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薄雾,洒在破庙残破的门槛上。慕容云梦再次睁眼时,身上盖着的是陆立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袍,带着一股清冽干净的气味。她动了动,体内那股纠缠不休、蚀骨灼心的阴寒毒痛,竟真的消失无踪,只余下经脉被冲刷后的淡淡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快。
她抬眼,看见陆立辛正坐在不远处的断壁上,姿态闲散,指尖夹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嫩绿叶子,对着初升的太阳看着叶脉,神情专注,侧脸在晨光中勾勒出清晰的线条,确实年轻得过分。
恩公醒了?她慌忙起身,想起自己昨夜情急之下“为奴为婢”的誓言,脸颊微烫,赶紧上前,想接过陆立辛手中的叶子,或者做点什么。“恩公,我…我来…”
陆立辛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将叶子随手丢开,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尘。“走吧,找个地方弄点吃的。”
在一处溪流边休整时,云梦抢着去生火。她好歹也是慕容家曾经的天之骄女,但这等野外生存、伺候人的活计,实在是生疏得很。折腾了半天,火镰打得火星四溅,却怎么也点不燃那些半干的枯枝,反倒弄得自己一脸黑灰,呛得咳嗽连连,发髻都散乱了几分,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陆立辛抱臂在旁边看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走上前。“行了,一边待着去。”
他接过火镰,只一下,火星落入精心搭好的细小干草中,噗地一声,橘红色的火苗便欢快地跳跃起来,迅速吞噬枯枝,发出噼啪轻响。他又利落地处理了路上顺手猎来的野兔,架在火上翻转烤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不一会儿,油脂滴落火中,香气四溢。
云梦蜷坐在一旁,看着少年专注烤肉的背影,又想起他昨夜弹指间驱除剧毒、此刻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仙人手段,一个荒诞的念头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这位恩公,看着年纪轻轻,该不会是哪个修行了不知多少年月、已然返老还童的老怪物吧?大陆上这样的传说可不少。否则,如何解释他这身看不透的修为和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再看陆立辛那张清俊的少年面孔,云梦心中便不由得多了几分敬畏与拘谨。
陆立辛撕下一条烤得金黄流油的兔腿递给她,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撕着另一条腿上的肉,吃得颇为满足。他确实已能辟谷,靠天地灵气维系生机并非难事,但这口腹之欲,尤其是对肉食的偏爱,也不知是受了哪个不靠谱师父的影响,早已根深蒂固。
吃完,问题来了。陆立辛摸遍全身,也只掏出几个零散铜板,他之前在山上随师父修行,根本用不到钱。云梦更是身无长物,逃时匆忙,哪来的盘缠。
“没钱了。”陆立辛说得坦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看着云梦,“你能饿多久?”
云梦脸一红,低声道:“我…修为低微,还…还不能辟谷。”
陆立辛“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这八年他本就一人,天地为家,何等逍遥。如今多了个拖油瓶,还是个娇弱、不会干活、需要吃饭的拖油瓶。他看了看云梦那虽然毒解了但仍显苍白虚弱的脸色,以及那双努力维持镇定却难掩彷徨的眼睛,心里那点“独自潇洒”的念头终究是败给了那点“不忍心”。
“在这等着。”他丢下一句话,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林间。
约莫半个时辰后,陆立辛回来了,身后竟跟着一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青篷马车,拉车的老马温顺地打着响鼻。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用了点仙人手段,或许是用了身上仅存的那点值钱东西。
“上车。”他言简意赅。
云梦看着那马车,又看看陆立辛少年模样却一副老气横秋安排妥当的姿态,心中那个“老怪物”的猜想更确信了几分。她不敢多问,乖乖地爬进了车厢。
马车轱辘轱辘前行,速度不算快,陆立辛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鞭子,神识却早已如无形的水银般铺开,笼罩着方圆数里的区域。他察觉到云梦体内的毒素虽清,但经脉孱弱,气血两亏,需要调养。同时,他也隐约感知到,这女孩的根骨似乎有些特别,灵气流转间,自带一股隐而不发的锐意。
他心念微动,意识沉入手指上那枚古朴的储物戒指。这是师父上山散人留给他的,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他翻找了一阵,忽略过几本散发着强大波动的功法玉简,最终指尖停留在了一本材质非帛非纸、颜色暗沉、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薄薄册子上。
《无名剑法》。
师父当年塞给他时,只嘟囔了一句:“路边捡的,看着挺顺眼,适合有缘人。”他一直没当回事,此刻却福至心灵,觉得这东西或许正适合车厢里那个女孩。
就在这时,陆立辛晃着鞭子的手微微一顿。
来了。
官道后方,一股凌厉的杀气毫不掩饰地疾速逼近,比之前那几个杂鱼强了不止一个档次。看来宇文家是动了真火,派来了真正的高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车厢帘子被微微掀开一角,云梦探出半张脸,带着担忧:“恩公,后面是不是……”
陆立辛没回头,语气依旧平淡:“嗯。坐稳了。”
他正准备让马车加速,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云梦因紧张而微微握紧的手。那手指纤细,指节分明,在她无意识聚力时,竟隐隐有股剑气自生,与她周身微弱的气息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就是现在了。
陆立辛忽然勒停马车,转身,在云梦茫然的目光中,直接将那本暗沉封面的无名剑谱塞到了她手里。
“路上没事,学学这个。”
云梦低头,看着手中这本毫不起眼、连名字都没有的册子,愣住了。
车厢内,云梦握着那本无名剑谱,指尖触到封皮粗砺的质感。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陆立辛已掀帘而出,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
“待在车里。”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云梦攥紧了剑谱,心脏因后方那越来越近的凌厉杀气而狂跳。她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官道尽头尘土扬起,三道黑影如鬼魅般疾掠而来,速度远超之前的追兵。为首一人身着暗紫劲装,面容阴鸷,周身气息凝实,赫然是御气大圆满的修为!他左右两人,也皆有御气初期的实力。
这阵容,足以横扫一个小型家族了。宇文家为了抓她回去,竟舍得下如此血本?
