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伙食很好,一味羊肉,一味葵菜,另有一味鱼羹,吃的比家里好多了,且还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只让方星河后悔怎么没带纸笔来,否则就可以借此时间开始抄录了。
休息完下午借着干,黄昏时分,老管事从二楼上下来,一天的工作到此结束,方星河吃完饭后迅即告辞,一路直奔文心书肆。
从书肆中出来时,早晨得的一贯钱只剩了二百文,换回的是一沓纤维细长,交结密匀,有着细横帘纹的白蜡纸,纸的确是好纸,远非竹纹可比,价钱也让方星河感动的想哭。
剩下的二百文中一百八十文给方之广买了三副药,最后二十文换成了方星仪的胡饼,至此,一贯钱再次花的干干净净,想存都存不住。
回到家,天色刚黑,将胡饼交给眼巴巴盼着他回来的方星仪后,方星河跟方之广夫妇说了受雇于虞家之事,不过说的只是受雇,抄录什么的提都没提,并言明从明日起须在虞家常住,直至五月端午。
方金氏听的很是高兴,闻之管吃住后月俸还有两贯五,她似是长出了一口气,嘱咐他好生干,另外领了月俸后钱不能乱花,一文都不行,她要查数的。
方星河以为她在担心赋税及徭役花销,遂笑着应了。晚上早早入睡,第二天跟阿耶阿娘一起起身,看了看犹在沉睡中的方星仪后背着铺盖卷走了。
方黄氏与方杜氏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方李氏没好气的瞪了她们一眼,再看向渐行渐远的方星河,感觉心里顺气了不少。
金生堂前,老管事看着方星河背上的铺盖卷儿有些愣神,听完他要借宿的要求后没敢直接答应,转身去请示虞清臣。
虞清臣正在亲自动手用羊毛刷子清洗丹炉,闻言一笑道:“他哪里是怕什么归家路远难行?分明是惟恐抄书的时间少了,心思虽是小家子气,倒是个真爱书的,也罢,就随了他吧”
老管事回来后,给方星河指了一间空屋,位置就在金生阁所在的院子外,墙挨着墙也算晚上帮着守院子了。
上午干完中午吃过饭,方星河放下筷子就到了小憩室中,看着面前摊开的《毛诗正义》提笔刚写出一个字,眼角竟有些莫名的发涩,鼻腔里也隐隐泛酸。
《诗经.周南.关雎》
方星河在属于自己的教材上写下了第一行文字。
从没觉得半个时辰居然过的这么快,似乎是一眨眼就没了。下午接着干活,黄昏时分老管事下楼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方星河转身又冲进了小憩室,直至太阳完全落山,实在是再也看不到时他才恋恋不舍的收了笔。
书不出阁,阁内又绝不许举火,所以他下午的抄录时间就是从工作结束到天色黑定,细算起来就算天气极好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已是春日,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白天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
抄完再去吃饭,饭食早已凉了,方星河却是甘之如饴。吃完回到小屋,长夜漫漫正好用来背诵白天抄录的内容。
唐时不管是读书时的学经也罢,考试中的默经也罢,背诵都是基础功夫,想躲都躲不了。
由是,方星河的生活节奏就此固定下来,每天干活,吃饭,抄书背书,看似枯燥无比的生活他却乐在其中,也根本没时间去想什么枯燥不枯燥。
不知不觉间一月时光匆匆而逝,方星河得到了一天的休沐假,也拿到了两贯五的月俸,他迫不及待的想回去看看。
尽管方金氏曾交代这钱一文都不许花,方星河还是在县城抓了五副药费去三百文,两斤羊肉一百文,另用一百文买了细布,够方金氏和方星仪做件新裳。
买完满怀期待的转到雅芳斋,结果却发现上次留下的那幅水墨山水依旧高高挂在墙上,无人问津。
方星河看向堆坐在胡凳上的伍芝芳,伍芝芳呷了口茶汤饮子长叹一声。
前所未见的新画法毕竟不是那么好接受,何况乐乡只是一个县城而已,虞清臣更是只有一个。方星河发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哀叹,告辞回家。
方星仪见他回来人都乐疯了,不过随即就红了眼圈,贴在他身边半步都不肯离开。
闲置一个月的圆口瓦罐再度有了用武之地,方星仪化思念为食量,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剩下的两碗依旧是给阿耶阿娘留着。
嗯,一切都没有变,真好!
吃完收拾完没多久,下田的人回来了,方金氏看着略略长胖了些的儿子欣喜不已,不过待看到他买回的东西后脸上有些不高兴了,“花了多少?”
“五百文”
“你个败家子儿不过日子了”方金氏嗔怪,“剩下的呢?”
方星河乖乖把剩下的交出来,原想着方金氏会给他存起来好用作赋税,徭役花销,没想到她留了一半,拿着另一半急急忙忙出了门,并招呼方之广去吃饭时帮她告个假。
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忽又回头对方星河说了一句,“你也别先急着吃饭,就在屋里等我”
“阿娘有事?”
