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
寂静的夜,傅府里书房那依然灯火通明,傅衡正在书房里翻阅古籍,查找资料,忽而,灯火一闪,傅衡皱眉,望着倒在怀中只看了自己一眼就昏迷的女子,脸色苍白,肩胛处有湿润感,是血。他解开她的披风,是燕连驽!他脸色一变,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书房,门外的阿瑾一脸惊诧地指着他怀中的女子,“公...公子,这不是白天那位姑娘吗?她怎么跑你怀里了?”阿谨笑得不怀好意。
傅衡失笑,“这姑娘被人追杀,受了伤,来避难的,你去看看有没有人追过来?”
“从前也不见你这么怜香惜玉,看来怜香惜玉还是因人而异。”阿瑾碎碎念,在傅衡眼神扫过来之时,赶紧溜出去查看。
傅衡低头看了看昏睡过去的容蘅,眉头紧皱,快步把她抱入他的卧房,将她置于床上,拿出医药箱来给她处理伤口。许是因为拔驽箭时的巨痛,她不禁低吟一声,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他低声安慰:“一会儿就好了,忍一下哈。”眸子里盛满了怜惜。好一会儿才上好药,他拿起锦帕擦去她额上的汗,替她净面,细致温柔。伸手修长的指,轻触她的脸颊,有些消瘦,有些苍白。他忽而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些疼,跳动得近乎绝望。阿蘅,你回来了,可是我再也做不回谢寒笙了。
容蘅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喃喃呼唤“笙笙”,傅衡怕她发烧,守了她一夜,自然也听到她口中的呼唤,可是他不能回应一句。幼时阿蘅古灵精怪,时常给他起小名,有段时间迷上了叠音,看见他总唤他“笙笙”,刚开始他不依不应,她就一直磨他,直到他实在受不了她的撒娇答应为止。不过,介于“笙笙”实在太女气,除了他们俩知道这个绰号之外,旁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句“笙笙”独属于她。她平时唤他“谢哥哥”“谢小侯爷”居多,阿凝总唤他“三哥”,因师门中他入门排行第三,发小君涵则爱叫他“阿笙”,这几个称呼已经四年未听到了,九死一生醒来之时,身边的人都喊他“傅公子”“傅衡”“阿衡”,这些年下来,他从未忘记过他的身份,可他再也无法要回他的身份了。为了复仇,找出害谢家军全军覆灭的凶手,他换了身份,换了脸,换了性格,他早就不是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临安花”的谢小侯爷谢寒笙了。当年的他有多桀骜不驯,如今的他便有多温润雅致。又有谁还能认出他!
翌日,阳光照进屋里,容蘅悠悠转醒,抬手挡了一下阳光,不料牵动了伤势,有些疼,她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便发现有人站在床前,替她挡了阳光。她望去,那人逆头而立,容颜有些模糊,想起自己昨夜的举动,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傅公子?”
“是我,姑娘,可还好?”他含笑以对。
“还好,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容蘅柔声道,忽而狡黠一笑,“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公子,可好?”猝不及防听她如此说,傅衡哑然失笑,耳朵有点微笑,抱拳轻咳一声,“举手之手,不足挂齿。”
“公子莫非在嫌弃小女,小女身价清白,尚未嫁人。”容蘅低头作伤心状,傅衡扶容蘅坐起,忙道:“姑娘,在下没有嫌弃姑娘,姑娘倾城之姿,在下只是一介布衣,实在非姑娘良配。”
容蘅低头轻声说:“若是我心悦之人,哪怕是贩夫走卒,我也愿追随而至。”声音太轻,轻到傅衡根本没听清,傅衡刚想问她,便见她抬头,可怜兮兮地说:“傅公子,可有吃的?我好饿啊。”“是我疏忽了,阿瑾。”傅衡轻喊,阿瑾便端了些鸡丝粥,十分清淡,放下托盘之后,阿瑾便出去了。傅衡端起粥,手执汤匙,慢慢地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她微启朱唇,将粥含在嘴里,吞食下去,如此往来,她的心怦然加快,眼神不敢直视傅衡,如果此时她抬头,便可看见他眸中溺死人的温柔。用完早膳后半小时,傅衡便端来一碗药,容蘅蹙眉,伸手接过,一口饮尽,傅衡连忙递了颗果脯到她唇边,“压压苦味儿。”