面,再也不用和丁丁跑那么远啦。”
“哦……”
“我们今天不去回回香了,就这家吧。我试试这家兰州拉面正宗不正宗。”
“喝红酒,吃面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有创新思维嘛。”
卢莞尔随方自归走进店里拓展创新思维,因为是新装修,小店还算干净,只是装修非常简单。
方自归用已经不够地道的兰州话和老板交涉,最后要求老板上两碗地道的兰州拉面和一盘凉拌黄瓜。
“正宗兰州拉面,讲究的是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方自归说。
“什么意思呢?”卢莞尔问。
“一清是汤头像你的眼神那么清澈,二白是萝卜片像你的皮肤那样白皙,三红是辣椒油像你抹过口红的嘴唇那么鲜红,四绿和五黄是香菜的碧绿和面条的黄亮。”
“哈哈,你又讲相声。”
“这是判断拉面和美女正不正宗的标准。”
“哈哈哈……”
老板帮忙开了红酒,给两人的空茶杯里各倒了一杯,方自归拿起其中一杯,“你这瓶好酒,要多少钱一瓶?”
卢莞尔轻描淡写,“一两百块吧。”
方自归吓得把手中那杯红酒放回桌上,再一推,“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姐姐啊,这瓶酒顶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
卢莞尔笑道:“紧张什么?我说的是市价。我小嬢嬢做进口红酒生意的,这酒是她送的,对我们来说成本只有几十元。”
“几十元……那也是几十块大排啊!”
卢莞尔看方自归惊魂未定,忍不住笑,“又没让你掏钱,你急什么?让你喝你就喝。”
说话间,拉面上来了,方自归凝视那碗拉面五秒钟,说:“一清二白不到位,看看味道如何?”
方自归吃了一口拉面,面露喜色,“正宗欸!感谢市场化改革的春风,把兰州拉面也刮到了百泰街!”
卢莞尔也吃了一口后,方自归带着期待的眼神问:“怎么样?”
卢莞尔轻描淡写,“不难吃,但也不好吃。”
方自归有点儿失落,终于在喝了一口红酒后,用“不难喝,但也不好喝”来反击女友。
“你怎么会喜欢喝红酒?”
“受我小嬢嬢影响。上一辈里面,小嬢嬢和我年龄最接近,我们最谈得来。小嬢嬢喜欢红酒,我和她一起品过不少好酒,所以就对红酒有点儿了解。”
“那你品了这么多,什么算比较好的红酒?”
“我个人比较喜欢勃艮第的。”
“勃艮第?”
“勃艮第是法国的一个产酒区,法国还有别的产酒区。”
“勃艮第好在哪里呢?”
“因为它比较复杂。”
“复杂?”
卢莞尔诚恳地点头,“嗯。”
方自归有些懵,因为迄今为止,他只对高等数学产生过这种感觉,让方自归感到比高等数学更复杂的电路图,要到下个学期开始上专业课后才会出现。
“咋个复杂法?”
“嗯——比如说,有些酒太简单了,你闻起来也很香,能闻到花香也能闻到果香,但是喝下去以后,你觉得特别涩,单宁不舒服。”
方自归又是一脸懵逼,“什么不舒服?”
“就是单宁太重。”
“dan ning是哪两个字?”
“单身的单,宁静的宁。”
方自归道:“噢……一单身就宁静了。像我这种有女朋友的,女朋友就用红酒来骚扰我。”
“耳朵伸过来。”
“哎呦哎呦……我还是不懂单宁。”
卢莞尔意识到,在提高方自归品味的道路上,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便耐心解释:“葡萄酒喝起来有点儿涩涩的感觉,就是因为单宁。我为什么喜欢喝勃艮第…….勃艮第的酒体比较丰富,就是变化多。它历史比较悠久,而且是以传统工艺酿造的,不像美国、加拿大这些新世界的酒庄,用现代工艺。”
“两种方式酿的酒,喝起来能有明显差异?”
“嗯,绝对。有些人很厉害的,他们甚至……我没这么厉害,但是我喝下去,我能喝出来樱桃味,我能喝出来是青苹果味,可以喝出来柚子味,或者可以喝出来荔枝味,这些果香我是可以喝出来的。厉害的人,能喝出这个酒是哪个区域出来的,甚至能喝出来什么年份的,能喝出来这是什么葡萄品种。”
方自归又喝下一口红酒,“红酒真无聊,一点儿不像拉面的“一清二白”那么一清二楚。”
卢莞尔笑道:“乡唔咛不懂不要瞎讲。”
“一杯红酒里面,还有这么多说道?”
“是啊。其实那些大众酒,我现在都不喝。因为我品过好酒了,我再喝那种酒就没法喝了。”
“就觉得不好喝?”
“就觉得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感觉?”
“没有内容嘛。比如说,平衡感。”
方自归再次露出了一种迷惑的表情。方自归没有想到,这个晚上不过喝喝红酒,竟然能让自己联想到了高深的建筑学和高等数学,而现在,又联想到了活蹦乱跳的竞技体操。
“我们说的平衡感,”卢莞尔接着解释,“举个例子,有的酒单宁特别重,喝起来好涩好涩,醒醒醒还是很涩,就是在酿造的过程中技术啊、工艺啊处理不到位。我个人就不喜欢单宁很重的酒。”
方自归和卢莞尔碰了一下杯,又勉强往嘴里灌了一口红酒下去。
卢莞尔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方自归,“你细细品,这口酒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出一种草莓的香味?”
方自归露出无辜的眼神,“我从这口葡萄酒中,连葡萄味儿都没感觉出来。你要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发掘出草莓味来,实在强人所难。”
卢莞尔的粉拳锤在了方自归的手臂上,“咯咯”笑起来。
“乡唔咛。”卢莞尔笑道。
“你……你说谁?”方自归在上海混了大半年,已经知道“乡唔咛”是什么意思了。
“你呀。”
方自归一脸不高兴。
酒要慢慢喝,拉面不能慢慢吃,方自归空了的拉面碗已经变得一清二白,可瓶子里的红酒还有一大半,此情此景,卢莞尔更加想笑。
“你还笑!”
“别生气嘛。来,干杯!”
“不干!”
“怎么,不高兴了?”
方自归看着卢莞尔的微笑,突然灵光一闪,感觉找到了解决某个问题的突破口。
“你非要叫我‘乡唔咛’也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允许我叫你‘果果’。”
卢莞尔略一迟疑,笑道:“好吧,乡唔咛。”
方自归高兴了。从认识卢莞尔第一天起,方自归就知道卢莞尔的小名,可她迟迟不允许方自归叫她小名,不成想,今天通过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方式,终于取得突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