方金氏没回答,摆摆手后去了。随即,方之广带着方星仪去饭堂吃饭,方星仪不想离开阿兄,被阿耶一眼瞪的顿时老实下来。
他们走后没多久,方金氏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新篮子,篮子里装有帛两段,酒两瓯,肉两条,尤其是那肉,不仅卖相极好,还割的方方正正。
“这是束修?”
“我儿果然是天生的读书人,一看就知道”方金氏将剩下的钱装入篮中,又将方星河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转身出门,“走吧,到孙先生那里拜个门”
帛是丝织品的总称,绫罗绸缎都属其内,价钱贵的很,方星河都舍不得给她和方星仪买,现在却是一买两段。酒没尝过不好说贵贱,那两方肉看着至少得有四斤,更别提还有那些钱了。
这一篮子东西几乎把方星河一个月的月俸都搭进去了,看的他真是心疼的要死,无奈方金氏根本不容他说话,挎上就出去了。
果然是知子莫若母,瞒着瞒着还是瞒不过去。方星河跟在后面又心疼更感动,只能自我宽慰,既然想读书总得有个老师,至于钱,想路子再挣就是。
方金氏趁着吃饭的时间办这事,本就有避开家人之意,无奈人算不如天算,两人走到大门口时还是撞上了,撞的还是全家。
方家的希望之星方之仕今天也回来了,方杜氏咋呼着要一起来看看,然后再一起吃团圆饭,方李氏率先打头,方黄氏就是再不愿意也得来。
一时间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大门口,方金氏篮子里的东西也彻底暴露无遗。
“二嫂这是要带星河去拜师?”
说话的方之仕跟方之广五官很像,只是他更胖些,脸上也绝无蜡黄之色,方面阔口,高高大大的身子穿着一身细绫襕衫,端的是仪表堂堂。
“就是去看看,星河年纪太大,孙先生未必肯收”
一言坐实,本就有些变色的方杜氏,方黄氏等人脸上更难看了,就连方之仕也没了刚才的意气风发,毕竟方星河若真的读书,必然要分薄对他的供养,事关切身利益,还怎么潇洒的起来。
“都回饭堂说话”方李氏当先扭头,众皆无言,方金氏咬着嘴唇紧紧攥住挎篮,因用力太大,手都失了血色。
饭堂内,方李氏没给别人开口的机会,径直道:“老二家的,如今家里的境况你也清楚,断然再供不起第二个读书种子,此事还是罢了吧”
方金氏迎上方李氏的眼神正要说话,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方星河蓦地绕到了她前面将之挡在身后。
“祖母,孙儿上次虽说了些气话,却也是当着全家表过态,我若真要读书,绝不花家里一文钱,更不会耽误了三叔的求学。这话孙儿今天再说一遍,全家都是见证”
方星河声音平稳,丝毫没有置气使气的意思,方之广紧绷着的脸色松弛了不少,就连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方星仪小手也松了松。
“说的好听。你现在这般说,真到读的没钱了,家里能不管?娘,他这是先斩后奏,你可万万不能松口啊”
方杜氏话音刚落,方之仕也开口了,“星河,读书起三更熬半夜的,动辄还要挨先生手板,苦啊”
“侄儿不怕苦”
方之仕猛地“噎”了一下,“你不怕苦,好,那你怕不怕没钱?不说笔墨纸砚这些常年的流水花销,单是书之一项就能把你压垮,你不要家里花销,单凭自己从何而来?”
“抄就是了”
“切!”方之仕总算扳回一城,目光扫过堂内众人后方才回到方星河脸上,“书是何等精贵之物,谁肯借你抄?当然,三叔不是说不能给你抄录,只是抄一本书费时甚多,三叔在县学却是须臾也离不得的,我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这一下直击要害,不仅方之仕说的畅快,方杜氏也扬眉吐气的与方黄氏交换了个眼神。
方星河笑笑,也不与他辩,拍了拍身侧方星仪的肩膀,“小妹,去,把我带回来的那本书拿来”
方星仪见过那本书,闻言“噔噔噔”去了。方之仕夫妇刚得意了片刻的阴晴不定起来,“书籍层层转抄,必致讹误极多,如此有还不如没有,星河,莫怪三叔没提醒你,便是孙先生那里的书也是靠不住的”
“孙先生的书靠不住,那虞家金生阁藏书可靠的住?”
方之仕霍然站起,起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又猛地坐下,“什么,你抄录的是虞家金生阁版?”
不怪他如此失态,实在是虞家藏书太有名了,虞家历三代之积成就金生阁,不仅藏书多,更难得的是除了孤本善本外,其它书都经多个版本对照着手校过,尤其是像《五经正义》这样的甚至还不止一遍,早已是士林公认的精品之精。
而比精品更有名的是,金生阁之书素来难得一见,物以稀为贵之下更使其份量重不可言,县学里谁若有一套金生阁版的《五经正义》足以成为艳羡对象,并被巴结着要来借去做校对。
这么珍贵的东西,方星河居然有?
堂中其他人虽不确切知道金生阁版的意义,但虞家藏书闻名乡里几十年的名声他们总是听说过的,更听说过关于虞家藏书的规矩,这么珍贵的东西啊,老二家二流子似的方星河居然弄到手了!
