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傻女庄笙

　　初夏，金色阳光热情地洒在依山傍溪的小村中，春蝉有一下没一下的嘶鸣声，为村中那颗大槐树下的尖锐童声敷衍着伴奏。

　　“哈哈！大家快来看呀！小傻子居然出门了！”

　　一群垂髫小儿围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起哄，小姑娘肌肤白皙，脸颊饱满，不过六七岁的样貌却已是灵秀可人，同身边拖着鼻涕，肤黄干瘦的农家孩子形成强烈的对比。路过的街坊们从孩子们身边穿过，只瞥了一眼，便习以为常地离开。仔细看去，相貌灵秀的小姑娘却是双目无神，涎水从嘴角淌下，原来是个痴儿。

　　“小傻子，你娘怎么敢放你出门啊~~”说话的女孩约莫八九岁，梳着丱角髻，满脸得意的将小手一挥，其余孩子止了声，懵懂地看着这位孩子群里的老大。

　　孩子王脑袋昂地高高的，像只刚下完蛋骄傲踱步的母鸡。“你！”她那只黄巴巴的小手指着粉衣小姑娘精巧的鼻尖，手指的暗黄和小姑娘鼻尖的雪白形成刺目的反差。孩子王懊恼地迅速抽回手缩在背后，眼咕噜乱转时瞥见小姑娘头上插着一支桃花式样镶嵌粉色玛瑙的银簪，眼睛瞬间亮了。

　　她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摘小姑娘发上银簪，哪知傻呆呆流涎水的小姑娘此刻竟有了反应，一把推开孩子王，摇摇晃晃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呢喃着：“娘！娘给……”

　　孩子王猝不及防下竟被推倒在地，粘了满身黄泥。羞愤与不甘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对着围观的孩子叫嚷道：“小傻子打人了，快打死她。”

　　有些孩子踟蹰着不敢上前，有些却为孩子王马首是瞻已经扑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将肮脏的脚印铺满小姑娘整个粉色纱裙，推搡中那枚银簪掉落在地，小姑娘满脸灰尘混合着鼻涕泪水早已看不出样子，但手臂却紧紧护住地上的银簪。

　　“你们在干什么，太过分了！”一声愤怒的大吼从孩子群后传来，紧接着一道娇小的黄色身影冲进了包围圈，用力将拳脚相加的几个孩子推开。

　　“庄笙！庄笙！你没事吧！”黄衣女孩焦急地查看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小姑娘，见她额角溢出殷红的血，赶紧从怀中抽出手绢轻轻捂住伤口。庄笙也不喊疼，依旧那样傻傻呆呆，只是手臂保持着护簪子的动作。

　　“小莲！你看你做了什么！”黄衣女孩虽年幼，目光却锐利如刀锋，孩子王小莲在她眼风扫视下额头直冒冷汗，可还是嘴硬道：“是庄笙先推我的！”

　　还敢推卸责任！黄衣女孩眼神一凛：“待会风娘子知道了，想想你们的结果吧！”

　　那个被偷了一只鸡后，举着菜刀从村头骂到村尾，院墙被踢塌一块，就把那肇事孩子挂树上胖揍两个时辰的风娘子！？一群孩子觉得背后嗖嗖冒凉风，瞬间便作鸟兽散状，跑的那叫一个干净。

　　小莲见大事不好，抹了把额头的汗，虚软着声音外强中干道：“本来就是庄笙先推我的，红泥，你可别在风娘子面前乱嚼舌根!”说完害怕心虚得不行，一溜烟也跑了。

　　红泥收回尖锐的目光，关切地观察庄笙的伤势，见衣服上虽然脏污了，但除了额头没受其他重伤，这才轻轻吁了口气，伸手想帮庄笙捡起银簪，可那孩子还是紧紧护着。

　　红泥叹了口气温和说道：“庄笙，是我，红泥，我帮你把簪子捡起可好？”

　　一直伏在地上的小姑娘这才微微抬头，无神的眼愣愣望着面带笑容的红泥。红泥在她面前缓缓伸出手，这次庄她没有阻挡，红泥顺利拾起满是黄泥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银簪。慢慢扶起庄笙，一瘸一拐地回到庄笙家的酒肆。

　　风娘子和庄笙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六年前那个美艳的女子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来到并州这个小而偏僻的东篱村，村子统共不过百来户人家，皆知根知底，忽然来了个丧夫拖女的寡妇，很是受了一段时间的排挤。

　　好在风娘子性格豪爽，热情大方，在官道边开了家小小的酒肆，村里人常来常往，时间久了，渐渐接纳了风娘子母女。风娘子长的美，女儿庄笙也长的美，可惜是个痴儿。

　　村民和小姑娘说话皆是毫无反应，她从小只会坐在酒肆的台阶上，流着涎水眼睛呆滞地看着远方，每当路过酒肆看着庄笙痴傻的模样，村民皆摇头叹息风娘子命不好，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一辈子都难改嫁。