“小子,留下车里的人,自废修为,可留全尸。”那紫衣人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森然。
陆立辛站在马车前,衣角微动,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废话真多。”
“找死!”
紫衣人身后一名御气初期修士狞笑一声,身形暴起,手中长刀划出一道惨白的厉芒,直劈陆立辛面门!刀风凌厉,卷起地上砂石,气势骇人。
云梦在车内看得心惊肉跳,几乎要惊呼出声。然而下一瞬,她只觉眼前一花。
陆立辛的身影仿佛晃动了一下,又好像根本没动。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竟擦着他的衣角斩空,落在地上,劈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而陆立辛的右手,不知何时已并指如剑,轻飘飘地点在了那修士的咽喉处。
“呃……”
那修士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双眼暴凸,手中长刀“哐当”落地,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怪响,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随即软软倒地,气息全无。
一指毙命!
快,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紫衣人和另一名御气初期修士脸色骤变,眼中的轻蔑瞬间被凝重和骇然取代。
“一起上!”紫衣人低吼一声,与同伴一左一右,同时攻向陆立辛。紫衣人双掌翻飞,带起道道紫色毒雾,腥臭扑鼻,显然修炼的是邪门毒功。另一人则挥舞一双铁锏,势沉力猛,封锁陆立辛左右退路。
毒雾弥漫,锏风呼啸,将陆立辛的身影吞没。
云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抠着车框,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声清越的剑鸣骤然响起!
并非真实的剑,而是陆立辛并指划出的一道无形剑气!那剑气凝练如实质,呈淡金之色,甫一出现,便如旭日东升,驱散阴霾。凌厉无匹的剑意冲天而起,将那弥漫的毒雾瞬间绞得粉碎!
剑气去势不减,在空中一分为二,一道如游龙般缠向紫衣人的毒掌,一道则精准无比地点向那双铁锏的薄弱之处。
“咔嚓!”
铁锏应声而断!
“噗!”
紫衣人惨叫一声,捂着手掌踉跄后退,指缝间鲜血淋漓,他赖以成名的毒功在对方精纯无比的剑气面前,竟不堪一击!
两人面露极度惊恐,再无战意,转身就想逃。
“现在想走?晚了。”
陆立辛语气平淡,身影如鬼魅般飘忽上前,依旧是并指如剑,指尖金光一闪而逝。
“噗嗤!”“噗嗤!”
两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果子落地。那两名筑基修士保持着奔逃的姿势,僵在原地,眉心各自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随即扑倒在地。
尘埃落定。
陆立辛站在原地,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两只苍蝇。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转身走向马车。
车帘被猛地掀开,云梦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陆立辛的眼神充满了震撼与……一丝更深的敬畏。她亲眼见到了这雷霆手段,杀人如割草,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少年能做到的!
“恩…恩公……”她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陆立辛没理会她的震惊,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依旧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本无名剑谱上。
“看懂了什么?”他问。
云梦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剑谱。方才情急之下,她哪有心思去看?但此刻,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回想起陆立辛刚才那惊鸿一现的剑气——凝练、纯粹、一往无前。再低头看这无字的封面,以及翻开第一页后,那上面并非具体的剑招图形,而是一些玄奥的运力路线和意境阐述……
一种奇妙的共鸣感在她心间滋生。
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好像……是‘意’?”
陆立辛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点了点头。“还不算太笨。”
他走到那名最初被杀的御气修士身旁,弯腰捡起了那柄掉落的长刀,掂量了一下,手腕一抖。
“嗡!”
长刀发出一声哀鸣,竟被他以精纯灵力强行抹去原主人的印记,炼化成了一柄最基础、但足够锋利的铁剑。他将这柄临时炼制的铁剑抛给云梦。
“以后你用这个。”他顿了顿,看着云梦依旧苍白的脸和握着剑有些无措的手,补充道,“先练第一页的呼吸法,引灵气淬体,强壮经脉。你的身子,太弱。”
说完,他不再多言,开始熟练地处理那几具尸体,搜刮战利品——几块下品灵石,一些零散金银,还有那紫衣人身上的一瓶毒药和解药。蚊子腿也是肉,毕竟他们现在身无分文。
云梦抱着那柄尚带余温的铁剑和那本无名剑谱,看着陆立辛忙碌的背影,又想起他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剑气,以及此刻这务实甚至有些“吝啬”的举动,心情复杂难言。
这位恩公,行事当真……难以揣度。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言翻开了剑谱第一页,尝试按照上面的图示和心法,调整呼吸,引动周围微薄的天地灵气。
一丝丝清凉的气流,随着那独特的呼吸韵律,开始缓慢地渗入她干涸的经脉,带来细微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畅。她隐隐感觉到,这本无名的剑谱,或许真的与她有缘。
陆立辛将搜刮来的钱财收好,跳上车辕,一挥马鞭。
老马嘶鸣一声,拉着马车,继续沿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
车厢内,云梦摒弃杂念,全心沉浸在那种奇的呼吸法中,苍白的脸颊渐渐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红润。
车辕上,陆立辛看似闭目养神,神识却始终笼罩着四周。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剑胚已现,只待打磨。
而前方的路,还长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