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列车到达洪洞站,铭鈺远远的跟着谢二叔出了小站。
洪洞县城的天是灰蒙蒙的,街道两旁的房屋和树木是灰蒙蒙的,就连尽量往阴凉处躲闪的人脸色也是灰蒙蒙的,挂在头顶的烈日白光万丈,穿透笼罩在天空的污浊空气炙烤着一切。
谢二叔并不知道铭鈺偷偷的跟着他。
他边走边向路人打听,一路向西步行了两个多小时,向前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根冒着黑烟的烟囱,周围围着红砖的砖房和院墙,想必这便是他要找的砖场。
他加快脚步走到砖场的大铁门前,匡匡的用力拍打,立即引起院内数条狗吠。
不一会,大铁门上的小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位身穿灰色制服、手提黑色警棍的胖矮中年男子,厉声问道:“你找谁?”
“这位大哥,我找我儿子谢奎,他今年才14岁,有精神病,走失三年了,我听人说在你们这里见过他,”谢二叔躬身客气的答道。
胖矮家伙斜眼歪嘴的说道:“什么谢奎,我们砖场没这个人,你到别处去找吧!”
说完转身进去咣的一声关上了小门。
谢二叔知道他是敷衍自己,便再上前打门,这次门很快就开了,胖矮家伙又走出来,他这次竟然牵出来一条半人高的獒犬。那獒犬冲着谢二叔呲牙狂叫,要不是矮胖家伙用大力拽着,立即就会扑向他。
谢二叔不得不向后退,矮胖家伙用警棍一指谢二叔,合着狗吠声骂道:“快你妈滚蛋,这里是私人的砖场,再不滚就你妈别想走了,听见了吗?滚!”
骂完后,这家伙和狗又进了小门,小门随后哐当在里面关上。
谢二叔愣愣的在那里站了良久,转身垂头往回走。没走多远抬头看见路边小树林里的铭鈺,他非常吃惊的问:“你怎么在这里?跟着我来的?”
铭鈺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铭鈺扮成一个衣着破烂、头发脏乱、满脸污黑的男孩,坐在通向砖场的路口高声疯唱:“小鸟它不在树上却飞向了太阳,溪水它不再流淌却聚成了泥塘,烂掉的柿子哦咋还挂枝上,黑疤不揭呦总是贴在脸庞……”
他正唱着,砖场里出来俩人,径直走到铭鈺跟前。前面一位中年男人,上身穿金色花格衬衣,下身穿闪光银色睡裤,脚上黄色锃亮皮鞋,夹着雪茄烟的两根手指上各戴一枚镶钻宽厚金戒指,大背头发型焗的缕缕油亮,鼓起双眼皮的眼珠子透着一种邪光,满脸堆笑后却牵出了一棱棱皱纹,并露出两颗烟熏黑的金牙,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他后面跟着的就是那位手持警棍、着灰色制服的矮胖家伙。
金牙老板斜着眼像打量牲口一样打量着脏兮兮的铭鈺,像是在掂量这个“牲口”的价值,之后奸笑着问道:“你是哪里人呀?怎么到的这里啊?”
“我是我家的人,跟着云彩就来了,那烟囱里的黑云是你做的吗?”铭鈺装疯很像。
金牙老板回身冲着矮胖男人哈哈一笑,说道“又是个小疯子,把他带进砖场搬砖吧。”
铭鈺被矮胖家伙推搡着进入砖场大铁门内。铁门内竟又有两个大门,北边朱红的大门奢华壮观,门前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和一辆子弹头形状的锃亮小客车;南边则是铁柱镶铁板的大门,门头上面缠着铁丝网,门的右侧停放着三辆宽斗的拖拉机,上面布满红色的砖末。那条壮硕凶恶的獒犬用铁链栓在门边,见到铭鈺后先是一阵震耳狂吠,但当铭鈺用眼看它眼睛后,它竟然夹尾缩脖蔫蔫的匍匐在地。
矮胖家伙把铭鈺推进南边的铁门。天!映入眼帘的是一副人间地狱般的惨景!
