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前,顾砚声终于忙完手头上的事情,靠在椅背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想起兜里那块丝绸帕子,忙伸手去摸,洁白的帕子上绣有几朵紫色鸢尾,针脚细密整齐,他不免想起昨日街角那惊心一幕……
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墙上的西洋挂钟,起身朝衣帽架走去,拿走了上面挂着的绒线围脖。
到达圣玛利亚医院时已暮色初现,顾砚声在门口徘徊,不久后医护人员陆续从门内涌出,倏然间一抹藕荷色身影擦肩而过,发梢卷起的弧度像极了记忆中的侧影。
他觉得眼熟,一个跨步追上去:“傅医生!”
女子转身,疲惫的双眸在看清他的瞬间亮了起来:“顾先生?”
顾砚声掏出那块叠得方正的帕子,紫色鸢尾的绣纹在暮色中依然鲜亮:“这块帕子,是你的吧?”
“天哪!”她眸子里闪动着炽热的光,一把攥住帕子,指尖不经意蹭过他掌心,“昨晚我找了好久,还以为……”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把帕子按在胸口,睫毛飞快地颤了颤。
顾砚声目光落在那精美的绣花上:“这种特别的纹样,如今市面上可买不到。”
“当然买不到!”傅清曲终于笑起来,骄傲里带着几分孩子气,“多年前我母亲绣的,那时家里的鸢尾正盛开,她就……”忽然意识到说得太多,耳尖微微泛红。
顾砚声看出她的窘,便没有多问,两个人沿着医院门前幽雅的青石板路缓步前行,不觉间穿过几根水泥电线杆和几爿稀稀疏疏的小吃摊,路两旁的街灯倏地亮起来,傅清曲的影子斜斜映在青石板上,她踢开一粒小石子:“对了,阿毛最近……还去码头捡煤渣吗?”
“现在怕是没空捡了。”顾砚声故意顿了顿,见她眉头揪起才笑道:“那小子在学堂背《千字文》,先生夸他脑瓜灵光,就是写字像螃蟹爬。”
傅清曲“扑哧”笑出声,很快又敛住笑,远处的丝厂传来刺耳的电铃声,一群骨瘦如柴的童工蜂拥而出……
顾砚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低了下来:“今天救一个阿毛容易,可若想……”
“若想改变这世道,除非砸烂那些吃人的机器!”她咬着下唇,手里的帕子无意识地在指间缠绕。
就这样沉默着走完一截路,街灯将他俩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对了,你晚饭吃了没?”她率先打破沉闷。
顾砚声轻声道:“还没。”
“那家馄饨味道不错,不如去尝尝?我请客。”她指着前方那爿小吃摊。
随后两人来到摊前,摊主满脸堆笑:“傅小姐,刚下班啊?”
“是啊大叔,来两碗馄饨。”傅清曲边说边拖开条凳,在靠墙的小方桌旁坐下,顾砚声则坐在了她对面。
“好嘞,二位稍等。”摊主笑呵呵地应声。
透明的玻璃灯罩下半截已被熏得发黑,腻着层油灰,里面的火苗一颤一颤的,大抵是洋油不够了,傅清曲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托住下巴,肘部架在右膝上,盯着那簇微弱的烛火发呆。
这一带仍属于杨树浦工业区,路两侧是黑压压的厂房,隐隐能听到机器的轰隆声。顾砚声朝四周望了望,回过头问:“你平常都是这时候下班,徒步回去嘛?“
“嗯。”她点点头,“我家离医院不远,徒步不过一刻钟时间。”
正说着,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饭还很烫,两人又默契地聊了会儿,聊到昨日的话剧,顾砚声叹道:“那场话剧,你演得真好。”
傅清曲微微一笑:“哪里,我不过是赶去救场,凑数的。”
顾砚声静静地听她讲述事情的原委:原来傅清曲的闺蜜何胜男成立了个业余剧团,成员有学生也有工人,这部工人题材的话剧他们排了很久,打算在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各演一场,可就在临演前,原定的女主角扭了脚,何胜男急得团团转,只好临时抱佛脚找来傅清曲顶替。
吃完饭,顾砚声拿饭巾擦了擦嘴角,侧身道:“老板,结账!”
正擦桌子的摊主头也不回地甩了句:“客官,小洋两角。”
他刚摸出银元,傅清曲的手已压住他手腕,她麻利地从灰布钱包里取出钱,叮叮当当”五枚铜板落在油腻的桌面上,“说好的我请!”
