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捧着安时的脸,眨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笑盈盈地继续说:“所以啊,我们才会觉得王爷对你是真的与常人不同,从王爷那天晚上亲自把你抱到东殿来,顾大人嘱咐让我好生照料你开始,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了,毕竟我在王府里这么久,几乎从未见过王爷到东殿来的,加上你平日里毛毛躁躁又不守规矩的样子,若是换作普通人,屁股早就被全总管让人给打开花啦!”
听完她的话,安时又回想起自己和夜轩之在一起时对方的言语和举动,一开始她觉得这个人很冰冷,不但是不苟言笑,而且令人望而生畏;后来在抓猫时,他一言不发拦下想要指责自己的全总管,安时便觉得这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凶;再接着,在浴殿跌倒一事更让安时觉得他只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后来在渥西拉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安时在夜轩之身上看到的,是忧国忧民、深明大义、心思缜密和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
当然,那些仅安时可见的关切、温柔和体贴,却是旁人难以见得的。
其实,安时也有些好奇,在燕靖女子失踪一案结束之后他会如何安排自己,毕竟在这玉王府里,她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可以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虽然福家的冤案尚未查清,但这和她继续留在玉王府完全是两码事,若然最后还是要离开的,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好好想一下后路。
安时揽过唐果的肩,说道:“我们要找顾知要令牌吧!”
唐果点点头:“如果你觉得行得通的话。”安时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没过多久,安时想要出府“去探望苏梅儿”的事就已经得到玉王爷的允许了,从顾知那儿拿到出府令牌的过程并不难,当然还贴心地附赠了两名随身侍卫给她们。
安时可想念在唐元楼旁边有先生说书的小戏台了,这两个小姑娘,从顾知那里顺了两身男服,然后将长发盘起脑袋盖上一个瓜皮小圆帽,亲似“兄弟儿”一样手拉着手带着侍卫从东殿的侧门出了府。
她们出来后像离开笼子的鸟儿,穿街过巷地一会走着一会追跑着,没多久就来到门庭若市的纤绯阁,安时带着唐果绕到柴房后面小门前,守在那里的奴才认出安时来,惊喜问道:“阿时,你怎么还穿成小伙子呀?你都多久都没回来了?”
看来纤绯阁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连门房都丝毫不知道她在这几个月里发生过的事。
安时笑着拍拍那人的肩,开口道:“小竹子,我想来看看梅儿姐姐。”
小竹子挠着后脑勺回道:“你还不知道吧,梅儿姐姐前些日子被一个江杨来的客商给相中了,如今已经不在纤绯阁里了。”
“不在了?”安时愣住了,忙问:“可是,梅儿姐姐不是只在纤绯阁卖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那客商一掷千金,还愿意给她娘亲治病,凤姨娘她们都说是梅儿姐姐自愿跟他走的。”
安时眉头紧锁:“梅儿姐姐的娘亲病了?”
小竹子点点头:“是啊,听说是染了肺疾,都咳出血来了,梅儿姐姐花了很多银子都没能给她娘亲治好,她弟弟也小,家里没人照顾。”
安时心不死,问:“江杨是什么地方?”
小竹子回道:“好像是燕靖城的一个县,江杨县,不过那富商我就不知道是谁了。”
安时一脸的失落,与小竹子道了别,便拉着唐果走了。
唐果安慰了她几句,安时想着这次出来是要带唐果去听戏和游玩的,自己不能扫兴,所以她也没有多去纠结苏梅儿的事了,等有机会再慢慢查探清楚吧。
过了街来到唐元楼,左边有条巷子走进去,那处小戏台已搭起了台架,搭棚铺开挂上粗麻布作幕布,台角处悬两个纸糊灯笼和摆着四盏马灯,台前的草席和长木条凳已经坐着几十个听客,多是老人孩子,琅琅上口的老先生已在台上抑扬顿挫地说上一阵了,他一边打着折扇一边捋着胡子,津津乐道地将故事展开来……
安时带了自己在纤绯阁里攒的一些银子出来,给唐果和自己还有随身的两个侍卫都卖了些糖炒栗子,她们在戏台前的棚布一角就地坐下,两个侍卫就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守着。
