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郑健视角：光

　　光，耀眼明媚，令人向往。

　　可稍纵即逝，永远也抓不住。

　　一

　　一片浑浊的水裹挟在郑健的周围，封闭了他所有的希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从体内流逝，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走向死亡。

　　这样的噩梦已经不知多少次在自己的脑海中上演。如今郑健早已脱离了那个地方，但他对于水的恐惧却始终没有办法消除。

　　郑健从床上坐起来，走到了窗前，看见对面屋子还亮着的灯。他布满冷汗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夜色寂静，月华如水，他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郑健不禁想起那些年在土匪窝中的日子，那之中的人有不少是日本人的走狗，生性自私，看重名利。彼此之间的各种勾心斗角、明争暗斗，让郑健对于人心的丑恶太过于熟悉，所以他难以交付真心。

　　第二日清晨，郑健如往常一般，到了集合的地方。徐莹决定今天去练习水战，她道：“渭水一带多是河流，这是我们可以依仗的优势。队伍中大多数人水性都不错，这一点也是日本兵没有的。”“郑健！”她说：“这件事就交予你负责了。”

　　郑健顿了顿，道：“我不会游泳。”他说得很大声，不仅徐莹听清了，站在后面的其他人也听见了。

　　徐莹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她转过身看向才入队不久的宋逸，“那就宋逸负责吧。”队中的议论声变得更大，宋逸原本想拒绝，但看向徐莹信任的眼神，他还是点了点头。

　　徐莹朝宋逸走去，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笑道：“”辛苦了，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我水性也不太好，麻烦你了。”宋逸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等人都离开之后，徐莹走到郑健的身边。“去房间休息一下吧。”郑健随徐莹来到她的房间坐下。他整个人都很拘束，徐莹给他倒了杯热水，推到他的面前。“郑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怕水是因为我父母。”

　　徐莹原本并不打算直接切入这个话题，但没想到郑健却说了出来。“是因为日本人吗？”“不是，是中国人，不过是出卖自己国家的中国人。”徐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郑健倒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当时我父母也是反抗日军的，但他们被同村人出卖，我父母让我自己逃离，他们出去与日军对抗，可我根本没有离开，我就就躲在床底下，看见了许多人都被捆起来，把他们的头往水里摁，来审讯他们的同伴的信息。我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叫声，我那时候一个人躲在黑乎乎的床底，听着外面的叫声，吓得不轻。从那之后，我对水就有了恐惧。”

　　徐莹从未听过郑健说过这样多的话，郑健在诉说时，面色一直十分平静，但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一直在抖。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过往，但当他重新揭开伤疤时，发现伤口处，还在流血。

　　“我想出去，可门被我父母抵住了，我只能透过窗户看着他们遭受各种各样的磨难，被虐待，被杀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日军走了，几个叛徒就到各家各户去搜刮财物，他们看见了我，但他们并没有对我动手，只是将我带了回去。”

　　后面的故事，徐莹是比较清楚的。郑健在土匪窝里长大，这个土匪只是日军的走狗，都是些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在这之中，暗流涌动、争权夺利是如吃饭一般寻常的事情。

　　徐莹拍了拍郑健的肩膀，安慰道：“都过去了，如今你在这里，你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替你父母报仇。”

　　郑健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他自嘲道：“可是怕水的毛病还是落下了。”

　　徐莹笑道：“这有什么呀，不会水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看我一个女孩子连衣服都不会缝。人总不是全能的，你很多方面都已经足够好了。”

　　身前的女孩子，脸上蘸着窗户里洒出的阳光，可以瞧见淡黄色的绒毛，她的两颗小虎牙，衬着她灿烂的微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风景。

　　郑健呆了片刻，像是适应黑暗的眼睛，突然瞧见了一束光，耀眼到不敢迎视。

　　他低下头，徐莹也敛了微笑，“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妥，没事先与你商量一下，非常抱歉，我……”“你可以给我拿些资料吗？要你的手稿。”郑健打断了徐莹的话，徐莹有些诧异，但只是点点头，道：“好，我来理一理，过些时候给你拿过去。”郑健转过头，他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来

　　“谢谢你，还有，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二

　　水兵训练得十分顺利，宋逸的水性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他再也不会被当做那个富家少爷、亲日分子了。

　　一次水战将日军打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当晚徐莹批准他们开了个庆祝会。说是庆祝会，其实也就是多弄了些菜，将平日里吃饭的地方稍微布置一下，围在一起吃吃喝喝，聊聊天。

　　过了今晚，明日依旧得面对生死威胁。

　　但到底今晚是开心的。几个人围着一桌吃菜喝酒划拳，倒也自得其乐。郑健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子旁，什么也不做。

　　他在等一个人。

　　不过片刻，他等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徐莹今日穿着一件乳白色长裙，上面缀着星星的亮片。她平日只会穿军装或朴素的衣衫，从未穿过这样的盛装。她的头发被高高盘起，两缕头发垂在耳边，显出饱满的额头。

　　他的身旁站着穿着军装的宋逸。虽然风格并不一致，但宋逸的高大与军装的气场混在一起，竟是另一种坚毅的帅气。

　　他们二人并肩走来，在这黑夜的皎皎月光之下，仿如一对仙人。宋逸向徐莹行了个礼伸出手，徐莹将手轻轻地搭在宋逸的手上。

　　身旁的人开始起哄，因为明眼人都看出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拿布置会场的彩带向二人身上扔去，还有人走到宋逸的身边，和他喝酒庆祝。

　　郑健瞧着这中间的热闹，将自己的身体又向黑暗的角落挪了挪。李决走到他的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