几天后的中午,公共租界汉口路《沪报》报馆,二楼编辑室的同事们都下班了,唯有何蕴初还在专心致志地写新闻稿,他正埋头苦写,“吱呀”门被推开,总经理张铎手握一沓信件笑吟吟地走来,这位年近五旬、身形胖大的男子双鬓已染霜色,平日里总是一袭半旧的中式长衫,胸前挂着块古铜怀表。
“蕴初,最近咱的报纸销量猛涨,读者纷纷来函赞扬你写的“法租界赌风盛行之调查”和“赌徒的下场”那两篇文章!你知道嘛,其他报纸见我们销量高,也跟风报道这块,逼得巡捕房不得不干预,如今法租界内大小赌场门可罗雀,生意惨淡,看来舆论真是一把利刃啊!”
何蕴初听完哈哈大笑:“想不到两篇文章就能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赌博这种恶习害人不浅,我们能做的是揭穿骗局,唤醒民众的觉醒意识。”
张铎赞许地点头,旋即眉头一皱:“嗳呀别写了,都这个点儿了填饱肚子要紧,走走走,到附近馆子里弄点小菜去。”
有人欢喜有人愁,近来法租界的“抓赌”令赌场老板们苦不堪言,平日里那些衣着光鲜的赌客全不见了,一连几日赌场都冷冷清清,巡捕房那边迟迟没传来口信儿,老板们终于坐不住了,三五成群地跑到潘公馆“讨主意”。
“潘老板,最近这事儿闹得呀,我们四海赌场一连几天都无人光顾了。”
“是啊是啊,我们鑫源赌场也是,咱每个月都出钱孝敬巡捕房的呀,这都几天了咋还没个音信儿?
“潘老板,您快想想办法吧!”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苦瓜脸,潘定邦心头的愁绪又加重了几分……
在沪上,没点身份背景的人还真开不了赌场,俗语说的好:“赌博皆为骗,十赌九输钱”。小赌场里因赌输钱打砸闹事的不在少数,潘定邦作为青帮大佬,界内三大赌台的老板,势力远近闻名,这些小赌场初开时鉴于安全问题纷纷向他寻求庇护,老潘便指派手下流氓过去充当打手,这个忙自然也不是白帮的,哪有用人不给钱的道理呢?
这些受他庇护的小赌场每月都要孝敬他老人家一笔银子,即每月从营业额中抽取四成上交,俗称交“保护费”,收到“保护费后,潘定邦再拿出其中的两成,打点法捕房上下,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个大靠山,大家安安稳稳的赚钱。
“诸位无需担心,你们也都看到了,最近报纸群众都在抨击赌博,相信巡捕房也是迫于舆论压力做做样子罢了,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经在疏通了!”得到潘老板信誓旦旦的承诺后众人方才眉目舒展,满怀希望地离去……
晚上六点多,法捕房华人督察长洪琛步履匆匆地来到潘公馆。
“师父!”进了门他恭恭敬敬地朝潘定邦打躬作揖,潘定邦正和家眷们围在餐桌旁吃饭,忙拿饭巾抹了抹嘴,起身道:“阿琛呀,晚饭吃了没?坐下来吃点罢!”说着叫仆人再添一副新碗筷。
“哎别别别,我刚吃过。”洪琛忙摆手。
潘定邦给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识趣地退下。
洪琛早年间拜在潘定邦门下,后来进入巡捕房做事,仕途顺风顺水,短短几年间就从一名探目晋升为督察长,“督察长”可是华人在巡捕房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了,他深知职位晋升的背后离不开师父的大力扶植。
那日他叫手下去抓赌也实属无奈,道义上过不去,可面对法国上司下达的命令,他又不敢违抗,只能乖乖听命。
“阿琛,晓得我为何事把你叫来吧?“潘定邦朝他瞥了瞥,目光柔和,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晓得……师父,这次的禁赌,都怪那些报馆多事,近来报纸上连续报道多起因沉迷赌博而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事情,引得群众纷纷抨击,法国佬迫于舆论压力叫我们抓赌,我们在巡捕房做事,又不得不听命于鬼佬……”他慌忙解释。
潘定邦叹了口气:“我明白,可一连几天过去了也没个口信儿,别说那些小赌场的老板坐不住了,就连我那三大赌台也损失惨重啊,我们开赌场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但每月月俸法国人也没少收受,断了咱的财路,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倒也不是想断咱们的财路,只是……”洪琛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阿琛,有什么内幕尽管直说!”
“师父,这次上头要动真格了,以后昼夜两场都想保住是不大可能了。“
闻言,潘定邦一愣,脸色变得煞白:“真就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了?“
洪琛点点头:“如今只能保夜局了。”
“这么说赌场白天要闭门歇业了?”
