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这个世界最开始时是一个混沌的整体,天与地不分彼此,山与海糅杂在一起,云在冰川下缓缓游动,风与雷电在最炽热的地方被冻成不化的寒冰。世间万物被某种绝对的力量挤压在一起,变成一个无比纯粹的坚硬的球体。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在其中生活甚至存在,只有那唯一的世界巨人在其中沉睡。”
“忽然有一天,一个声音在巨人脑海中响起:‘去创造这个世界吧。’于是巨人醒了过来,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念头而行动。”
“建造世界的过程极其不顺利,即使是力大无穷的世界巨人也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巨人在花费了无数的无用功后感到泄气。而就在这时,无数发光的长着翅膀的人从不知名的缝隙中渗透出来。他们自称天使,是来帮助巨人创造世界的。”
“天使们给予巨人一柄开天辟地的神剑,和一枚用知识与真理打造的戒指。有了工具,巨人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巨人日复一日地工作,世界在他的劳动下一点点破碎开来。”
“巨人最后成功了,世界的万物渐渐地互相离开彼此,独立存在,它们不再聚拢在世界之核的周围,慢慢地演化出了最初的世界,一个非黑即白的,纯粹的世界,一黑一白两枚分开的世界之核分别定格在世界的两端。”
“但巨人却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心目中的世界应该更加多彩绚丽。”
“于是巨人抛弃了自己仅有的两件财产,用世界最初的火种将自己熔化,一点一滴地浸入世界万物的内部,于是这世间的一切便各自拥有了自己的灵魂。白色的事物有了美好的一面,白色的核则成为了太阳。黑色的事物有了丑恶的一面,黑色的核便成为了月亮。它们随着时间不断交替位置,将世界万物逐一打上自己的标签,万物的灵魂有了定位,也便有了自己的色彩,于是,真正的世界终于诞生。”
“而曾今帮助过世界巨人的天使们,则降临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最初的创世诸神,塑造着我们如今的世界。”
伍尓德大灌了一口烈酒,砸吧砸吧嘴,作为结束自己长篇大论的标志。
洞外那下了一整夜的大雪也开始平息了下来,不再如昨日般呼啸狷狂。
堆积的银装横铺在大地上,每一步都足以没过人的膝盖位置。即使是茂密的森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压下了难以承载的负重,每一片树叶上都覆盖着比叶片厚上百十倍的积雪,使它们无力地恹落下身来,与树枝上凝结的冰柱遥相辉映,震人心魄。
即使是信奉大地之神,自出生起便与森林为伴的伍尔德也没来得及防备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匆忙下只好带着帕西法尔草草寻了个山洞躲藏起来,点着一堆小小的篝火围坐着,用故事和美酒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伍尔德的外表有一种豪迈的气质,浓密的胡须与及肩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开来,毫不掩饰自己身上那一股草原游牧名族一般的粗犷,皮肤因为长期的极端环境影响四处充斥着皲裂开过的纹路,与洞口那堆被冰雪冻得层层开裂的岩石的视觉冲击如出一辙。
身上的纯黑色重铠厚重却又破旧,虽然还不至于到无法使用的地步,但也掩盖不住多处的破损和裂痕,从战损处还能看到里面用兽皮缝制的粗制衣物,配合着虬扎的肌肉,仅仅是站着就给人一种城墙般的坚实感。
但此刻的伍尔德显得醉醺醺的,深褐色的眼瞳时而发散,时而清醒,黝黑的面庞也挡不住脸上的红晕,不难想象这个老男人一夜之间喝了多少酒。
“嗝~~咋样,我讲的故事比欧德曼老头好多了吧?”伍尔德舒服地打了个饱嗝,询问着坐在篝火对面的青年。
青年的外形比起伍尔德来简直像个贵族公子。
帕西法尔有一双老人们都喜欢的眼睛,伍尔德曾经这么说过。并不是帕西法尔有什么天生异能之类的东西,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被出来巡逻的伍尔德捡到,交给了老不死的欧德曼抚养长大。
