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艾果早早起床。她的房间在二楼,不到七点太阳就开工,一副干劲满满的模样。窗台上晴天娃娃的笑脸,因阳光而变得灿烂夺目。
一辆红色宝马驶进院子,陈艾果转身跑下楼。
斯巴达早在房门外等候,像个称职的管家。它朝陈艾果呜了两声,然后跟着她跳下楼。
外婆也正好走过来,“慢点走,慢点。”
陈艾果打开门,绕过拉着行李箱的陈爱媛,张开怀抱扑向陈爱青。
“呦,姐,想不到艾加这么热情。”
埋在陈爱青怀里的陈艾果抬起头,说:“小姨,我是艾果。”
陈爱青一直笑到早餐开始。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陈爱青的笑声,她一笑出声,斯巴达就跟着她呜呜,听着像二重唱。
陈艾果嘟嘴看着饭桌对面的陈爱青,决定以后再也不跟她压马路。
“这次又赚了多少?”翻着报纸的外公问道。
“很多很多,哎,陈艾果,你怎么搞非主流啦。”
“你才非主流,你全家非主流!”
“再说一遍。”外公瞪着陈艾果。
陈艾果歪歪嘴,埋头扒饭。
“好啦好啦,她也不想这样,你乖乖吃饭,别笑,”外婆往陈爱青嘴里塞吐司,“多吃点。”她把剥好的鸡蛋放到陈艾果的盘子里。
陈艾果朝陈爱青做了个鬼脸。陈爱青朝陈艾果竖起中指。
外公把报纸一扔,盘子都震飞了。
“爸你别这样,生气对身体不好。”陈爱媛说。
外公皱下眉头,起身去客厅。
“你俩这样,以后谁敢娶?”外婆又给陈艾果倒了杯牛奶。
“我还不想嫁呢。”陈爱青和陈艾果异口同声。两人对视,双方上扬的嘴角标志着第N次餐桌大战结束。
“妈你别老说这些,孩子还小。”陈爱媛说,同时把手边的牛奶推给陈艾果。
“你也赶快嫁人,三十好几了还住娘家。”
陈爱媛转头翻报纸。陈爱青和陈艾果哈哈大笑,斯巴达也跟着嗷呜,不过这只哈士奇是因为它盘子里的香肠吃完了。
陈爱青要回学校报道,陈艾果搭顺风车上学,两人都在同一所中学。陈爱青教高中英语,不过在陈艾果看来,多数时候她都不务正业。
“小姨,你假期去哪些地方了,找你聊天也不鸟我。”
“每天累死啦,还聊天,不过路上遇到一个不错的男生哦。”
陈艾果立马双眼放光,“照片照片,照片在哪?”陈爱青用下巴指了下置物盒里的手机。
陈艾果用自己的指纹顺利解锁手机。小姨比她大九岁,从小小姨就带她玩,说起来她也可以叫她姐姐,不过外公向来看重辈分,不听话就要被弹额头。
“小姨,有没有给我买礼物呀?”陈艾果边翻手机相册边问。
“当然。”陈爱青用下巴指了下陈艾果身前的储物箱。
礼物比帅哥重要。陈艾果打开储物箱,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
昏暗中苹果的LOGO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陈艾果不想再被耍一次,她关上箱子,然后注视着陈爱青。
“不喜欢啊。”
“我不要空盒子。”
“空盒子?你打开看看。”
陈艾果掏出包装盒,撕掉包装膜,打开,一台还包着出厂封膜的手机平躺在面前。
刚好在等红灯,陈艾果飞身给陈爱青拥抱和一记吻。
“丑话说前头,你要是违反纪律,我就把你手机锁了。”
“小姨,你说的男生在你手机里吗?”
“有个相册,你找找看。”
陈艾果点开相册。照片上的男人说不上帅,反正她觉得他配不上小姨。
“你们还联系?”
“假期结束,各走各路,各找各妈。”
“那我删掉咯。”
陈爱青打方向盘转弯,“删吧。”
陈艾果想到另外一件事,“小姨,下午放学,你能不能帮我把斯巴达带来?”
艾加从食堂走回教室,手里提着早餐,两个馒头和一袋豆浆。他走到办公楼前,看到从一辆银色宝马出来的陈艾果。
他想到某些肮脏的事情。
不过从驾驶室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艾,加!”
艾加下意识转头,和陈艾果一起的那个女人朝他小跑过来,兴奋得像个疯子。
“哇,靠!”女人捂着嘴,她看了看艾加,又看了她身后陈艾果,重复了几遍上述动作,然后叫了一连串的“哇”。
看来真是疯子。
“这是我……我们的小姨。”陈艾果小声说,她和艾加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
女人差点抱过来,不过艾加下意识举起手里的馒头和豆浆,她便作罢,不过她还是摸了摸艾加的头。
女人高得有些离谱,比陈艾果还高一些,艾加看了眼她脚下,平底鞋。他心想,她家女的都这么高?
“好啦,你们先去上课,我去报个道,说不定我会教你们哦,不过,艾加,”女人的停顿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有点矮诶。”
陈艾果似乎想忍住笑,脸颊鼓得比篮球还大。艾加想尽快离开这个不毛之地。
陈艾果跟在艾加身后上楼,维持着四五步的距离。
他心想,她为什么不跟上来呢?昨天我还没道歉,要不要现在跟她说一下?
转眼间,两人已经进入教室。
王志和王柔林已经到了,他俩都住在学生公寓,每天早上都比艾加早到。
艾加刚坐下,王志就发问:“你们住在一起?”
