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杨枫意识复苏后的第一个感知。浓烈,刺鼻,与记忆中雏见泽那混合着泥土、草木和若有若无血腥气的空气截然不同。
他(是的,他感觉自己恢复了男性的认知)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以及悬挂着的、散发着冰冷光芒的日光灯管。视野边缘是金属制的床栏。
不是古手神社那熟悉的榻榻米和木质天花板,也不是EA那诡异的意识空间,更不是雏见泽任何一处地方。
他尝试移动身体,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全身的虚脱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烧。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观察四周。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墙壁是惨白的,除了一张简单的铁架床和一张金属桌子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桌子上放着一个塑料水杯和一小瓶药片。门是厚重的金属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
这格局……像极了病房。或者说,是隔离室。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破碎的痛楚。沙都子的复眼,悟史的铁锹,魅音诡异的笑容,礼奈的舞蹈,祭典台的崩塌,赤坂最后伸出的手,EA满足的叹息,以及……自己扯断虫痕时那决绝的白光。
“我……成功了?还是……又进入了新的碎片?”杨枫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抬起手,看到的不再是古手梨花那白皙纤细的小手,而是一双属于成年男性的、骨节分明且略显苍白的手。手腕上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仿佛烫伤般的痕迹,形状依稀是那些金色虫痕的轮廓。
“这里是……现实?”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击中了他。
就在这时,厚重的金属门“咔哒”一声被从外面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同样装扮的护士。医生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眼神平静中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杨医生,你醒了?”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沉闷,但杨枫听出来了,这是他在精神病院工作时的同事,张医生。
杨枫,杨医生……前世的身份,如此清晰地被呼唤。
“张……张医生?”杨枫艰难地开口,喉咙火辣辣地疼,“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
张医生走到床边,拿起手电筒检查了一下杨枫的瞳孔,同时对护士示意记录。“你在值班时突然情绪失控,攻击了一名有严重妄想症状的病人,并且出现了强烈的自残倾向,口中一直喊着‘虫子’、‘祭品’、‘必须打破轮回’之类的谵语。我们给你注射了镇静剂,鉴于你当时的状态极具攻击性和危险性,暂时将你安置在隔离观察室。你已经昏睡超过二十个小时了。”
杨枫如遭雷击。攻击病人?自残?谵语?
难道……雏见泽的一切,那几百年的轮回,那刻骨铭心的死亡,那与魔女的契约,那最后的牺牲……全都只是他,杨枫医生,在精神压力下产生的集体妄想和幻觉?是他在接触了那个自称“北条沙都子”的病人后,被其妄想症状感染,进而引发的自身精神崩溃?
不!那种痛苦太真实了!每一个死亡的瞬间,每一次轮回的绝望,与赤坂、沙都子他们建立的羁绊(哪怕是扭曲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个……病人,”杨枫急切地追问,声音都在颤抖,“那个我攻击的病人,是不是一个女孩?她是不是……自称北条沙都子?”
张医生和护士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和怜悯。张医生叹了口气,在记录板上写了些什么:“看来你的思维还没有完全清晰。杨医生,你需要休息,更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你产生了一些……移情和投射。我们医院近期并没有收治过名叫‘北条沙都子’的日本籍病人。你攻击的那位病人,是一位长期住院的、有暴力倾向的男性患者,他当时的妄想内容是自己是古代将军。”
没有……北条沙都子?
杨枫的大脑一片空白。支撑他“现实感”的最后一块基石似乎崩塌了。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失去了焦点,“雏见泽……梨花……沙都子……EA……它们那么真实……”
“那是你精神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杨医生。”张医生的语气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你最近工作强度太高,加上之前你负责的那个关于‘地域性集体癔症’的研究课题,可能接触了太多负面案例,导致了替代性创伤和自身的解离状态。我们已经联系了你的家人,也安排了院里最好的心理医生为你做评估。”
护士上前,示意杨枫服用桌上的药片:“杨医生,先吃药吧,有助于你稳定情绪。”
杨枫看着那小小的白色药片,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他之前的挣扎和牺牲算什么?一场自导自演的精神闹剧?
他木然地接过药片和水杯,在护士的注视下吞了下去。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内心的混乱。
张医生和护士又嘱咐了几句,留下一些流质食物,便再次锁上门离开了。
隔离室里恢复了死寂,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
杨枫瘫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灵魂仿佛被抽空了。如果现实是这间冰冷的隔离室,那么雏见泽的百年轮回算什么?如果他是杨枫医生,那么古手梨花的记忆和情感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信号不良的杂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滋……契约者……听得到吗……?」
是EA的声音!虽然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但那独特的、带着魔性愉悦的语调,杨枫绝不会认错!
「……规则……崩坏……的反噬……比想象中……滋……严重……」 EA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你确实……撕裂了……那个碎片……的循环……但代价是……两个世界的……壁垒……变薄了……」
杨枫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EA?!是你吗?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与假……有什么意义呢?」 EA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嘲弄,「你以为的现实……不过是……更高层面的……碎片罢了……」她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一瞬,带着某种警示,「小心……契约者……你身上的‘虫痕’……在现实世界……会吸引……‘它们’的注意……」
“它们?它们是什么?!”杨枫急切地追问。
但EA的声音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他精神分裂的又一征兆。
杨枫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病号服。他抬起手腕,看着那淡淡的烫伤痕迹。
难道……这一切并没有结束?雏见泽的轮回是某种更高层次现实的投影,而他撕裂那个碎片的行为,不仅在那个世界引发了巨变,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所在的这个“现实”?
他想起EA最后的话——“你身上的‘虫痕’在现实世界会吸引‘它们’的注意”。
“它们”……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是像EA一样的、由负面情绪和规则碎片凝聚的存在?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隔离室的灯光忽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乌云,隐隐有雷声传来。
杨枫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环顾这间狭小、苍白、看似安全的隔离室,却感觉它比雏见泽那危机四伏的村庄更加令人不安。
如果精神病院并非安全的港湾,那么哪里才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属于杨枫医生的手,却又仿佛残留着古手梨花扯断虫痕时的触感。
现实与幻想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
而他知道,无论他愿意与否,某种由他亲手引发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蝉鸣声早已消失,但另一种无声的、源自未知维度的喧嚣,正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