连把他养大的欧德曼都很惊奇,因为刚见到帕西法尔时这孩子实在是太瘦了,整个身体都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样子,大人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半条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不知是不是那时落下的沉疴旧疾,帕西法尔一直长到大概二十岁的现在,身体还是壮实不起来,身上的肌肉一直都是中规中矩的,身形修长,不过行动没什么不便还是万幸之事。
但帕西法尔的眼神是有温度的。
他的瞳色是很常见的介于棕色和黑色之间的颜色,在流放地这种款式的眼睛要多少有多少。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做到帕西法尔这样,当你第一次与他目光相对时,你可能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觉得这是双明亮的健康的眼睛。但你注视得越久,你就越会觉得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你会觉得那对年轻的眼瞳中仿佛有一整片星空被蕴藏,你会渐渐看到他眼中的温暖,看到他眼中的清澈,以及他眼睛中深藏的某样东西,使它即使是在最暗无天日的角落里,也依旧会熠熠生辉。
那是对远方与自由的向往。
那是一双让伍尔德也羡慕的眼睛,这样的目光在流放地这种地方远比粮食与美酒更加珍贵。
“嗯,讲得很生动,引人入胜,如果我能坐远点避开你的口水的话可能效果会更好。”
帕西法尔头都没有抬起来,他右手正反握着匕首,左手抓着一条漆黑的长蛇,蛇的外皮反射着石油般令人倒胃的光泽,样貌狰狞骇人,粗壮的身躯让帕西法尔用一只手环握蛇身时指尖都无法相碰。
但帕西法尔没有丝毫的恐惧,熟练地用匕首围着蛇的七寸环割一圈,蛇头应声而落,然后轻车熟路地放血,扒皮,拿雪水洗净后用树枝插好,立于篝火旁炙烤,旁边还有另外两三只烧烤中的动物和一堆被啃干净的骨头。
“啧,跟欧德曼老头待久了连说话都变得文绉绉的,你这样很容易被那些家伙看扁啊。”伍尔德怒其不争。
但帕西法尔置若罔闻,淡淡道,“没事,会在这里的大多是些半死不活的人了,他们的目光根本无足轻重。”
但这句话让伍尔德迷离的眼神渐渐回过神来。他凝视着帕西法尔半晌,似是想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些什么,但帕西法尔只是安安静静地烤着蛇肉。
最终伍尔德只能叹了口气,无奈着问他,“你还是想知道出去的路吗?”
这句话让帕西法尔行云流水的动作停顿了下来,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原本老头子答应我这次回去就告诉我出去的路,只是现在不幸又要多耽搁几天了。你说过,流放地是失去过的人的最终归宿,但我从来没有失去过,我还没到属于这里的年纪。”
“不,你失去过的,”伍尔德深深地看了帕西法尔一眼,沉声道,“你的身上有——”
谈话声戛然而止。
帕西法尔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洞外传出的动静,手中的匕首反手一转改为正握姿势,进入迎战状态,同时身体的肌肉开始紧绷起来。
流放地是一个绝对的危险之地,在这里危险永远在寻找猎物。从声音判断对方有两对脚步声,可能是两个不明身份的人,也有可能是某只四足动物,帕西法尔希望是人,自己这边还有能维持几天的粮食。在流放地,有一个默认的规则,所有人都会力所能及地帮助彼此,因为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只有大家一起报团取暖才能够互相依偎着生存下去。但如果不幸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那么他们今天又要加餐了。
篝火对面的伍尔德也悄悄地将手放在他那七尺长的巨斧的斧柄处,酒劲瞬息间随风散去。
但两人紧绷的身体马上就又放松了下来,因为洞口旁慢悠悠地探出了一个脑袋,是他们熟悉的人。
“哟,齐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过来暖和暖和。”虽然有些惊愕,但伍尔德还是立刻松开巨斧,起身大笑着去迎向突然出现的少年。
“伍尔德大叔,”少年像是害羞似的红着脸,小声说,“我是陪老爷子来的。”