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乡里人,他的弟弟死了,他收了媒人的银子要把他的弟媳妇卖给一个有钱人家做老婆,但那弟媳妇不肯嫁,他就和媒人商议着要直接抢,可媒人说自己未曾见过他的弟媳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那乡里人便说,每日清早他的弟媳妇都会到屋后去抱柴,让媒人带着人伏在那里,看到女子出来便抢去就行。于是众人依计行事,到了第二日便把那出来抱柴的女子抢了去,没想到那日出来抱柴的女子不是那乡里人的弟媳妇,而是他自己的娘子,抢去隔着三四十里路,已经睡上了一晚,那乡里人知道后犹如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水浇下来,暴跳如雷地要去把老婆讨回来,却被人家拒绝了,最后只能去报官……
台上的老馆儿风趣横生地讲完这个故事后,台下哄堂大笑,安时听完后一细想,才恍然这似乎就是吴敬梓先生书里写的故事,她和唐果坐在角落那儿笑得人仰马翻,安时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苏梅儿曾经和安时说起过她自己的心仪之人,两人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一直都郎情妾意,只因为那男子母亲极力反对,最后两人不得不一别两宽。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总是身不由己,因为饥寒贫病所以忍辱求全,因为负俗之累所以低头折节。人各有命,这似乎真的是天定的事。
故人总有千种万样的方式用来与你告别,安时却尤其害怕这样的不辞而别,还会偶尔相互挂念的两个人,从此以后已是山高水远了。梅儿姐姐,你过去吃了那么多苦,以后的日子一定要很甜很甜才好……
这日她们出府来,到了戌正时清月悬空、群星闪烁的时候,安时还是丝毫没有回府的打算,在这个时辰,晋安城的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还多的是,这么热闹新奇的街,她先前还没有机会好好逛过。
原本是在听说戏的两个人,期间安时不知从哪里买了些果酒来,等说书的老先生讲过几巡、收拾行当的时候,安时已经喝得醺醺然的了,抱着同样红着脸的唐果,正撒着酒疯说着胡话,听客们也叽叽喳喳的慢慢散去了,唐果便扶着七倒八歪的安时在街上往回走,身后的两个侍卫又不敢去扶,便紧紧跟在身后生怕她们往后摔倒,后来看情况实在有些不妙,其中一个便赶紧赶回玉王府找人去了。
安时好不容易站定,揉着眼道:“阿果啊,你不要…晃来…又晃去的,我有点晕……”
唐果没那么醉,但觉得眼皮有些重,她以前没喝过酒,现在喝了倒觉得有点飘飘然的。
“你不晕才怪,谁让你喝的!你扶着我,闭着眼就不觉得晃了,咱们得赶紧…嗝…赶紧回府去!”
安时拍拍唐果的肩头,一边摆手一边道:“不….你去我那儿,我那儿有空调,冰箱里还有西瓜呢!
“什么呀,哪来的西瓜呀......“唐果又懵又笑的。
街市的行人看热闹似的看着这两个踉踉跄跄的假小子和后面跟的一个手足无措的真小子,果不其然,两人从游仙河的洞桥下来后一个重心不稳,便抱作一团往前摔了下来,身后的侍卫想上来扶,唐果又朝他摆了摆手,路上的行人走近来看了看,发现是两个酒鬼后很快又散了开去。
安时摔得有点痛,半梦半醒的,她伸手拉了拉唐果,发现自己好像拉不动,又揉了揉自己的胳膊,然后干脆盘腿坐在河边上、头倚着桥墩不肯走了。
“阿时,起来了!”唐果龇着牙,揉了揉膝盖,又伸手来拉。
“不走了,累死了。”安时撒开她的手,头很重,朝左耷拉着。
唐果也累了,索性也挨着安时坐了下来:“那我们要睡在大街上啊……”
安时仰起头望着夜空中的星星点点,懒声懒气道:“处处无家处处家,你看这大街多宽敞,还凉风习习的……”说完后又垂下眼睑,像是要睡着了。
唐果愕然地点点头,呆呆地看着黑乎乎的河水,没有说话了。
没多久,安时漠漠然地睁了眼,伸开双手去揽唐果的脖子,头趴在她的肩上,也是半梦半醒的模样,声音很慢地问:“阿果,你多久没回家了?”
唐果眼前隐约地闪过城外平峦山下的平县和山下茅草屋四周的那一片光景,她声音有些沉:“很久……都没回去了。”
因为失踪案一事,安时的家和家人都没有了,唐果不想在她跟前多提关于家人的只字半句,只是抱着她,慢慢觉得肩头热乎乎的湿了,安时静静在哭。
发生了那么多事,一晃眼都快五个月了,第一回见她哭,这样一路走过来,其实很辛苦吧?唐果眼角也悄悄湿了,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哽咽堵住了喉咙,安慰的话说过很多了,但似乎说多少都没有用。
唐果声音里带着哭腔:“阿时,你留下来吧,我不想你走,像你不舍得纤绯阁里那位姐姐一样,我也舍不得你……”
安时一眨眼就掉下眼泪来,想起自己以往经历过的种种,此刻尤其委屈:“为什么从小到大都要寄人篱下地生活啊……”
唐果撇撇嘴,哇的一声,哭得更委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