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级的石板，曲折狭窄的老街，爬着山城的坡坡坎坎，视线只在几米之内，一转身，却看见浩浩荡荡的长江滚滚东去。
莞尔和方自归在老街的早餐摊儿上吃豆花，莞尔说：“昨天下午，阿姨和我妈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情况就变成这样了。”
方自归惊讶道：“长途电话这么贵，他们这是……”
“不知道阿姨怎么说的，也不知道他们电话里都商量了些什么。反正一大早和我妈通电话，我妈说了我一顿。”
“说你什么？”
“说我没把我们的事告诉她。”
“你爸妈还不知道咱们谈恋爱啊？”
“嗯。”
方自归思忖片刻，说：“我不管他们商量了什么，反正我们两情相悦，谁也不能拆散我们。谁他妈也不能！”
莞尔幽怨地说：“今天是我在重庆的最后一天了。”
方自归把面前空了的碗推开，“没事，咱们该干嘛干嘛。还是按原计划，等会儿我带你去滨江公园。”
在公园里，方自归根据里面历史人物的雕像，给莞尔讲了巴蔓子自刎献头给楚王、严颜战败不跪张飞、钓鱼城军民干死蒙哥汗改变世界历史的故事，莞尔翘大拇指夸了一句“模子”，方自归最后则豪气干云地自夸：“别看我们矮，但是我们有种！”
晚上方爸爸请莞尔和莞尔阿姨吃火锅，并请出爷爷、奶奶一起聚餐，只见火锅店的红色灯笼在头顶高高挂着，店堂里升腾的水雾里，流动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方自归非常满意。方自归心想，看来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老爸也渐渐靠谱起来了。方自归老爸老妈都很节约，方自归长这么大，下馆子吃火锅不超过三次。
莞尔阿姨入座后，发现这是一家不靠谱的火锅店，吃了一惊，语无伦次道：“怎么……夏天呀……火锅怎么吃？”
方自归道：“重庆人夏天照样吃火锅。”
莞尔赶紧说：“是我点的。”
方爸爸道：“饭店有空调，不会热的。”
方奶奶笑呵呵地说：“好吃的，好吃的。”
方爷爷不语，开始往火锅里放菜。
阿姨还是感到了这顿饭的巨大压力。阿姨看着红通通沸腾的一口锅，还没开吃，汗就已经下来了。
见阿姨手足无措，方爸爸便把煮熟的一段儿鸭肠在油碟里一滚，放进嘴里，示范道：“不辣，不辣。”
可是方爸爸不辣的标准，到了阿姨那里就是重辣。昆德拉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阿姨此时只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辣，她吃了一口毛肚，感慨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
方爸爸想了个办法，为阿姨盛了一大碗清水待命，烫熟的菜放到水里洗个冷水澡再吃。可莞尔却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她愈战愈勇，一边说好吃，一边香汗淋漓，正是沧海横流，方显吃货本色。
阿姨看见莞尔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纳闷：全家都不吃辣，她怎么无师自通，吃得辣么享受呢？难道侄女真是嫁给四川人的命吗？
吃完了火锅，阿姨拗不过莞尔，同意莞尔随方自归去散步，仍然规定莞尔最晚十点必须回到招待所。
走在一条窄巷的石板路上，莞尔说：“我很喜欢你奶奶。她性格好活泼，她烧的豆瓣鱼，真是好吃极了。”
方自归道：“我也最喜欢我奶奶。她总是笑呵呵的。”
“你爷爷和你爸爸说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种话。”
“我爸说的重庆话，我爷爷说的是湖南话。”
“这么复杂？”
“世界本来就很复杂。”
莞尔既然先斩后奏好不容易来一趟重庆，打算至少把方自归的祖宗三代都考察清楚，“怎么复杂了，说来听听。”
“很久很久以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
“别给我胡扯，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方自归笑道：“好吧。我妈是重庆本地人，但我爸祖籍其实是湖南。我爷爷奶奶都是湖南人，他们是因为打仗才来到重庆。”
“打仗？”