“倒也不是,白天关门我们去哪儿抓人呢?毕竟法国人并非真的想禁赌,只不过做做样子,给外界一个交代。”
潘定邦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师父,咱可以悄悄通知赌客让他们夜里来,白天那场,就让手底下的弟兄们顶一顶,我从中疏通,只抓白天的不碰夜场的赌客,过后再想办法把兄弟们保出来。”
潘定邦抱着胳膊来回踱步,寻思了会儿转身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呀,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精于算计的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便向洪琛道:“只是这样一来营业时间减少了一半,势必会对赌场生意造成影响,巡捕房那边儿你去好好解释一下,月俸咱给不了那么多啦!”
“是,我明白。”洪琛点头。
次日,洪琛捎来口信儿,称费沃利总巡不认为赌客数量会因此减少,要求月俸和以往一样,潘定邦气得破口大骂,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
深秋的傍晚,空气中有了丝丝冷意,圣玛利亚医院门外的梧桐树下,裹着深灰呢大衣、领口系着暗红花纹领带的顾砚声双手插在胯袋里,正垂头踱步,心中反复斟酌着待会儿如何向傅清曲开口,才显得自然又不失分寸……
骤然响起的电铃声打断了他思绪,穿着白大褂的人群从门内涌出,他一眼就看到被几名女子簇拥着的傅清曲,心头莫名的升起暖意。
刚要举步,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箭步上前拦住了她们,那些女同事会意地笑笑,向傅清曲挥手道别。
顾砚声认出了那男子——正是几日前话剧里扮演“监工”的那位,对方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穿着咖色呢大衣,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电影票,正兴奋地对傅清曲说着什么……
顾砚声眼底的光慢慢黯淡下来,捏着电影票的手微微颤抖,最终,他没有走过去,两只手僵硬地放回了胯袋,刚转过身,“砚声!”清脆的呼喊传来,他激动地回身,见傅清曲正快步朝自己走来,眸中闪过如释重负的亮光。
顾砚声觉得奇怪,从前她都称呼自己为“顾先生”,方才怎么……容不得他多想,傅清曲俏皮地冲他眨眨眼,颇为自然地挽住他胳膊,就这样,顾砚声被带到了那名男子面前。
傅清曲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打了个转,落落大方地介绍他们认识:“左同学,这位是顾砚声先生,我男朋友,在附近纱厂做事。”
“砚声,这是上海大学社科系的左腾飞,我们不久前剧团认识的。”
顾砚声直视青年白净而略带稚气的脸,对方微微吊梢的眼睛里透着凌厉,挺拔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带着似有若无笑意的唇,男学生也正打量着顾砚声,脸色从惊疑转为冷淡。
“你好!”顾砚声从容地伸出手。
“幸会!”迟疑片刻,左腾飞才回握,两只手交握的瞬间,他刻意加重了握力,带着股不服输的试探。
“呃……对了,你不是说约我看电影吗?”傅清曲急中生智,扯了扯顾砚声衣袖。
顾砚声立刻领会了她的窘境,微微一笑,从胯袋里掏出那两张险些未能送出的电影票,扬了扬票面:“是啊,俄国影片《永恒的誓言》,今晚的。”
傅清曲惊得说不出话,望望票,又望望他,脸颊蓦地染上淡淡的红霞,自己不过情急之下的托辞,岂料对方竟……
左腾飞先是愕然,随即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弧度:“真是……太巧了!”他也扬起手中的票,四张纸片在余晖中仿佛一个荒谬的注脚,“这部片子我也是慕名已久,听闻是讲欧战期间一段坎坷的恋情……”
他眼神在顾砚声和傅清曲间流转,“大家既是志趣相投的朋友,二位应该不介意换个方式,三人同行吧?”
傅清曲与顾砚声对望一眼,局促地笑笑:“当然……不过,那就浪费了一张票,有点可惜。”
“也未必吧?说不定可以在电影放映前转让给别人呢!”左腾飞也笑了笑。
随后三人并肩而行,人影穿过斑驳的墙面,缓缓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顾君烨最近安分了些,遵从父命到家族企业华兴地产公司做事,华兴公司位于广东路10号,早年间由顾潇独资创办,相比于那些洋商地产公司,这家公司经营方式较为保守,业务范围主要涉及土地买卖、建房出租。华兴所购置的地皮大多在法租界以及租界与华界接壤处,开发的房屋除石库门民居外还有两幢商业大楼。
顾潇年事已高又患有哮喘,这两年很少插手华兴事务,华兴公司交由次子顾志远全权负责。
上午十点多,顾君烨仰坐在办公桌后的沙发上吞云吐雾,顾志远外出办事未归。
秘书敲开门道:“大少爷,外面有位姓何的老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他忙坐正身体,揿灭了烟头。
来者是个年近花甲、穿爱国布长衫的老头儿,顾君烨起身招呼道:“何老板请坐。”
老人微笑着点头,向门右侧的沙发走去。
“何老板今日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老人站起来,颤巍巍地从衣襟内侧的口袋摸出一张合同,走到他面前:“顾公子,这个是......多年前我和顾老板......也就是和令尊签订的《土地租赁合同》,你看一下。”
顾君烨接过扫了一眼,不解地问:“合同有问题吗?”