左边墙根一个一米见方的铁笼子里关的竟然是个披头散发、满身污血蜷缩着的人!而铁笼外面的周围拴着5条血红眼睛的黑背狼犬。正面是一座长堤状的土坯窑洞,洞口往外涌出燥热的气浪,往洞口里面看,里面竟有多个只穿破烂短裤的人汗水淋漓的在干活。砖窑外的大院里排满了一行行的红砖,几个瘦骨嶙峋的残障人在机械的码砖。院中央有一颗大槐树,粗大的树枝上竟然捆绑倒吊着一个满身烧痕的人,看样子已经奄奄一息。左边墙角是破竹席遮顶的棚子,有一位长发糟乱、满脸污垢,身套一袭破麻袋的女人,她右边的胳膊上没有手,她用左手拿着一个大勺在大铁锅里搅动沸腾的稀粥。右边一排低矮砖房,砖房窗洞没有窗户只有鉄棂,从洞开的铁门往里看,里面没有床铺,只有铺在地上的薅草。这里每一个干活的人无论年纪大小、是否残疾,都是骨瘦如柴、满身伤痕且面无表情。
涉世未深的铭鈺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人间竟有如此惨状!
那颗吊人的大槐树下,四个流里流气的年轻汉子光着膀子在打牌,地上一片啤酒瓶和鸡骨头。
此时矮胖家伙招呼来里面一位光着膀子的纹身大汉,对他说:“王哥,老板在场子外捡了一个小脑残,你看着安排吧。”
说完转身出去了。
纹身大汉过来揪着铭鈺的头发,像看小鸡似的从头到脚瞅了一遍,然后说道:“这小子能干点活,让他先在窑里烧火。”
铭鈺原来是想先进到窑场帮谢二叔找到谢奎,但当他看到里面惨状的时候,他原本灵动又软弱的少女之心,顿时激发起对奴隶们的深切同情和对恶人们的极度憎恨。心想岂能忍心有一时漠视?
脑海中肖铭道:“天可怜见。”
肖鈺回道:“坐视哪堪。”
正在此刻,纹身大汉说道:在这里干活的都光膀子,你他妈的穿什么上衣啊,说完把铭鈺的双手拧到身后用左手攥住,右手抓住铭鈺的衣领,用力一拽,呲啦一声,铭鈺的上衣和内衣均被扯开,她玉白嫩嫩的上身顿时暴露无遗。纹身大汉看后先是一愣,然后大笑道:“哈哈哈,老板原来是给咱们送来了一个靓妞,哈哈……”
旁边树下打牌的四个打手也都回头观望。
此时的铭鈺羞愤难当,脑海里肖鈺道:“恶人不废,”
“孰不可忍!”肖铭回到。
突然间铭鈺挣脱双手,一只手拽着上衣遮住上身,另一只手两根手指猛然刺入纹身大汉的双眼眼窝,然后迅疾拔出,手指上未沾一滴血渍。再看纹身大汉双手捂着淌血的双眼倒地打滚。
那四个树下打牌的打手突见纹身大汉倒地,其中一个家伙迅速放狗,但那五条狼犬被铭鈺用目光挨个一盯,竟全部蜷缩在地。四个打手又分别抓起方铲或木棒向铭鈺扑来……,结果,四个恶棍打手全部捂着流血的双眼倒地哀嚎。
这一刻,砖场内的奴隶们全部惊呆了,都是张大嘴瞪大眼看着这一切,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铭鈺刚穿好上衣,铁门突然在外面被推开开,金牙老板带着一个卷发青年和那个矮胖家伙闯了进来,这三人各持一把双筒猎枪,六孔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铭鈺。
千钧一发之际,一大铁锅滚烫的稀饭兜头泼落,这三人丢掉猎枪抱头跺脚哇哇惨叫。正是那个披着麻袋做饭的女人,她用少了一只手的双臂捧起的铁锅。这个女人并未就此罢手,而是咬牙瞪眼捧着铁锅一下一下的砸向那三人,直到砸的三人倒地不起为止。
然后她双眼流泪仰天大叫:“孩儿他爹,孩儿他爹,你媳妇给你报仇了――报仇了!孩他爹,孩他爹,你听到了吗?啊啊啊……”
接着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嚎。
被惊的目瞪口呆的奴隶们小心翼翼的聚拢过来,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我们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紧跟着人群开始欢呼,只有几个智障的大人和孩子还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
被捆绑吊在树上的人被人解开放到地上,他躺在地上张大嘴看着铭鈺,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闭上眼睛头歪向了一边。他死了,刚被解救就死了!
