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离心巢】
承德二十七年冬,这一岁,冬日严寒,凛风刺骨,在肌肤上割上些许口子是常事,郚国的京城早早地积上了一层厚雪,需得每日清扫,方能行路。
本应人来人往的街道变得分外冷清,京城的正轴中街也失了往日的喧嚣,只见一急行的马车驶过,车后跟着下人寥寥。
马车内烘着一个暖炉,可葛氏依旧觉得寒冷至极,心就如冬日里的冰雪,怎么也化不去。
葛氏和她的夫婿谢长昊正对车帘而坐,二人神色皆郁郁不已。葛氏怀中抱着一幼童,幼童被裹成了厚厚的一团,活像个圆球,这是前不久才满了周岁的谢家五小姐谢夕婧。
马车的一侧坐着一男童,看起来五六岁左右,眉眼像极了谢长昊,只是远远一看,倒和葛氏更像几分。
男童名唤千杭,是谢家长房的嫡长子。此刻,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微微低着头,拇指指甲轻轻蹭着食指指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孩童总是有些敏感的,马车内沉重的气氛让他也没了往日的活泼,安安静静的,似个隐形人般。
葛氏今岁不过二十出头,这时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光鲜的时候。
的确,今日葛氏梳的是随云髻,用一对简单素净的雕花檀木簪固定着,簪了素簪花,看起来素雅大方,也不失贵气。她身穿一件青白色的襦裙,披着浅灰色的大氅,服饰上绣着一些简单的青竹暗纹花样,浅色系的服饰将葛氏衬得愈发白皙。
只是葛氏人虽貌美,面上的神情却冷的有些可怕,她抿着唇,脸紧绷着,眸中满是担忧。
不知是不是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了,葛氏怀中的谢夕婧开始哭闹起来。葛氏本来轻轻靠着谢长昊,见状不由得直起身子,一边缓缓地摇着怀中的女儿,一边轻声哄道:“婧儿乖啊,不哭了,就要到葛府了,婧儿最乖了对不对?外祖母会给婧儿准备好多好吃的,不哭了啊,乖……”
好一会儿,谢夕婧才止住了哭声,又睡了过去。而葛氏却不知不觉地哭红了眼,幸而今日出府匆忙,没有一层又一层地精心上妆,否则哭花了一脸回娘家可不太美妙。
“听怡,别太伤心了,小心身子。葛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会好的。”谢长昊轻轻的拍了一下葛氏的肩膀,以示劝慰,但很显然,他也是没底的很,语气中没有丝毫笃定的意味儿。
“我知道的,可是祖母……”葛氏的声音带着哭腔,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靠在谢长昊的肩头,低低的呜咽声从她口中传出。
谢长昊也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搂住爱妻,算作安慰。而谢千杭依旧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看着父母,小小年纪的他,还不懂父母所悲伤之事,只晓得这一趟是去葛府,他的外祖家看望生病的外曾祖母。
马车是巳时三刻从谢家出发的,走了近两刻钟,算算也该到葛府了。葛氏心中暗暗想着,又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果然,没一会儿,赶车的小厮在车外扬声喊道:“老爷,夫人,葛府到了。”
闻言,葛氏和谢长昊相视一眼,下了马车,谢千杭紧随其后。
之后,葛氏的心腹刘妈妈接过了葛氏怀中熟睡的谢夕婧。
此刻,站在在葛府大门前,葛氏看见了前来接应的葛家大少奶奶,她大哥葛奕晟的媳妇,她的嫂子罗氏。
罗氏和葛氏同岁,罗氏出自秦州的世家大族罗家,乃罗家的嫡系嫡女,和宫里的宸妃同出一系。
论气度心性,和罗氏相比,葛氏似乎总少了一点儿沉稳和淡定。
在葛家,葛氏的生母,葛家大夫人阮氏年纪尚未至不惑之年,大可自己掌权,可出乎意料的是,阮氏将葛家的内宅之权放给了罗氏。
让罗氏掌权,一是她相信罗氏有能力,二是放了权,她也乐的清闲。
毕竟,管家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一行人相互见了礼,然后在罗氏的带领下,葛氏和谢长昊来到了葛老夫人的忆慈堂,而谢千杭和谢夕婧则被带到了葛家准备的厢房歇息,他们是曾外孙儿,要说慰问葛老夫人,一时间也轮不上他们,谢千杭尚且去不了忆慈堂问疾,更不论才满周岁的谢夕婧了。
现在葛老夫人病重,葛府内的主子们都聚在忆慈堂,一心牵挂着葛老夫人的病情,也并不方便拜见长辈,虽然有些失礼,但情况特殊,些许末节,倒也无人在意。
……
“老奴见过二姑奶奶,二姑爷。”一人走出忆慈堂的内室,朝着葛氏和谢长昊行礼。葛氏心下一动,走上前虚扶一把,道:“尤妈妈不必多礼,母亲可在里头?祖母现在如何了?”尤妈妈是阮氏的奶娘,从小就跟着阮氏,也颇得阮氏重用。
“回二姑奶奶的话,大爷和夫人在里头伺疾,大姑奶奶刚刚才从淮州王府回来,也在里头。老夫人从辰时一直昏迷到现在,太医刚来没半个时辰,说是老夫人可能没多少时日了。”
“什么?来的是哪位太医?他真的这么说?”葛氏一听急了,她和祖母的感情十分深厚,她是家中的幼女,祖母事事偏爱她,还为此惹得家中的其他人频频眼红,如今突闻祖母的噩耗,她焉能不急?