　　平日里风娘子对庄笙保护的很好，不知今日是否因为酒肆生意兴隆人满为患，照顾不及，一个没注意，竟然让庄笙独自一人晃晃悠悠走到街上，从而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红泥将庄笙带回酒肆时，风娘子正焦急地从门里冲出，猝不及防下差点撞上二人。等她稳住身形，看清庄笙凄惨的模样，顿时暴跳如雷，红着眼扫向红泥。红泥被盯得冷汗直冒，慌忙摆手解释。

　　没等她解释完，风娘子打断她，问清有哪些孩子欺负了庄笙，便如疾风过境般冲了出去。村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孩童们的哭喊、大嫂们的叫嚷、男人们的劝阻、狗吠、鸡鸣、鸭扑腾，足足折腾三盏茶的功夫。

　　红泥见十来个大人带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跟在风娘子身后来到庄笙和自己面前，可不就是小莲他们，那几个孩子你推我搡，满脸惊恐害怕，被风娘子眼风一扫，吓得赶紧对庄笙哈腰，抖着音念着：“对不住啊，庄笙，是我们不好，是我们错了！我们不应该打你！”

　　风娘子冷哼一声，大人们一脸尴尬地劝道：“风娘子，是我们平日管教不严，惯的孩子无法无天，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歉也道过了，你看这乡里乡亲的，能不能……”说着，大人们都是满脸赔笑。

　　风娘子总算还有些理智，总是乡里乡亲，又是孩子们的事，语气稍软：“这孩子的情况大家也知道，望今后哥哥嫂嫂们能管束住孩儿，让庄笙这孩子少遭些罪。”

　　“是是是，回去一定好好管教这群小兔崽子们，放心吧，娘子！”

　　众人见风娘子口封松动，忙不迭揪耳朵的揪耳朵，拽胳膊的拽胳膊各自领着自家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风娘子刚刚还怒目圆睁，现下脸上爬满疲惫，她转身蹲在庄笙面前，抽出洁白的手绢替可怜的孩子擦拭着脸上的污垢。

　　“谢谢你，红泥！今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就不留你在家用饭了。晚了，早点回去吧，你爹娘该着急了。”

　　红泥这才惊觉夕阳的红晕染得天际橙灿灿，远处炊烟袅袅，近处响起锅碗瓢盆交叠的蹡蹡声，鼻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饭菜香，是该回家了！

　　“娘子，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陪庄笙。”

　　风娘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红泥握了握庄笙的小手，忽然想起刚才捡起的银簪，她从袖中抽出，递给风娘子。

　　“即使被打庄笙也仔细护着这银簪，娘子万望收好！”说完，红泥小小的身影渐渐没入昏黄的霞光中。

　　夜已深，月挂枝头，村子里没什么娱乐活动，村民们早早熄灯安睡了。唯有酒肆后院小屋内还闪烁着点点灯光。此时庄笙洗的干干净净，穿着白色中衣，坐在床边，额角也被妥帖地敷上药。

　　由于刚洗过澡，白皙的小脸上蕴着红晕，肉嘟嘟的，更显可爱。风娘子拿着一块半干的布擦拭着庄笙湿漉漉的头发。

　　与平日里的泼辣爽利不同，此时的风娘子眸子里透着几许温柔、几许沉郁。看着眼前美丽可爱却呆滞的脸庞，风娘子叹了口气，拿出那支银簪问道：“笙儿，被打了为何还要保护这银簪，给他们便是了。”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像是怕声音大了会惊扰到她。

　　庄笙眼珠动了动，盯着银簪半晌，嗫嚅着说道：“娘……给！”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却让风娘子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出来。这支银簪已经在她这保存了六年，几个月前庄笙六岁生辰时她便将簪子作为生辰礼送给孩子，没想到孩子将这簪子如珠如宝的护着，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

　　“笙儿，你本该聪明伶俐，能言善道，可如今……”风娘子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扭过庄笙的脸，目光落在那毫无光彩的右眼上，仔细看去，右眼黑眼珠内一颗几不可见的白点围绕着瞳孔不紧不慢地旋转，昏暗中瞳孔妄图放大扩张，白点立刻将旋转的圈收缩，紧紧控制住瞳孔。风娘子头皮有些发麻，不由低下头，视线落回银簪。

　　半晌，一颗晶莹的泪珠坠在银簪雕工粗陋的桃花瓣上，溅起的小小水雾映得原本暗淡的玛瑙透出几分琉璃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