方自归就开始说：“抗战全面爆发后，我奶奶投奔了在武汉的舅舅，所以我爷爷后来也去了武汉。那时候我爷爷和我奶奶还没结婚。
“我奶奶的舅舅在汉阳兵工厂做工头，日本人进攻武汉前，整个兵工厂都要搬往重庆，所以我爷爷奶奶就跟着兵工厂一起往重庆逃。当时长江航运极度紧张，逃到宜昌时，只有重要设备和重要工作人员才可能上船。
“我奶奶因为舅舅的关系，能上船，但是我爷爷无论如何上不了船。然后，我爷爷我奶奶就在宜昌码头抱头痛哭。”
莞尔叹道：“哇！去年的电影《滚滚红尘》，就类似这样的情节……后来怎么样了？你爷爷奶奶。”
“那个年代，滚滚红尘的生离死别之事，肯定是真的发生了很多。我奶奶坐船走了以后，我爷爷就是一路讨饭，翻了多少大山，硬是用两条腿，从宜昌走到了重庆。他一定要去找我奶奶。”
“哇……但是happy ending.你爷爷找到了你奶奶！”
严肃了好一会儿的方自归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那当然。否则站在你面前英俊潇洒的这个青年才俊，哪里来的？”
两人边走边聊，走到一条大路上，视野开阔起来，向远处望去，长江对面的山上已经爬满了灯光。
看着江对岸的灯火，方自归突然想起了白辛，想起了那封虚构的信。当时在信里撒谎说，自己暑假里要和女友去旅行，现在虚构的竟然变成了现实。
灯的山和黑的夜有一条模糊的分界线，那是城市的天际线，万家灯火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衬托下，格外璀璨。
“我真想不到，原来你们家还是豪门啊。”
“家里条件才开始好了些，算不上什么豪门。”
“你们的厂销售额两百万，对我爸来说已经豪得不像话了。这种情况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干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我声明一下，我喜欢你，跟你们家是不是很有钱没关系啊。就算你们家是穷人我也喜欢你，我也会接受。”
“为什么？”
“因为我十几岁就看《乡镇企业家之路》这种书了，我们家虽然不是豪门，但我是未来的豪门啊！”
“吹牛！”
“我会证明给你看。”
莞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阿姨说的那些吹牛的话，真是难为情。她就是这样，走到哪里就是喜欢显摆。”
方自归道：“你阿姨显摆一下也好，否则我还不知道你家有钱。你早告诉我的话，一起吃饭你买单的时候，我的负罪感就不用那么强烈啦。”
莞尔“哧”又笑了。
两人边走边聊，终于蹭到了招待所门口，面对面，手牵手，出现了一阵沉默。
“谢谢你到重庆来看我。”方自归打破了沉默。
“嗯。”莞尔眼神里全是不舍。
“就是时间太短，马上你就要走了。”
“我走了，你又可以研究重庆美女了。”
夜间的重庆，比日间凉爽一些。轻柔的晚风，醺醺飘来，方自归闻到莞尔身体发出的淡淡幽香。她的嘴唇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好像隐藏在幽谷中一个羞涩的花朵。方自归的心越跳越快，最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只研究你！”
方自归放开莞尔的两只手，用力把莞尔拥在怀里，把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一个长长的吻。
方自归被融化在香甜、柔润的口唇里，一种神秘力量诱惑着他的唇蠕动、吮吸、找寻着，人好像在梦境和现实间轮回，既迷惑又明明白白，带着热烈的沉迷，忘我的陶醉。
长吻终于结束了，方自归用手轻轻捧着莞尔的脸。
突然有一阵眩晕向方自归袭来，等眩晕平息下来，方自归发现，莞尔已泪流满面。
原来对面的化学反应更加剧烈。
“你怎么哭啦？”
“这是我的初吻。”
“也是我的初吻。”
“一股大蒜味儿！”
“噢，对了，油碟里的蒜末，我吃了很多。”
“蒜末是调味的，你吃它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当时也没想到，晚上要用嘴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你赔我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