“二姑奶奶莫慌,来的是延太医,老奴愚笨,多的也说不出来什么了,您和姑爷还是快些进去吧!”尤妈妈说着,领着葛氏和谢长昊进了里屋,罗氏跟在其后。
内室里,葛老夫人卧榻不起,葛氏的父亲,现葛家的一家之主葛正均和葛氏的母亲阮氏立于榻前,葛氏的大姐葛听颜站在一侧,见到葛氏和谢长昊入了内室,葛听颜勉强挤出了一抹笑,道:“阿爹阿娘,阿妹和妹夫来了。”
葛正均和阮氏双双转头。
阮氏面色惨白,本想笑着点头示意二人,却比哭还难看,自她嫁到葛家,葛老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婆媳俩的感情很深厚。
阮氏神色戚戚,道:“怡儿来了……”
“阿爹,阿娘,阿姊。”葛氏忍下心中的酸楚,向前见礼。
谢长昊也上前,拱手道:“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贤婿不必多礼。”葛正均朝谢长昊还了半礼。
他和谢长昊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工部尚书,官阶俱是正三品,受之半礼,是占了长辈名分。
礼毕后,谢长昊又和葛听颜互相颔首见礼。
“好了,怡儿,过来看看你祖母吧!”阮氏用眼神示意葛氏上前。
“是。”葛氏应了一声,穿过了内室的卷帘,走到了葛老夫人的榻前,她握住葛老夫人的手,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了,“祖母……”
见状,众人皆神色凄楚,因为此刻的葛老夫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也不知......
两个时辰后,葛氏哭的累了,和谢长昊一起被葛家夫妇赶回了厢房,让她歇歇再去忆慈堂。
葛氏开始不肯,但拗不过爹娘强势,只好回了厢房。
说睡,葛氏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但因为在忆慈堂跪了这些许时候,也感到有些乏力。
于是,谢长昊一人带着谢千杭和谢夕婧去拜见了葛家的长辈,葛氏则留在了厢房。
葛氏没有出面,这显然是不太合规矩的,但现下所以人的心思都放在了葛老夫人的身上,也没人纠结这点规矩。
而且葛家众人又听说是家主把女儿女婿喊回厢房歇息的,既如此,其他葛家族亲也不会不识趣的多说什么,毕竟,谢长昊带着儿女前来见礼,已是做足了礼数。
而忆慈堂里,葛家的族亲们也都依次慰问了葛老夫人。
申正时分,葛奕晟赶了回来,他本来在邺郡办差,前些日子得知葛老夫人不太好的消息便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不想一进家门,就听闻葛老夫人病重,卧榻昏迷不醒。
回到葛府的葛奕晟没有休息,直接到了忆慈堂。
……
入夜,葛氏携着一对儿女在葛府歇下,谢长昊则因明日还要早朝,先一步回了谢府。
翌日寅时三刻左右,葛府内传起了丧讯,葛老夫人到底没有熬过这一夜,去了。
葛府虽早有准备,但因在深夜,事发突然,刚开始时还是显得手忙脚乱。好在罗氏是个顶事的,几道命令下去,不足辰时,府中便变得井井有条,开始了丧仪的各项流程。
葛氏得到葛老夫人辞世的消息后强忍着心中酸楚哀恸,派人回谢府传口信,表明自己要在葛府留上些时日。
谢府那边自然没有意见,作为亲家,派了谢长昊的三弟谢长旻和其媳妇慕氏前来吊唁。
而谢长昊隔了一晚又回到了葛府,休了一天的假,没去早朝和衙上,就在葛府陪着葛氏,待过了葛老夫人的小殓后才又离开。
倒是谢长旻夫妇,在葛府待到过了葛老夫人的头七才回去,谢千杭因为正在启蒙,葛氏不想让他耽搁课业,让谢千杭跟着自家三叔父三婶娘一道回去了。
但这也不能说谢长昊对岳家不尽心,他初任工部尚书,前些时日圣上突然提出了要修建瞿河的水利工程,瞿河是郚国的母亲河,但是一到夏季,河流的下游便会发生洪涝灾害,使当地的百姓民不聊生,圣上下狠心整治瞿河,有人便提出了引水的办法,并被圣上采纳,工部为此忙的不可开交,最近更是进入了工程设计的关键时期。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个任务,年轻干气足的谢长昊自是想干出一番成绩来,能在此时腾出时间陪妻子回娘家吊唁已是不易。而谢长旻是没有官职在身的,他不喜文墨却善于经商,谢府公中的铺子都是他在打理,平日里还算闲暇。