老人期期艾艾地说:“没......没问题......只是租期已满......我想......我想收回这块地。”
顾君烨一脸错愕:“您何必急着收回呢,我们还可以续约啊?”
老人轻蹙着眉头:“我......我只想收回,不打算续约了。”
顾君烨心底升出一阵鄙夷与厌恶,不过没写在脸上,而是和和气气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何老板,这事儿是家父经办的,我不大清楚……这样吧,我请示一下他老人家再给您回话,您看行嘛?”
老人忙点头,唯唯诺诺地陪笑脸:“应该的!应该的!”
待他走后,顾君烨慢慢敛去笑容,眼里闪出一丝凌厉,当着秘书的面恨恨地骂道:“何文鼎这个老王八蛋,何家祖产在法租界扩张前原是农田,才短短十年就想坐地生财收回土地和房子?简直做梦!”
晚上九点何记布庄门口,何老板像往常一样打烊,向路边一辆黄包车走去。
戴着破旧黑帽子的车夫蹲在街边,见有人朝自己走来,忙起身迎了上去:“老板,您要去哪?”
“贝当路万宜坊。”何老板一面说着,一面费力地登上了车。
“好嘞!您可坐稳了!”话音刚落,车夫拉着黄包车飞奔起来,驰骋在昏暗的街道上,疲惫的何老板歪着头打起盹儿来,一路的街景一晃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拐进了一条暗巷,里面一个行人都没有,寂静中只能听见黄包车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
路面有些簸,何老板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朝四周打量,心中忽地一凛,忙喊道:“哎——小兄弟,停下停下,走错路了!”
拉车的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反而将车拉得更快了。
何老板一窒,只觉得脊背发凉!
“你是谁?到底要干嘛?”
“再不停我要跳车了!”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蹿出两个黑影,暗夜中刀光闪动,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绳索和麻袋。
何老板吓呆了,惊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车夫猛的撒手,何老板“扑通”一声从车上重重的摔下,三个男人一齐扑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按住他,将其五花大绑了一番,塞进麻袋抬起就跑......
何家的西洋座钟沉闷地敲了十下,何太太坐不住了,她看到儿子房间灯还亮着,走过去极为不安地敲了几下。
“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何蕴初拉开门关切地问,他一直在房间看书。
“蕴初,都这个点儿了,你爸怎么还没回来?”何太太忐忑不安,满脸焦急。
何蕴初道:“爸……他该不会去了朋友家吧?”
“我打电话问过了,没人见着他。”
何蕴初皱起眉头,预感到一丝不妙,但还是强装镇定:“妈,先别急,我们沿街找找看。”
淡淡月光下,何蕴初拿着手电搀着母亲刚走到衖堂口,便撞见了一瘸一拐、鼻青脸肿的父亲。
“爸!”
“文鼎!”
母子俩同时喊道。
“文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太太满脸震惊。
“我......唉!坐黄包车时摔了一跤,那车夫跑得急,不小心滑倒了。”何老板眼神躲闪着揶揄道。
......
第二天早上,顾君烨揣着一纸合同,来到父亲面前邀功:“爸,何文鼎昨日到公司,说合同上租期已满,他想收回租界西区贝当路那块地,在我再三劝导下,他才同意与我们续约,您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看到崭新的租赁合同上何文鼎的签名和那抹鲜红的手印,顾潇哈哈大笑,拍了拍长子臂膀道:“不错不错,想不到你刚进公司不久能有这番长进!”
夜晚,周氏坐在梳妆台前摘耳环,顾潇忍不住向她炫耀:“月娥啊,你知道嘛,今天君烨签下一份大合同,我就说嘛,这孩子以前是孟浪是不着调,可进了华兴有了事情做,变化顶大的,不能再以旧眼光看待了。”
周氏摘耳环的手一滞,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才多久啊,你就这么刮目相看了?君烨这孩子啊,不同于志远和砚声,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在外厮混,我以前反对他进地产公司,也是怕他还没个定性。”
顾潇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怪我,他自幼丧母,我那时只顾着忙生意,疏忽了他,才导致他浑浑噩噩误入歧途,如今有了正经事做,这孩子心性反倒收敛不少,人嘛,总有一个蜕变过程,年轻时候谁他妈没干过几桩荒唐事儿呢!”
