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不大,也并未地处偏僻。
自西京正北行十里继而向东,不出三里地,银狼山脚沉雪湖畔,便是只有二十余户人家的陈家村。
临靠繁华,平凡,却又不凡。
只因,银狼山中有银狼。
相传银狼通灵。喜优雅,爱吃鱼。
所以山中无野兽。沉雪湖内的银鱼,也永远长不足巴掌大小。
而那不知何时定居在村里的银毛大公鸡,便是银狼派来护佑陈家村世代平安的瑞兽。
可每当那瑞兽趾高气昂地扯着嗓子,宣告新的一天到来时,陈家村所要面临的,却必然是即将鸡飞狗跳的盛况。
只因村里出了个怪小孩,梦想做大侠,已然自称「银衣沉雪」。
天知道为什么会取这么个外号,反正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银毛大公鸡每日尽忠职守地打鸣,银衣沉雪也每日尽忠职守地洗漱。
而一炷香之后,全村的小孩,都会和那柄裹着银箔的「银衣剑」,来一场兴高采烈,满村乱蹿的追逐战。
只有我是例外。
所以也被欺负得格外凄惨。
却又不得不说,当看到那洗得发白的小披飘扬而起时,还真觉得有点那么回事。
即便如此,陈家村的小孩们最开心的时候,仍是唯一会张灯结彩的新年。
所以,不是初一,便是十五。
总而言之,当那袭白衣来到我面前,问我对银衣沉雪有什么看法时,我很是严肃地考虑了半晌,才对着仍在鸡飞狗跳的场面认真道:“想狠揍一顿。”
银衣沉雪的大侠梦,便在这么个杂夹着私怨的无聊戏言里,被毫不留情地夺走了。
而当我学有所成,并非履行戏言,仅想戏弄一番,却由于意外而面红耳赤地意识到,即便是银衣沉雪,也有着那两个包子似的弱点时。
银衣沉雪也已面红耳赤地给了我一巴掌,捂着布满泪痕的脸庞冲进了山林。
那之后,银衣沉雪,便再没有回到过陈家村。
陈家村的小孩自然姓陈。
银衣沉雪名为陈雪,罪魁祸首名为陈写。
那年,我十三,她十四。
那天,正月十三,她的生辰。
隔天,正月十四,我的生辰。
而正月十五。
是我离开陈家村的日子。
五年后,臭名昭彰的采花大盗造访京城,却已非是西京,而是东京。
偏巧不巧,那贼叫做淫伊盛血。
好巧不巧,那贼其实指的是我。
死巧不巧。
一阵鞭炮声刚好传来。
我抬头看去,便仍见到一片张灯结彩。
的确很巧。今日,正月十三。
“然后呢?”
她突然转头问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却沉吟了半晌,继而很是严肃地回道:“编不下去了。”
她杏目微睁,樱口轻张,表示有些诧异。
我只好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迎风状似豪迈地对她睥睨而视,声气却弱了些许:“真编不下去了。”
“呿~真没用!”
无论她刚才表情如何诱人,我的耳中只听到了两个字。
没用。
这还得了。
且不说心知肚明,现在可是工作中。
受人所托还忠人之事,更别说拿钱不干事。
这可绝不是好事。
没错,不才区区在下,此刻正身处百花楼楼顶。
踩花。
这花,乃是此楼花魁,花九妹。
至于为何如何,此间如何。
唔……
花九妹花名蝴蝶兰,自是身姿摇曳,美艳勾魂,更精通诸般技艺。
但既心知肚明,便知今日所思。
唯有伊人。
唯有一人。
姓陈名雪,人送外号,「银衣沉雪」。
今日,生辰;亦或是,忌辰。
非是回忆过于美好,而是她的确很美。
肤如其名,乌发如云,眼神灵动,唇红齿白。
开心时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令人终年不忘。
其时方至豆蔻,倘若此时……
花九妹突然旎声如丝,眼神如醉。
然心中愁肠百结,不知滋味。
“万年冰雪终会融,又何必……念念不忘。”
呢喃轻语亦随这于盛世京城,竟有些润气逼人的冷冽春风。
不知归处。
◎
蝴蝶再难振翅而起,帝王之花轻展其姿。
“喏,报酬。”
闻言抬手轻握,摊开看时,竟只有二两碎银,不由得看一眼那雅致容颜,禁不住心生感叹。
翠柳红巷深处,然风华绝代。
可这毕竟是工作。
而且是高危作业。
“才二两?”
“干得不错,但只动了两下。”
得,竟还是计数活,早知无需客气。
刚想施礼离开,却见那丽人轻然一笑。
“罢了。九妹身娇体弱,如此恰到好处,二两残银,倒的确是小气了些。”
语毕纤手再扬,这边再握,仍是二两。
却是足金。
“果然大方,告辞。”
礼毕尚未转身,却听到一声。
“止步。”
“还有特别附赠的特殊服务?”
“做梦。”
任那丝音宜嗔回婉,也只有白眼相待。
“那还聊什么。后会无期。”
“然奴家手中,有一良方,可解万年冰雪未化之忧愁。”
这已是第三次止住离开的脚步。
该是这话,比世上任何点穴功夫,都更为高明,也更为厉害。
“……我不明白。”
其实明白。心知,肚明。
只因那话,比世上任何讯问之词,都更为凌厉,也更为刺骨。
玉手抬盏,朱唇轻抿,明珠摄人心魄,其内笑而不语。
良久。
珠帘微动亦未动。
“好吧,你赢了。”
这女人,绝非月上玉兔,而是人间妖狐。
更是那狐中之仙,如其含魅而笑。
“春雷乍动云深处,仙人素手摘星辰。”
“嘶——”
冷气入腹,竟能如万载寒冰,倒还真是头一遭。
该是这话,比世上任何乍动的春雷,都更为轰鸣,也更为刺耳。
“你可知这话要入第三人耳,将会怎样。”
“然风流之人,又几时惧过火海刀山。”
“刀山,火海……又怎及人间炼狱?”
“你怕了?”
“……非是怕。而是,很怕。非常怕。”
这是实话。大实话。
“唉~”
那轻声一叹,有如飘出九天云外。
“既如此,那雪,可就融了。”
珠帘再动,其外喜锦喧至,绕梁不绝。
那狐仙置若罔闻,眉目含笑,将柳絮般的娇躯慢慢投进轻裘的怀抱后,朱唇方启。
“鼎燃盛世,亦终如雪。”
柔声蜜语,于耳中,却如万年冰雪,万古不化。
珠帘,复归于静。
“所谓,何求。”
那朱唇带着一抹无以言明的笑意,再启。
“无非事后,浅取一瓢。为诸多姐妹,皆求个:照应。罢了。”
皆照应,竟还罢了。
可真会想,真能想,重要的,是竟真的敢想。
“如此。告辞。”
“恕不远送。”
翠柳红巷外,张灯结彩。
喧哗闹市中,心清致远。
当东方泛白时,那枝迎春,就已开了。
但倘若那星,真于那云深之处,等待春雷乍动。
那,究该摘星;还是,弑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