容蘅张唇咬住,朱唇轻碰他的指腹惊得他连忙缩回手,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便走出房。容蘅凝视他的背影,弯唇一笑,心中思绪万千,“你究竟是不是谢哥哥呢,四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相似又给我熟悉感的背影,如果你是,为何你的脸完全没有易容的痕迹,与他的眉眼完全不同;如果你不是,为何我的心跳动得如此快,它告诉我,你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人。无妨,咱们来日方长,我总会找到证据来证明的。”容蘅重新躺下,闭目休息。门口傅衡听着她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后,抬步回到书房,继续处理昨晚未处理完的事。
“公子,该喝药了。”阿瑾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寻常人家的书房都是墨香味儿,他因常年喝药,书房总萦绕着一股药香味儿。傅衡一手接过药碗,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口饮尽。喝了四年的药,喝药都跟吃饭一样,早已习惯那份苦,倒是那丫头如今也不惧喝药了,想起从前她总是畏苦,每每喝药都得自己哄着,不由失笑。四年过去,大家都变了呢。
容蘅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虽然是为养伤,好吧,其实她就是想近距离接触这声名远播的傅公子,也想看看风晴雯能玩出什么花样。郡主府那些年,成为风晴祯四年,她的手上始终掌握着郡主府与宸王府大半的暗中产业,在临安建立揽月楼——临安最大的青楼,无人知道楼主是谁。每日从她手中流过的银钱是普通富贵人家一生都无法见到的数目,故而她的生活从来都是忙碌,难得这么闲呢。
“阿瑾,寻笙姑娘呢?”傅衡从书房出来,回到卧室,并未见到容蘅。阿瑾挠头,摇摇头。傅衡无语,摆手打发他。抬步往醉风亭走去,果不其然,容蘅正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池水,因是初冬,池子里并未养鱼,她也只是趴在那冥思。“在想什么呢?”傅衡笑问,“寻笙姑娘。”容蘅偏头一笑,“在想,公子如此俊美,可曾婚配?”
“倒是有位未婚妻,只是天人永隔了。”傅衡轻声道。
“公子可是心仪那位姑娘?”容蘅问
“她是我的稀世珍宝,重中之重,我所有选择的优先选择。”傅衡似在回忆,满满都是爱恋。
“真伤心,寻笙也心悦公子呢。”容蘅低声道,语气有点酸,复又扬眉看向傅衡,笑嘻嘻道,“可能得叨扰公子一些时日了。”
“无妨。”傅衡不甚在意,冲她招招手,她很自觉走上前,两人并肩而行,背影如此和谐,仿若天成。容蘅偷偷看着他的侧脸,脸部线条柔和,从认识至今,他给人的感受都是温润如玉,从骨子里浸出来的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而傅衡也在悄悄打量容蘅,从街角不期而遇到如今共处,她总是喜欢调戏他,一本正经地调戏,妖娆勾人,眼波含情脉脉,实则始终戒备着他,他们看似亲近,实则一直在她能接受的安全范围内。傅衡忽然偏头看向她,容蘅愣了一下,尴尬而又不失礼地回一笑,这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心虚。
“伤口可还疼?”傅衡轻声问一句,他不问如何伤的,只问伤口恢复如何。“还好,已经好多了。”容蘅低头,偷笑,幸好自己聪明,在扑进他怀里一瞬将自己弄晕,不然在神医面前,可糊弄不过去。要不是自己伤得重又晕迷,他可能不但不会收留自己还可能将自己扔出去呢。
“今天还得换一回药。伤口不能沾水。”傅衡淡淡来一句,“还有,府内并没有丫鬟。如果姑娘换洗需要帮忙,在下可以代劳。”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
“啊?!”容蘅愣了一会,完全还处在被调戏的霹雳中,回神之后,尴尬笑着,“不需要不需要。”落荒而逃,看来,再温和的男子也是不容欺负的。身后的傅衡心情愉悦地跟上去。
卧室中,容蘅乖乖地躺在软榻上,解下腰带,扯开外裳,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傅衡拿出药瓶,将药涂抹在伤口处,轻轻地,温柔地,生怕弄疼她。容蘅不自然地看向窗外,脸上有些薄红,纵使她已十九,但除了谢寒笙外,没有一个男子如此近距离地帮她上药,那四年里受伤,身边有听荷帮忙,还有陆鸣笙医治。
四年前,她九死一生醒来,陆鸣笙便守在她身边。
“陆姑娘,我还能活多久?”