三个月期限已到,永丰一厂的试点试验有了结果,新派技术人员虽然在机器设备和纱锭数量上处于劣势,但他们在制度上改进,结果旧机器的产量竟大大超过了新机器,工头们惊奇之余无话可说,工头制被彻底废除,由科长制取而代之,新的管理体系在永丰各厂建立起来……
《沪报》记者何蕴初对永丰革新及成果做了跟踪报道,此后不少同行慕名前往永丰“取经”,其中也包括正处于困境中的民营企业——世清纱厂。
天渐渐冷起来,旧历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残阳斜照在小北门的民国路上,寒风卷着焦黄的落叶漫天飞舞,行人顶着凛冽的风,缩着脖子将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了,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王轩为找工作又跑了两家小报馆,仍旧一无所获,他心灰意冷地游荡在街头,想起报馆人员看他时的眼神,古古怪怪的就像躲避瘟神……难道真是许家动用势力,叫沪上报界封杀了他?
想到这里他汗毛倒竖不寒而栗,这已是沪上最后两家报馆了,再找不到工作恐怕就要……
只顾垂头想事儿,竟与迎面一位褐色长衫、手持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撞了个满怀,对方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文稿书籍散落一地。
“嗳呀真对不起!”王轩弯下腰手忙脚乱的去捡。
“王轩?”那人扶了扶眼镜叫道。
“范老师!”
两人很快进入路边一家茶馆。
这中年男人名叫范增,身形偏瘦,酱黄脸,戴着金边眼镜,嘴上两撇微翘的八字须,他在复旦大学、上海大学教书,是何蕴初和王轩大学时期的国文老师,平时还给《沪报》副刊写专栏,给商务印书馆译书。
王轩正迷茫无助,便向老师诉说起自己的不幸遭遇,范增劝慰了几句,说道:“其实,人生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你看看这个。”他从公文包取出一本杂志。
王轩接过杂志翻开,一则招生启事映在眼前:
“本校即日起将在上海和广州两地招收第三期学员,科目分设步兵科和骑兵科,要求考生年龄在18~24岁,身体健康,至少具有高中文凭……”
署名是“陆军军官学校”。
王轩抬起头,范教授道:“这是南方一所新型军校,刚好要在上海招生,倒是个难得的机会,许多有志青年争相报考,不知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意向?”
“这……可外界对于军人……”
“你放心,这是进步人士所办的新型军校,与军阀所办的旧式军校完全不同,它是专门用来培养革命军,挽救国家危亡的。”范增低声道。
听了范教授的解释,王轩心里五味杂陈,明显感到一股热流在胸腔涌动,他当即激动地表示:“老师,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呀!”
“嗯,以你的成绩肯定能顺利通过考试,但军校生活艰苦,须知做了军人脑袋便时刻拴在裤腰带上,这所军校不同以往,若是抱有升官发财之念,必定会失望,唯有抱定为终结乱世而战、为创造中华民国真正独立自由的国家而奋斗,才是正道。我希望你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再做决定。”
……
回去的路上,范教授的话不断地在王轩耳边回荡。
“它是专门用来培养革命军,挽救国家危亡的。”
“这些年北洋派系混战,搅得民不聊生,那帮军阀不就仗着手里握有枪杆子和军队吗?”
一路走一路思忖,弃文从武的念头越来越强,“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王轩想起了《敦煌曲子词》中的名句。
联想起近来的遭遇,惊觉在这样的乱世中没有背景的书生百无一用,眼前似乎有盏明灯正指引他新的前行方向……投笔从戎有什么不好?
他开始幻想自己穿上戎装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威武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浮出浅笑,打定主意后,叹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天色渐暗,弯钩似的月牙儿冒了出来。不觉间已走到东华巷,这儿是闸北一处旧式里弄,房屋间互不毗邻,都是独门独院砖木结构的平房。
王轩站在一扇乌木门前“蓬蓬篷”猛拍了几下,来开门的是个矮小、瘦骨脸的妇人,手里提着盏油灯,穿着褐色夹棉袍子。
“轩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凉了我去热热……”妇人轻蹙着眉头。
这是他母亲,一个被旧封建礼教束缚着的贤良妇人,只晓得为他弄点吃的喝的,做点鞋子衣衫,却不够懂他。
王轩径直朝客堂间走去,一眼瞥见鬓发花白穿着灰棉袍的父亲坐在吊灯下算账,他父亲戴着茶晶眼镜,“啪嗒啪嗒”一只枯木般的手正拨弄着算盘珠子。
王轩正要掀帘子进里屋,父亲忽然叫住他,他只好走过去。
“我昨晚同你讲的事情,你怎么说?”王父目光和煦,语气中却带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王轩明白这是最后的通牒。
“爹,我……我想考军校……”他垂下头嗫嚅着嘴唇。
“你说什么?”