　　“怎么难受？”李决吐了一口烟雾，小声问道。郑健只是看着手里的烟，没有点着的意思，他摇摇头。

　　“徐莹是好姑娘，可是不适合你。”李决又吸口烟道。郑健转头看向李决。

　　“她为了追求幸福，留在这儿，可你是因为仇恨。”李决看了看郑健，又笑道：“我也是因为仇恨留在这里。所以这庆祝会的热闹与我们无关，因为仇恨没有消尽，我们永远不会感到快乐。可当仇恨消尽了，又有什么支撑着我们活下去呢？”

　　黑夜中只有一个月亮，那点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了一小方的夜空，剩下来的依旧是漆黑到无边的苍穹。

　　三

　　时间在一天一天的拉锯战中过得飞快，日军因上次的失误，派了大量的兵队来此地驻扎，也派来了郑健这辈子最大的劫数——藤野志刚。

　　敌我力量的悬殊，让战争的状况急转直下，徐莹他们的军队不得不向后撤离，最后被逼到渭水的边缘。

　　渡河，是必然的事情。可部队船只紧缺，再加上在河上作战不易，所以必须要有人留下来，自愿牺牲，为部队打开一条生的道路。

　　局势紧张，郑健每日都在钻研破敌的方法，但无一不是两败俱伤。郑健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徐莹也不想。

　　一天徐莹将郑健叫到房间，这距离他们上次单独谈话，已经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郑健一进门，徐莹直接开头见山道：“郑健，你知道夕颜的事情吗？”这句话虽是疑问的句式，但却是肯定的语气。

　　郑健抬头看向那双曾将他拽出噩梦的眼睛，平静答道：“知道，“夕颜”是你。”

　　徐莹答道：“曾经是。”

　　郑健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夕颜这个身份会帮助一个人赢得藤野志刚的信任，打入日军内部。”

　　郑健一句话就听出了徐莹话中的隐含之意。徐莹看见郑健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她连忙道：“我没有一点逼迫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我决不会……”“我知道了。”郑健没让徐莹继续说下去，他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郑健抱着厚厚的一摞资料来到了徐莹房间。“你看看有什么遗漏的？”徐莹抬头看向郑健，“你……”“夕颜这个身份一直是以男性的身份与日军贡献情报，但我觉得对于日军会有办法推测出是一个女人。如果我以这样的身份，日军必然会怀疑。不若重新创造一个身份，以此身份重新获得日军信任。而夕颜作为与敌方联络的情报人员，也可以混淆日军耳目，而且影响日军对于我们军队情况的判断。不过……”

　　徐莹正仔细听着郑健的分析，却不想他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怎么了？”“一个新的身份想要获得日军的信任，必然要付出一些东西，我的身世日军就会产生怀疑。如果我们可以获得一些身份较高亲日分子的开云(中国)，想来可能会顺利一些。”

　　徐莹低下了眼眸。“我明白了。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安排，只是郑健，你真的愿意吗？在考虑这件事时，老实说，我有些私心。我让你去做你曾经最厌恶的人，虽然你与他们大相径庭，可是外人却不知道。他们会像对待那些人一样对待你，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郑健沉默了许久，久到徐莹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但他轻到低语的声音带着自嘲的意味，落进了徐莹的耳中。

　　“谁知道呢？至少现在不后悔。”

　　四

　　撤退的事情早就提上了日程，如今计划已趋完善。时间拖得太久，损失越大，所以徐莹下令三日后进行渡河撤退。

　　三天之后，郑健的身份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夜里日日被噩梦缠身，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衬得眼下的一片乌青尤为明显。徐莹关心问原因，可郑健从来没说出过。

　　计划之所以定在三天后，是因为徐莹推测那日可能有大雾。对于掩藏他们的行踪，很有好处。

　　这是最后一天的晚上，郑健与徐莹坐在河流边看星星。“郑健，明天你就要用一个最厌恶的身份掩藏自己，这个时间或许会很久。而且你每一刻都处于危险之中，更重要的是，即使你做了，也不会有人真正记得你。”郑健抬起头，整张苍白的脸瞧着就很虚弱。“你还好吗？”徐莹关切地问道。

　　郑健仰起头，满天的星辰映在他的眸子里，流出绚烂的光芒。“我不需要别人记得，我只要一个人能够获得幸福就足够了。”

　　徐莹抬头看向天空，星星点点的荧光随意地撒在黑色的绸缎上。这很平常的风景，在战争中时常被遗忘。“好美的天空！”她脸上显出的不是喜悦，而是黯然。面色中悲伤的神情一闪而过，当她再次抬起头望向天空时，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温柔。

　　二人沿着渭水缓缓地走着，话没有说几句，但都以不同的心情欣赏着四处的风景。

　　走到一处断壁旁，郑健突然停了下来，徐莹也随之停下脚步。“怎么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他突然看向徐莹，蕴着星光的眼眸，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徐莹向后望去，那座残壁在这儿应当已经伫立了许久，似乎从未变过。她对于这场初遇的记忆早已有些斑驳。

　　郑健接着说道：“当时我一下山就看见了，你穿着军装，站在那儿。你一回头……”

　　郑健咽了口口水，将后半句话给吞了下去。徐莹笑笑道：“当时一直没机会向你道谢。我们军队那时什么都缺，你给我带来了许多便利。”郑健摇摇头：“实际上没什么。那些东西放在我手上也没什么用。”

　　二人聊到很晚才回。分别之后，郑健看着徐莹房间的灯关了之后，才回屋。

　　这一夜，于他，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