“容姑娘,若你再不爱惜自己的话,不出十年,你定会香消玉殒。”
“五年时间便已经足够我找出真相,为他报仇了。”容蘅漫不经心道,“我的一生早已终结在听到他逝去的那一刻。”
陆鸣笙静默不语,斟酌之后开口,“容姑娘,若你信我,我便帮你照料身体,总得有个好身体,才能去做那些事。”她叹息。
容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为何?”
“你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是我最敬重的师兄,他这一生,最想护你平安,如今他不在了,我自当替他护佑你。”陆鸣笙苦笑,他从来都不肯给她一点儿机会,他从来都以师兄自居,对她像对亲妹妹一样,只有面对容蘅,他才会心动情动,出现面对心爱女子该有的神情。
“谢谢你,陆姑娘。”容蘅由衷感谢,“有你这样一位师妹,他很荣幸。”
陆鸣笙伸手抱住容蘅,泪流满面,“容姐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师兄真的很爱你,为了你能活下去,他能上刀山下油锅,你,别辜负他的心意。”“我知道,我懂得。”容蘅回抱她,轻声安慰。从此,陆鸣笙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替她诊脉,开药,替她调理身体。
上完药之后,容蘅拉好衣服,因一边肩膀受伤,活动不便,解衣带容易,系衣带难,傅衡收好医药箱,看着她单手系衣带,脸上苦恼,不由失笑。他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弯身,勾住她的腰带,指间翻飞间便系好腰带,多一分太紧,少一分太松,系得刚刚好。这样一来,他们俩靠得极近,连彼此身上的药香少女馨香都能闻到。傅衡微微失神,不过一会儿,便回神了,自然而然地直起身,收拿着药箱走出去。屋内的容蘅失神地坐在那,熟悉的动作、感觉,太过熟悉了。十年相依为命,谢寒笙为她系衣带,替她加披风,早已成为常态,她记得他为她做这些的每一分感觉,与刚才无异,那种理应如此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失神。屋外的傅衡盯着自己的手,苦笑,刚才那一幕恍然如梦,仿佛重温旧时光。以那丫头的敏锐,只怕已怀疑上他了,看来,接下来,他得打起精神应对她了。
这天之后,傅衡与容蘅一连几天都没见面。“公子,需不需要属下去查寻笙姑娘的行踪?”阿瑾抱拳道。“不必。”傅衡摆手让阿瑾出去。若他没猜错,阿蘅此时应当在临安某处待着。
闲一居的雅阁里,容蘅斟酒独酌,“临安的风飘雪确实十里飘香,让人沉醉。鸣笙,你再不出来,可没你的份儿了。”
“容姐姐。”未见某人,先闻其声,容蘅抬眸望去,嘴巴弯起,心情尚好,门口处一袭鹅黄衫女子漫步而来,面容姣好娇美。陆鸣笙坐下,手执酒壶,给自己斟酒,一口饮尽,酒的醇香让她喜上眉梢,“姐姐还是如此会享受。”她伸出手指搭在容蘅的脉搏上,几许之后,笑道,“瞧姐姐气色不错,看来姐姐近来是遇上好事了。”
“鸣笙,我一直怀疑他还活着,我就快要找到他了。”容蘅难掩欣喜,眉梢都坠满欢悦。
“真的?!”陆鸣笙握住容蘅的手,激动万分,“那就先恭喜姐姐找到师兄了。等你找到师兄,记得书信给我哦。”
“你要离开?”容蘅诧异。“嗯,我和凤玦约好了要去一趟南疆。”陆鸣笙眼里尽是欢喜,“姐姐身体已无大碍,我也可以放心了。”