王轩抬起头,高声重复了一遍。
“嘭”一声,他被吓得一激灵,王父猛拍桌子起身吼道:“荒唐!反了你了!”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王家一世清名,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当兵匪!”
“爹,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是革命党人所办的新型军校,目的是以军救国。”
“我不听你胡扯,什么兵匪什么革命军你想都莫想!”
听到吵嚷声,在灶披间热饭的王太太慌忙赶来,冲丈夫叫道:“嗳呀这是怎么了,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吵起来了……他爹,有话好好说嘛……”
“说什么说?还不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王父正有气没处撒。
“爹,您骂我就骂我,莫要牵连我娘。”
“臭小子,翅膀硬了,敢干掉脑袋的事了?我们把你抚养成人容易嘛?你要是真心疼你娘,就趁早死了这条心!”
听到这里王太太心惊不已,忙把食指竖在嘴边冲丈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声点呀!”
王父又道:“我问你,皮货铺你明天去还是不去?”
“不去!”
“你个逆子再说一遍!”王父气得浑身哆嗦,抓起手边的一把鸡毛掸子劈了过去。
王轩忙躲闪,虽东躲西闪身上还是挨了几下。
乱打了一通,老人累的气喘吁吁,停下来痛心疾首地数落:“老子出钱供你读书容易嘛?你给我念了个什么名堂?差事差事找不到,整日窝在家,让你接手皮货铺的生意你又推三阻四,如今竟要去当兵匪?你是存心想要气死我呀!”
“我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他越说越激动,使尽全身力气劈过去……
王轩忙躲闪,鸡毛掸子打在椅楞上,断成了两截。
“混账!你给我滚,滚出去!”王父指着门吼道。
王轩摔门而去,只留下捶胸顿足喘着粗气的父亲和瘫坐在地上扑簌簌落泪的母亲。
外面下起了暴雨,天气骤冷,他身上还是件薄衣,凉飕飕的雨水灌进他衣衫……
当晚,他只好找一家小旅馆住下。
尽管报考军校的想法遭到父亲的激烈反对,但王轩却未曾动摇,招生启事上的信息并不很详细,怎样才能顺利参加考试呢?王轩很快找到范增,向他说明了来意——报考军校。
范教授当即给他写了封介绍信,告诉他拿着这封信即可到法租界还龙路44号报名,考试在几日后进行,考场设在上海大学,按军校的要求要先在上海进行初试,然后再到广州正式参加考试。
王轩很快参加了考试,并顺利通过初试,范增交给他一封开云(中国)信和南下的路费,一切都在悄然进行中……
临行前,王轩约见几位好友依依惜别,大家听说他要南下追寻梦想,都替他感到开心,纷纷送上最诚挚的祝福……这其中,也有他心目中的“白月光”——傅清曲。
不久后,他借着夜色悄然离家,给年迈的父母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孩儿不孝,志在从军,已随客轮南下,待山河重整必归家侍奉双亲,请父亲母亲勿怪,勿挂念,儿在外会照顾好自己。”
署名:轩儿。
旧历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户户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息,北方俗称“小年”,南方俗称“祭灶”。
天蒙蒙亮,傅清曲便拎着装满水的木桶,给花园里一株株花木浇水,傅家花园里满是花木扶疏,都是宋父精心栽植的。
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许多花儿都枯萎沉寂了,唯有几树梅花傲立在寒风中静静绽放,沁人心脾的芬芳悠然弥散……
她刚给一株挂满嫩粉色层层叠叠花瓣的茶梅浇完水,转身又来到一株腊梅前,腊梅花比茶梅小一些,淡雅的黄白色小骨朵星星点点的缀满了枝头,独有一份冬日里的清冽与坚韧。
仰望腊梅,她想起了宋朝诗人陆游的《落梅》,其中一句“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父亲常教导她:“做人要像腊梅那样,迎风傲雪,不畏艰难。”正想的入神,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清曲,大冷天怎么起这么早?”
她回过头粲然一笑:“爸,您昨晚不是说园子里的花该浇水了嘛,我当然要赶在您前面起,免得您一趟趟拎水,您身子骨不好有腰椎病,不能老弯腰的,以后这些活儿我来干!”