“老爷子?欧德曼?”伍尔德忽然愣住了,扭头瞅了瞅帕西法尔,后者也是一脸“瞅我干啥”的表情。
这时齐序已经完全走了进来,搀扶着身后的老人一齐慢悠悠地前进。
齐序可以说是这里画风与所有人最不搭的存在,不仅仅是他长得秀气,难辨男女的原因。因为流放地生活的困苦,几乎所有人都是像伍尔德一般狂战士的体型,以适应极端的环境变化,像帕西法尔那样的身材已经可以说是万中无一。但齐序比帕西法尔更加过分,他不仅苗条,甚至可以说是瘦小,明明和帕西法尔差不多的岁数,身体却像是刚刚成年,皮肤白皙的不像样子,黑发黑眸像是每天打理一样整洁干净。
用一句话来概括所有人对齐序的第一印象,那想必就是“天使落人间”。
但和齐序搀扶进来的人相比,齐序又显得正常了许多。
看到这个老者的那一刻,正常人心中想的绝不是“这个人都这么老了啊”,而是“这个人怎么还能活着”。
欧德曼的身体与其说像一个人,更像是一具还没来得及腐烂的骷髅,眼球凹陷,鼻骨突出,皮肤枯裂的伤口比伍尔德盔甲的裂纹还要多,身体消瘦得每一根骨头都被清晰地勾勒出了轮廓,骨架已经严重变形,佝偻的身体比齐序还要矮半个头,身上只披了件抹布一般的破衣,让人不禁怀疑他究竟是怎样抵御外面的狂风暴雪的。
但无论这个人的存在有多不合常理,他还是在齐序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了火堆。
“帕西,”欧德曼费力地开口打着招呼,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两块金属摩擦一样让人难受,“你没事就好。”
帕西法尔也显然被这阵势吓到了。齐序倒还不意外,帕西法尔知道他的特别之处,再大的雪也冻不死他,但是欧德曼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头子你过来干嘛!”帕西法尔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伍尔德,扶住颤颤巍巍的欧德曼,气急败坏,“都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学童话故事里那样英雄远征了啊!”
欧德曼只是笑着摆摆手,给了帕西法尔一个欣慰的微笑,如果那能叫做微笑的话,“没事,我只是老了,离死还有一段距离呢。但是你刚跟我说要离开流放地,第二天就被暴雪困在山上,老头子我多少有点担心,毕竟你们年轻人好像有个词专门描述这种事情的,是叫——‘弗拉格’是吧?”
“老头子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书……算了,你没事就好。”帕西法尔翻了个白眼,确定老头子身体没事后就随手把欧德曼重新交给了齐序,捡起了刚刚扔在地上的匕首擦拭了起来。
“我刚刚在洞口都听清了,”欧德曼慢悠悠地说着,“你还是决定要走是吗?”
帕西法尔停下了手中的活,声音异常坚定,“我不属于这里,老爷子。你所有相关书籍里都将流放地描述成‘失去了某些东西的人最后的栖身之所’,但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快二十年了,我什么都没有失去过。”
闻言,欧德曼颤巍巍的手脚渐渐停止了哆嗦,他从齐序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搭在帕西法尔肩上,费力地抬起自己的眼皮,苍老浑浊的双眼此刻却如火焰般明亮,直视身前的青年。
欧德曼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自己左胸前两个纯黑色的印记,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一,形状也不相同,但帕西法尔明白它们的意义。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在进入这里的一瞬间被流放地取走某些他们想要抛弃的东西,物品,能力,甚至是记忆。作为标志,流放地会在他们身上留下一个印记,以颜色的深浅来记录他们所失去之物的多少与分量。”欧德曼看着帕西法尔阴晴不定的眼神,平静地问,“齐序是在流放地出生的孩子,他的确没有失去过什么,所以他没有印记。那么你呢?”
帕西法尔沉默着,摘下了自己右手的皮革手套,一个黑色的印记浮现在他的手背之上,漆黑幽深,摄人心魄,黑的深沉,黑的仿佛能滴出什么液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