过了头七,葛氏还是没有回到谢府,她在葛府亲眼看着葛老夫人的牌位入了葛家祠堂。
随着葛老夫人的离世,葛正均成了葛家的老太爷,依旧执掌葛家,阮氏则成了葛家新的葛老夫人。
葛正均的几个兄弟也都自此分了家,有的在京城或他处另立了宅院,还有几个没什么本事的,都回本家混日子去了。
葬礼毕,葛氏打算回谢府,临行前向阮氏告别之际却被阮氏带到了忆慈堂。
“阿娘,你带女儿来这儿作甚?”葛氏不解,祖母才去,阮氏还住在原来的院子,现在的忆慈堂已经没有人居住了,祖母生平的东西也都已随葬,整个忆慈堂看起来格外空旷,也叫人倍感荒凉。
阮氏没有说话,走进屏风后,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木匣子。
“这是……祖母留下的?”葛氏打量着那木匣子,匣子是棕黑色的,看不清纹路,通体散发着古朴的气息,想来是个宝贝,居然没有被随葬?
“不错,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她在昏迷前把这个托付给了我,让我在她死后给你,嗯……准确的来说这是给婧姐儿的。”
“给婧姐儿的?”葛氏皱了一下眉,不解,婧姐儿不过足岁,祖母并没有见过几次曾外孙女,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祖母特地给她留着,还得在死后才能给她?
“是的,但老祖宗没有明说原因,只说这是一块青玉,她以前在昭护寺的住持处所得,也是住持让她这么做的。”
“昭护寺?是住持点名给婧姐儿的?这……不可能啊……”
“老祖宗近一年都没有去过昭护寺。我昨日问过老祖宗以前随侍的妈妈,她说那是五年前老祖宗去昭护寺替杭哥儿祈福时,昭护寺的住持虚元大师给老祖宗的,让她在去世后把玉给她嫡亲的曾外孙女,还得是年长的那位。郡主较婧姐儿小半岁有余,这青玉自然是婧姐儿的,今日我便把玉给你。”
阮氏口中的郡主是葛听颜的女儿阜涟漪,封号靖安。葛听颜是当今圣上嫡亲弟弟淮州王阜覃历的侧妃,半年前生下了庶长女。
依礼,庶出的阜涟漪除了郡主的名头,是没有资格获得封地的,奈何圣上对淮州王这个弟弟关照有加,特意下旨,把淮州的漪阳郡赐给了阜涟漪作封地,以示荣宠。
圣上当时还说漪阳郡合了阜涟漪的闺名,是缘分。
葛氏接过木匣子,打开,一块青色的玉佩静静地躺在里面。玉佩的形状是正圆形,上面刻着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图案,图案似是没有成型,只由寥寥数刀刻画而成。唯一能分辨的怕是只有正反面和上下端了。
葛氏伸手去触碰青玉,只觉寒凉至极,不由得收回手:“阿娘,这是什么玉?如此寒凉之物,婧姐儿如何要的?”
“要的,要的!你且拿好,老祖宗说了给婧姐儿,这玉就是婧姐儿的。现在婧姐儿还用不了,大不了等她大了你再给她,快些收好了。”
见阮氏说的有理,这玉又是祖母留下的,葛氏不好再推诿,将玉细细收好,打算等女儿大些了才给她。
坐上马车回谢府时,葛氏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些时日的葬礼劳心费神,她的精神早已不佳。但因为怀中还抱着谢夕婧,即使疲惫不已,葛氏也不敢睡过去。
谢夕婧倒没有再睡觉,窝在葛氏的怀里,流着口水一口一个“娘亲”地叫着,时不时“咯咯”地笑两声,让葛氏因祖母过世的阴霾去了不少。
回到谢府后,葛氏强撑着精神带着谢夕婧去慈安堂给谢老夫人请安,好在谢老夫人宽宏,晓得这些日子葛氏是心神俱惫,简单聊了几句后便让她回华然院歇息。
回到华然院,葛氏整个人才完全放松下来,让下人领着女儿回她自己的婧苑后便沉沉睡了过去,没用午膳也没用晚膳,就连谢长昊什么时候从工部回来的,葛氏也是迷迷糊糊的。
当家大夫人如此作态,不免惹些闲言,但谢老夫人心疼儿媳疲惫,一家之主的谢长昊亦护着媳妇,谁又能多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