傅恒国字脸,眉眼带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他穿着件厚厚的棉袍,双手插在袖筒里轻叹了口气:“瞧把你爹说的,跟七老八十似的,浇浇花而已,又不是什么重活儿,只当锻炼身体喽!”
傅清曲不甘示弱,努着小嘴:“要锻炼身体啊,那您还是练练五禽戏,打打太极吧!”
父女俩相视而笑……
傅恒脸上的笑容忽然敛住,正色道:“清曲,今天虽是过节,却也是个令人痛心的日子。”
“是啊,该去墓园看望母亲了。”傅清曲自然记得,十年前的这天,母亲永远离开了他们。
吃过早饭,父女俩乘坐黄包车抵达墓地,墓园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种植了不少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高大巍峨的樟树,清一色的白色墓碑静静伫立在枯黄的草坪上。
傅清曲挎着个竹篮,里面有白菊、纸钱、水果等祭品,父女俩走到第二排最里侧那块墓碑前,墓碑上方刻有一个红色十字架,下面竖刻着碑文“爱妻褚蕙兰之墓”几个大字,左侧还有一列小字“诞于一八八三年七月,卒于一九一四年腊月。”
傅恒掏出棉帕子,俯下身认真地擦拭着墓碑,嘴里喃喃道:“蕙兰,我和闺女来看你了,光阴似箭啊,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清曲如今都二十岁了。”
傅清曲跪在地上,将白菊放在母亲墓碑前,眼里含着泪光:“妈,您还好嘛?”
傅恒默默蹲下身,将祭品摆放好,父女俩依偎成一团,点燃了纸钱,火越烧越旺,火光把两张脸映得绯红,一缕缕烟雾和灰烬飘向天空……
烧完纸钱,傅清曲将父亲搀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傅恒叹道,突然推开女儿的手跪下,情绪激动地抱住墓碑,将头抵在上面,唤道:“蕙兰,蕙兰……”
看着蜷缩成一团身体微微颤抖的父亲,傅清曲着实吓了一大跳,忙弯腰扶住他肩膀:“爸——爸——别这样。”
轻吁了一口气,傅恒缓缓转过脸:““我没事。”
傅清曲发现他那苍老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头,仰望天空不让泪珠滑落,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爸,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她再也不用忍受病痛折磨了,对吗?”
本想安慰父亲,不知怎的她竟抑制不住内心波动,呜呜痛哭起来,现在轮到她父亲安慰她了:“好孩子,别哭。”
她母亲是在她十岁那年过世的,得了肺痨,她目睹了母亲从一个身强体健的妇人变成了病恹恹、终日卧床的病人,这也是她后来立志学医的重要原因。
自“祭灶”这日开始,家家户户都在手拎肩扛的置办年货,对于小商贩而言更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不仅忙着卖货还要外出讨账,何蕴初的父亲何文鼎就是“讨账大军”中的一员,他经营着一家布庄。
平日里成衣铺老板到他布庄进购布匹,赊账拿货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日子长了账目越积越多,拖来拖去就拖到了年关。
晚上八点多,何文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阴沉着脸,将手里的账簿往桌上一撂,坐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
何蕴初料定讨账不顺利,忙倒了杯水端过去:“爸,喝口水吧?”
何文鼎接过饮了一口。
“讨账不顺利啊?”何蕴初小心翼翼地问。
何文鼎拧眉,厌恶地瞥了眼桌上的账簿,叹道:“一本糊涂账啊!”
不等儿子开口,他又道:“赊账时他们一个个笑脸相迎,我何文鼎待他们不薄啊,总是有求必应,账目越积越多,他们总说年关,到年关一定结清……岂料真的拖到了年关,我上门讨要,他们却冷脸相对,拿各种借口搪塞!”
“爸,像这种无赖来年就不要赊给他们了,还有平时不带现银来进货的,任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要给他们拿货。”何蕴初心疼年迈的父亲,对此感到愤怒。
何文鼎抬眼望了望儿子,又叹一口气:“如今生意难做啊,到处都是布匹店,你不赊给他,自然有铺子愿意赊,长此以往就会流失大批老主顾。”
父子俩说到这儿,都深感无奈。
沉默片刻,何蕴初话锋一转:“爸,有件事我想问您。”
“什么事?”
“这会儿妈不在家,您跟我说句实话,您脸上的伤怎么弄的?”
何文鼎避开儿子关切的目光,挪了挪身子:“那天……那天我不是说了嘛?”
“您骗得了我妈可骗不了我,是不是有人欺负您?”