因为太过于震惊,饭堂里一时安静的厉害,直到方星仪把书送来后,方之仕迫不及待的接过手来。
凡出自于金生阁之书必有印章,以其为母本的抄录本也不例外。方星河已经抄录完成的《毛诗正义》扉页上就有这样一个鲜红的印章,印出篆书“金生阁藏书”五字。
旁边且有一宽印,印出的是一排汉隶小字:
读必谨,锁必牢,收必审,阁必高。子孙子,惟学教,借非其人,亦不孝。
印章一看,方之仕已知这确是金生阁版录本无疑,这种治印水平,乐乡根本没人仿冒的了,更别说方星河了。
方之仕从抄录本上收回目光,眼神茫然的看着让他无比陌生的侄子,虞家唯一有资格放人入阁抄书的唯有虞清臣,他看人的眼光之高是出了名的,方星河凭什么能入他的眼?
方星河从方之仕手中接过《毛诗正义》,“我再说一遍,我读书是自己的事,不会用家里一文钱。阿娘,走”
母子俩人挎着篮子去了,方杜氏目送他们走出去,转头看看丈夫,方黄氏,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方李氏脸上,“娘,你看他们……”
“方星河都这样说了,书也都抄了,你还让我怎么说?”
方李氏脸色难看的很,“家里一年有多少进项你心里清楚,将来我若真贴补了他读书更瞒不过你,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督促你男人多下苦功,眼瞅着今年的县试可没几个月了”
“阿娘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年县试必过的”
听方之仕还魂般说的这么慷慨激昂,方黄氏嘴角一撇,这话她真是听的够够的了,方之仕不还是在县学里没动窝。
方李氏“嗯”了一声,“吃饭!”
孙先生家就在村子西头,家中开着附近四五个村子唯一的私塾,家就是学校,学校就是家。方星河提着篮子随方金氏到时,私塾里还没放学,可清晰的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有杖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杖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
听到第一个“有杖之杜”时,方星河还疑惑,这是《诗经》那一篇啊,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诗三百他早已抄录完毕,不算那些注的话,诗歌本身也已通背完毕,还真没见过这一句。
及至听到后面的诗句后明白了,学生们读的是《小雅》中的《杕杜》篇。杕杜者,意为孤生之赤棠树,比喻人孤立无援,学生们不识“杕”字故而错读为“杖”。
错就错了吧,还读的这么大声这么整齐,方星河哭笑不得之余心中打了个突,学生是跟着人学的,那他们的错肯定首先就错在老师。
心中想着,人已进院到了孙先生的课房,前面正有一个农人提了东西来请孙先生帮着写一份贺函,准备往新得了儿子的亲戚家走礼。
“生的是个儿子?”
农人忙不迭点头,“对,是儿子”
“既是儿子,那就是弄璋之喜,确实该好生贺一贺”孙先生口中摇头晃脑的说着,手上扯过红纸刷刷开写。
“闻有弄獐之喜……”
方星河看到这儿,伸出左手猛地按住自己的嘴,右手扯了方金氏就走,用力极大,由不得方金氏不跟着。
两人身后,孙先生声音热情的高呼道:“欸,那是谁家的,有事好说,忝为乡邻,不拘什么事润笔少些也无妨”
闻言,方星河拉着方金氏跑的更快了。
“怎么了,怎么了?咱就是来拜师的,你跑什么?”
“这个师实在是拜不了了”,方星河说出“杕杖”和“璋獐”之错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错了俩,这样的乡先生儿子实在是不敢拜”
方金氏也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一板脸道:“你知道就行了,可不敢出去卖弄浑说,否则定让你阿耶拿大巴掌抽你,记住了”
“阿耶才不会打我,从小就没打过。行,我知道了,这事儿说的不好,孙先生没准会记恨我一辈子”
“你知道轻重就好”,方金氏捋了捋头发,喃喃自语了一句,“难怪老三读书这么难,原来根子在这儿”
方星河差点笑喷出来。方金氏自语完又开始发愁,“读书哪儿能没个老师啊,孙先生你又看不上”
“行了,我都说了读书的事我自己操心,你就别愁了”
方星河上前揽住她胳膊,方金氏怪不习惯的,不过挣了两下没挣脱之后也就由着去了,“阿娘,我都已经问过了,士子们读书都是先诵经,再通经,然后才是辨经。
诵经就是背,这个我行;通经就是弄懂经书每一句的意思,有注解这个我至少能干一半,所以当下找老师并不是那么要紧。你真不用发愁”
“真的,你可别骗我”
“哪儿能啊”,方星河紧紧手叹了口气,“自古名师难求,比找媳妇都难,慢慢碰,看缘分吧”
方金氏猛地站住了,“对啊,你都满十六成丁了,婚姻也确实是个大事”
方星河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好歹赶紧拉着她回去了。
拜师的事情先就这么搁下了,见他们去而复返,东西也拎回来了,家里虽没人问,但个个脸色上好看了不少,尤其方之仕两口子更是如释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