被关在狗笼子里的人被人打开笼子放了出来,他在别人的搀扶下慢慢挺直了身子,铭鈺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卒视。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他没有了左耳,而左耳的位置上只有残余的烂肉,不断的有苍蝇围着烂肉追击。他满是污血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下身只有一片用草绳挂着的布片蔽体。
“大爷,你的伤是他们打的吗?”铭鈺低着头问。
“你不用叫我大爷,我才三十岁,我是陕西人,叫胡杨树。我的这个耳朵和手指是被他们放狗咬的,”胡杨树声音低沉沙哑。
“他们为啥放狗咬你?他们是些什么人?你们怎么到的这里?”铭鈺惊奇的问。
胡杨树咬了咬牙,咳嗽了一声说道:“三天前,我见老乡宋老三因为摔破了几块土坯就被他们暴打,我上前阻止,他们就放狗咬我,之后就把我关进了狗笼子,又把宋老三倒吊在树上毒打,现在宋老三刚被你救下来就死了!”
铭鈺瞅了一眼已经瘫坐在地的那个披麻袋的女人,问道:“那个大姐?”
“她是湖北人,叫孟醒,才28岁。三年前她的男人被骗到这里,因为受不了苦累逃跑,但刚翻墙出去就被他们放狗追上,抓回来后活活给打死了。她一个人来找她男人,被他们抓了进来,几个打手把她糟蹋完后又强迫她在这里给劳工做饭。她强忍着屈辱屈从只为了有一天能为她的男人报仇!”
沉默良久,胡杨树接着又讲述了这个人间地狱更多的情况。
十多年来,这个砖场的老板衡有财等人,先后从陕西、河南、河北、山东等地,用诱骗或强迫的手段招了31名农民做苦工,其中有包括谢奎在内的5名智障人员和4名肢体残障人员,其中最小的年仅8岁。
他们每天干活16个小时,吃的却还不如狗吃的好,睡觉的地方是一片只有铺着薅草的砖地。打手们像对待牲口一样看管他们,他们干活只要动作稍慢,就会遭到打手的无情殴打,甚至放狗撕咬,因此个个遍体鳞伤。由于打手经常强迫他们下窑去背烫手的砖块,所以个个都有烫伤。2006年农历腊月,患有先天性痴呆症的甘肃籍农民工刘宝因干活慢,被湖北打手赵延兵用铁锹猛击头部,当场昏迷,第二天死在黑屋子中。几名打手用塑料布将刘宝的尸体裹住,随便埋在了附近的荒山中,在遭受非人折磨时,这些劳工们却从来不知反抗,轻易也不敢逃跑,十年来先后有6人被折磨或殴打致死。
听完胡杨树的讲述,铭鈺默默的从兜里掏出身上仅有的400多元钱,走到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孟醒面前,抽出100元递到她那被铁锅烫肿了的一只手里,轻声道:“姐姐,谢谢你刚才救我。”
孟醒抬起头看着她,嘴里抖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铭鈺转身将剩下的300多元钱交给胡杨树:“大哥,你把这点钱给大伙分分吧,就当是回家的一点路费。”
不等胡杨树答谢,铭鈺问道:“大哥,这里有一个叫谢奎的男孩吗?”
胡杨树指着窑洞口的一个枯瘦黑脏的男孩:“他叫谢奎。”
铭鈺领着谢奎走出砖场,躲在小树林里的谢二叔大叫着冲了过来,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次日清晨,铭鈺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四处眺望雾霾笼罩下的乡村和原野,他看到还有许多烟囱里冒着乌烟,那乌烟像一条条黑龙张牙舞爪、横空肆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