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里的电线仿佛蛛网,把窄窄的一片天空划得零乱不堪。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从一户人家的老虎窗里飞了出来。
方自归在弄堂口等了一会儿,莞尔放好包出来了。莞尔站在路边,玉手一招,拦了一辆出租车。方自归从来没坐过出租车,其实也从来没有坐过轿车,上车以后非常忐忑。
“出租车很贵吧?”
“正好一个起步费,十元。”
“太奢侈了。我们坐公交不好吗?”
“刚才你在公交车上,不是还怨声载道?今天你过生日,优待你一下。”
“其实我对生日根本不在乎。你对我下手不用这么重。”
莞尔“哧”一笑,“饭店离我家不远,但是坐公交也要转车。你看,我们两人乘公交的话,普通车要四元,空调车要八元,也不便宜多少。况且差头直接到饭店,节约时间,不是很划算吗?”
莞尔的分析,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方自归这才略感宽慰。
“我们去什么饭店?”
“到了就知道了。给你开开洋荤。”
方自归脑袋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牛排的影子。经过莞尔的督导,此时方自归已能熟练使用刀叉,不觉感到一些自信。两人说着话,饭店到了。莞尔给司机一张五十元纸币,便等司机找零。
莞尔拿到了找零,发现方自归还在东摸摸西碰碰,正在研究车门。方自归见莞尔开始研究自己,尴尬笑道:“果果,车门怎么开啊?”
莞尔“哧”又笑了,“把搭扣拉一下,再一推,门就开了。”
方自归见司机回过头看自己,愈加尴尬,愈加笨手笨脚,“搭扣是这里吗?还是推不开啊?”
莞尔见朽木不可雕,探过身去,帮方自归打开了车门。
经过莞尔演示,方自归恍然大悟。这时那司机的目光有些灼人,方自归赶紧钻出车去。
只见饭店招牌是“崎花日本料理”,原来莞尔说的洋荤,是东洋的荤,方自归有些意外。进了饭店,一个身穿和服的姑娘说了一句日语,便引二人到座位上。
“乡唔咛,脱鞋。”莞尔命令。
方自归虽然目光有时比较呆滞,但自诩思维敏捷。这时他敏捷地想起来一个问题——袜子上有个洞,这个洞,就在自己射门时最爱使用的右脚上。
“服务员,有没有不需要脱鞋的座位?”方自归问。
“对不起,都必须要脱鞋。”服务员道。
方自归想不到,下个馆子还要脱鞋。但方自归要尽可能降低负面社会影响,慢吞吞解鞋带,等服务员去了,才把鞋脱下来。
莞尔看见方自归一个白晃晃的大脚趾喷薄而出,又好气又好笑。方自归在座位上坐好,用左脚盖住右脚,笑道:“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你呀,太不修边幅了。我要好好改造你。”
“改造可以,但不要使用暴力,要以德服人。”
莞尔拧方自归耳朵:“服不服?”
“服,服,哎呦!”
方自归服了以后,莞尔点菜。点好菜后,两人闲聊起来。
“二十岁了,有什么感想啊?”莞尔问。
“有。”方自归嬉皮笑脸。
“什么感想?”
“有女人,真好。”
“没出息。”
“出息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两人开着玩笑,一个刺身拼盘端了上来。只见拼盘被厨师装潢得像个小花园,方自归觉得新鲜。
“生的东西,恐怕不好吃吧。”
“很好吃。吃了你就知道了。”
“你挤出来的绿牙膏是什么?”
“芥末。吃生鱼片必须要蘸,是辣的。”
方自归一听是辣的,比较高兴,在上海难得能够吃到辣,于是挤了很多在酱油里。
莞尔警告:“你的芥末太多了。”
“你忘了我是哪里人?I am from Sichuan。”
方自归夹了片三文鱼,学莞尔的样子,在芥末酱油里蘸蘸好,往嘴里一放……方自归突然脸色大变,“噗”的一声,生鱼片夺框而出,喷在捂嘴的手上。然后眼泪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留下来。
原来开洋荤的代价是出洋相。方自归在重庆吃伤心凉粉从来没哭过,想不到在上海吃日本料理给吃哭了。
莞尔把筷子丢在桌子上,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方自归印象里,只有红通通的东西才辣,那想到绿色的芥末看起来很温柔,效果却这么劲爆。方自归一边哈气,一边往嘴里灌茶水。
莞尔笑道:“告诉你辣,现在好了。”
方自归把眼镜摘下来,用餐巾纸擦眼泪,“而且味道很怪。”
寿司上来了,方自归心有余悸,前前后后把这盘寿司打量了一番,问:“这有没有什么机关?”
“这就是饭团,哪有什么机关?”
方自归重新调了一盘酱油,韬光养晦,少放芥末,接下来就比较顺利了。
“祝你生日快乐!”莞尔以茶当酒,举起了杯。
“谢谢!”方自归也举起茶杯。
“二十岁了,有没有什么心愿啊?”
“真有一个。”
“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
莞尔一笑。
吃完饭,莞尔要走路回家,说一是可以逛逛焕然一新的淮海路,二是要给方自归买副眼镜做生日礼物。
莞尔挽着方自归的胳膊在淮海路上漫步,问:“淮海路漂不漂亮?”
方自归诚恳地说:“漂亮。”
淮海路也是最近一下子漂亮起来的。为配合上海首条地铁的建设,整条淮海中路封路一年。当淮海中路重新恢复交通时,已经焕然一新。马路和人行道是重新铺装的,路两边的店铺也重新装修过。花岗岩、大理石、汉白玉、泛光照明灯等等装饰材料,把新淮海路装扮得雍容典雅。
“淮海路才是真正的上海。”莞尔说。
“南京路呢,算不算真正的上海?”方自归问。
“算是算,但南京路没有淮海路有品味。南京路闹哄哄的,外地人太多,本地人不大逛的。”
路过一个女性内衣店,方自归往橱窗里一瞟,只见一个胸罩的价格标签上赫然印着“348元”。方自归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只觉得这胸罩真贵得难能可贵,不禁感叹:“我滴妈,一个胸罩三百多!”
莞尔道:“这是名牌,不一样的。”
“不就是两片布嘛。有什么不一样?”
“你戴过胸罩吗?没戴过没有发言权。”
虽然没戴过胸罩,但方自归通过联想,想到眼镜只是两片玻璃,和胸罩在结构上完全雷同,不禁产生了结构性恐慌。
“太贵了,咱们换条街吧。”
“不嘛。别的街有什么好逛的?”
方自归无奈,逛到一家眼镜店,莞尔就挽着方自归的胳膊,把方自归拖了进去。
经过与店员的一番交涉,莞尔决定完全逆转方自归那副粗边黑框镜架的风格,选了副无框镜架。方自归胆战心惊问了价格,没有同意,最后选了副便宜些的半框镜架。方自归这个暑假里看了《中庸》,他既不要无框,也不要全框,而是选择中庸的半框,觉得跟中国人既不那么白,也不那么黑的中庸肤色,比较般配。
方自归戴上新镜架后,莞尔评价:“帅多了嘛。”
在夜幕下的淮海路,方自归戴着中庸的眼镜,透过更清晰的镜片看着莞尔的脸,充分体验到了一个二十岁男生曾憧憬的爱情、幸福、中庸,还有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