何文鼎嘴唇嗫嚅了两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没有,真……真是摔的……你不要瞎想。”
王家灶披间里,灶台上摆着一碟糖果和一碗汤圆,王轩的母亲将手指头上的蜂蜜抹在灶君画像嘴上,双手合十对着神像连叩三下,口中念念有词:“灶王爷呀,求你保佑风调雨顺年年有余,你到了天上多和玉帝老人家说说好话,少打点小报告噢……”
正念叨着,外面一阵“蓬蓬蓬”的拍门声,王太太忙走出去,问道:“谁呀?”
“娘,是我!”门外的青年答道。
“嗳呀,是轩儿!”王太太又惊又喜,慌忙去开门。
王轩的打扮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穿着半旧的长衫,肩头挂着包袱,他从广州乘坐英国客轮回来。
王太太呆愣片刻,只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儿子的身板明显壮实了,脸也黑了,稚气褪去大半,浑身散发着刚毅的气质,她不知道这是在军校历练所带来的改变。
“轩儿,我的儿,你总算回来啦!”王太太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儿子。
王轩的父亲在客堂间正襟危坐,见儿子回来心里同样很高兴,却违心地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爹!”王轩恭恭敬敬地喊道。
“兔崽子,谁让你回来的?是外面混不下去了罢?”王父怒气未消,说起话来夹枪带棒。
“爹,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王轩跪了下来。
王父冷哼一声:“我才不担心你呢!你个逆子翅膀硬了,眼睛长在了头顶上,说走就走一声不吭,眼中哪还有我这个做父亲的!”
“他爹,大过年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你少说两句。”王太太嘀咕。
“咋地,我这当老子的还不能说他了?”见妻子护短,王父急吼吼地喝道。
王太太懒得理会,扶起儿子絮絮叨叨:“轩儿,别管你爹,他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说得全是气话,你写的那封信啊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昨儿还念叨着梦见你回来过年……”
“你闭嘴!”王父瞪着眼朝妻子喝斥。
王轩偷瞄了一眼父亲,忍不住窃笑。
永丰纱厂的工人还未放年假,但最近实行生产缩减,顾砚声回到家中,顾潇追问原因。
“爸,纱市清淡,本埠布庄和百货公司存货滞销,这才决定减工。”
“外地订单多不多?”
“也不多。”
“那洋纱洋布呢?”
“销量远高于国货,国人向来热衷于购买外货。”
顾潇叹了口气:“这该如何是好呀!”
思索片刻,顾砚声望向父亲:“爸,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外货在华倾销多年,价格低廉且质量更胜一筹,国产纱布唯有从提高质量和推陈出新入手,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方能从竞争中脱颖而出。”
顾潇颔首,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场硬战,任重而道远啊!”话音刚落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永丰革新还顺利吗?”
“新机器已投入生产,加之工头制的废除,棉纱产量大幅提升;厂里现在实行生产与事务分工负责制,设立了制造部和总务部两大部门,总工程师与制造部主任为同一人,直接掌握生产及人员调度之权;总工程师以下以科长制代替了过去的工头制,每个车间设科长一名,由专科学校的毕业生担任,制定了新的厂规细则……”顾砚声娓娓而谈,向父亲介绍管理上的创新。
报完喜也不忘报忧,蹙着眉头道:“但改良棉花的种植不算顺利,我们在沪西城郊租的百亩农田,产出的棉花纤维较本地棉虽有所增长,但试验田虫害频发,导致棉花大量减产。”
顾潇接过这话茬:“几年前,华商纱厂联合会也曾努力尝试过改良棉花的种植,也以失败告终。”
后来,顾砚声又提到了培训工人,他认为工厂办的好不好主要依靠工人,工人生活的安定与否、文化水平的高低都将直接影响生产。
“我打算在二厂办职工夜校,聘请老师先从识字、简单的珠算教起,再请厂里技术人员讲课,提高工人的技术水平。”顾砚声兴致盎然地说。
听完,顾潇默不作声,背着手来回踱步。
“爸,您怎么看?”顾砚声盯住他的背影问。
顾潇缓缓转过身,脸上带有几分狐疑:“你这个工人夜校要办多久?会不会耽误生产?”
“这是首期,我打算办两个月,您放心,绝不会耽误生产。”
怔忡片刻,顾潇点点头:“我不懂也就不多问了,你是出过洋见过世面的新派人,有自己的想法,按说纱厂交给你,我就应该放手……我老了,思想也老了。”
“爸——”顾砚声羞愧难当。
顾潇走到他身旁,拍拍他臂膀:“什么都不用说了,按你的想法来吧,我相信永丰在你的管理下定能再创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