“真认定凤玦了?”容蘅调侃她,“别说,凤玦还真是年少有为又重情重义,实为良配呢。”“姐姐。”陆鸣笙一脸娇羞,轻声撒娇。容蘅轻拍她的手,郑重道,“你能放下过去,找到幸福,姐姐很开心。日后,可得过好自己的生活。”“姐姐,我懂,也愿姐姐早日得偿所愿。”陆鸣笙从袖口拿出一瓶药丸放在桌上,笑嘻嘻道,“姐姐,我得走了,有事记得让小白去找我。”小白是她们俩通信的信鸽。“去吧,小心点。”容蘅叮嘱,目送陆鸣笙离开,眼波流转间,她盯着酒壶,忽而笑得风情万种,她慢慢饮尽一壶酒,留下银钱后便慢悠悠地往傅府走去。
“公子,寻笙姑娘回来了,她喝醉了,你快去扶着她。”阿瑾唯恐天下不乱大吼,幸而傅府除了暗卫外便只有傅衡与阿瑾。傅衡从书房走出去,眼神凌冽地扫了他一眼,阿瑾立即噤声,弱弱地躲到暗处。
傅衡快步走出去,恰好扶住要摔倒的容蘅,容蘅凝眸望他,勾唇一笑,因喝了酒,眼梢都染了媚色,真真是妩媚勾人,傅衡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傅公子。”容蘅抓着他的手,凑到他眼前,媚眼如丝地盯着他瞧,吐气如兰,“傅公子这样貌气度真真是人中翘楚呢。”“寻笙姑娘,你喝醉了。”傅衡扶她回房,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刚要起身,容蘅伸出手臂,快速勾住他的脖子,他一直不察,失去平衡,差点扑下去,幸好反应快,极时撑住手肘,这样一来,两人靠得极近,四目相对,呼吸氤氲,几欲意乱情迷,傅衡望着娇媚的容蘅,一时情动,不由自主低头,想要吻她,容蘅迅速收回手捂住唇,傅衡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定定地看着她。容蘅忽而绽开笑颜,如狐狸一般狡黠,她拉高被子盖住,只露出一双桃花眸,坠满笑意,瓮声瓮气地轻声道:“你不可以吻我哦,除了他,谁都不能吻我。”
“他是谁呢?”傅衡哑然失笑。
“我不告诉你。”容蘅抱紧被子,盈盈笑道,像极了勾起人兴趣又不肯解惑的调皮小狐狸。
“是谢寒笙吗?”傅衡声音轻颤,太久没唤过这三个字了,有些不自然,有些怅然。
“嗯。”容蘅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睡吧。”傅衡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在她的眼睑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却深情不渝。吻在眼睑,代表着深爱。起身离开,掩好门。屋内容蘅嘴角勾起满意的笑,沉沉睡去。
翌日,容蘅揉揉太阳穴,宿醉可真难受。她走出房门,伸了伸懒腰,晨曦柔和,洒在脸上,十分舒服,回眸间便看见谦谦公子闲庭信步而来,柔柔一笑,清丽无双,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昨晚的事。趁着天色尚好,容蘅约傅衡去菩提寺,两人并肩漫步,相视一笑,这一刻,默契十足,难以忘怀。容蘅跪在佛像下,双手合十,虔诚膜拜。傅衡站在殿外,看着娇小玲珑的她那么虔诚地跪在那,佛祖始终慈悲看着她,那一瞬,他在想,他爱的人,应当自在从容,在他撑起的十里方圆姿意生活。他,还有这机会吗?容蘅抬步出来,便见他含笑等待,不由心生愉悦。
接下来几日,容蘅与傅衡亭间对弈,书房聊话,天下奇闻,信手拈来,赌书泼茶,好不惬意。
一月之期已到,傅衡再去寻容蘅时,容蘅已离开,书房桌上只余一张宣纸,簪花小篆,娟秀有力,“多谢公子收留,今有急事,不辞而别,实乃抱歉,你我有缘,后会有期,再行赔罪。——寻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