“没有,碰巧遇到。”艾加说。
“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你们不住在一起都能相遇。”
王柔林说:“对啊对啊,我也想要一个双胞胎弟弟。”
王志说:“我可以当你的异卵双胞胎弟弟啊。”
王柔林拍了一下王志的肩头。
不到一周,两人就这么熟络,艾加有点吃惊。
陈艾果正襟危坐的样子十分反常,她不是最爱凑热闹的么?艾加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伤害到她了。
陈艾果正试图用笔尖戳开手机卡槽,她带的笔笔尖太粗,她试了下王柔林的笔,卡槽一下弹出来。插卡后顺利开机。她给陈爱青发了一个呲牙的表情,附上一句“谢谢小姨”。
陈爱青给她回了一张在车里的自拍,还有两句话。
“我回家补个觉,下午提前打电话给我。”
“还有个好消息,下周开始我教你们班哦。”
这个消息对陈艾果来说忧喜参半。英语课不能睡觉了,不过以后妈妈问成绩,可以把责任全推到小姨身上。
午餐时,陈艾果等所有同学都离开教室后,从艾加的抽屉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吃剩的早餐,一小块馒头,和小半袋豆浆。她把塑料袋塞到书包的隔层里。
放学后,陈艾果跟在艾加身后,她和他维持着十五步左右远的距离,路上他都没回头看。艾加等巴士时,陈艾果在街对面叫了一辆计程车。
“叔叔,把车开到对面等一会儿。”
“哎呦,要等多久?”
“等巴士来。”
艾加上车后,陈艾果让司机跟着目标巴士。
“你拍电影啊,同学。”
“不是啦,我是想看我喜欢的人住哪。”
“现在的孩子真是,你不怕女孩家长打你啊。”
一路上艾加都觉得脊背发凉,又说不清为什么,首先他想到陈艾果,但等巴士时四下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他戴上耳机,调高音量,这种感觉便渐渐消散了。
艾加下车。陈艾果让司机停车。
她尾随艾加进入一个小区。
小区门卫朝她走过来,“哎,你不是才进去吗?”
她笑了笑,然后加快脚步追上艾加。
她看见艾加走进某栋楼。然而楼道口大门的电子锁,需要密码才能打开。
她早已做好准备。她点下陈爱青的手机号码。
阳光逐渐染上橘红色,天空蓝里透白,林立的大楼间穿梭的风裹着淡淡的椒盐味。
妈妈把冒着热气西红柿蛋汤端到饭桌上,客厅的爸爸和房间里的女儿听到叫唤声,停下手边的事来到饭桌前,妈妈说吃饭前先洗手,父女只好咽下口水,赶快跑去洗手间,落地窗外天色渐暗。
同事的趣闻,同学的轶事,邻居的闲聊,和电视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起,写进平凡的一天。
那辆银色宝马出现的时间比陈艾果预期要早些。
陈爱青拉下车窗,朝艾果挥了挥手。
陈艾果打开车后门,斯巴达一下扑上来,这只哈士奇后腿站立时和陈艾果差不多高,它舔了舔她的脸颊,尾巴左右摇摆。
“斯巴达,蹲下。”
哈士奇服从命令,同时收起舌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像个刚入伍的新兵。陈艾果抓起哈士奇的狗绳。
“小姨,我去同学家玩会儿,你先回去吧。”
“在同学家吃晚饭?”
“可能吧。”
“回家时打我手机,我来接你。”
“我可以打车回去的。”
“别别,这离市区挺远,别出事了。”
“嗯,拜拜。”
银色宝马消失在大楼转角。陈艾果从书包里拿出中午的袋子给斯巴达嗅了嗅。
她有些不安,斯巴达从未经过这方面的训练。
有人从楼道里出来,陈艾果拉着斯巴达借机钻进楼道门。
半个小时后,哈士奇蹲在地上,昂首挺胸,蓝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陈艾果嗓子都扯哑了,它依然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陈艾果想撞墙。
“艾加?”陈艾果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陈艾果转身,一个身形苗条得女人正走过来,女人手里提着黑色塑料袋。
斯巴达汪了两声。想当初这只哈士奇刚来家里时,怎么也不叫,只是夜里常常会像狼一样嚎叫,外公差点把它扔了。
为了让它学会汪汪叫,一连两个月,每天放学回来,陈艾果像傻瓜一样蹲在它面前汪汪。后来听人说纯种的哈士奇只会偶尔呜呜两声,她觉得自己把这只狗整傻了。
“艾加?”
陈艾果如梦初醒。女人疑惑地看着她。
这女人是谁,还有,艾加不是上去了吗?
“这只狗哪来的啊?”
陈艾果咳了两声,用粗犷的声音说:“同学的。”
“你感冒了?”
陈艾果摇摇头。
“先上去吧,我去倒垃圾,再买点东西,你想吃冰淇淋吗?”
陈艾果点点头。女人绕过她走向出口。
其实看到电梯时,陈艾果就知道计划破产了,只是她还不愿承认。
楼道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斯巴达汪了两声,灯亮了。陈艾果呆呆站着,低着头,落在脚尖的视线渐渐失焦。灯灭了。斯巴达汪了两声,灯又亮了。
灯灭了。
黑暗里,她似乎明白了妈妈不同意她见父亲,以及她说辞含糊的原因。
陈艾果回过神时,斯巴达正用鼻子蹭她的小腿,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陈艾果从楼道出来。她把手里的袋子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拉着斯巴达离开。
一辆停在灌木丛旁边的车朝她闪了闪灯。
看到小姨时,陈艾果忽然觉得眼眶微辣。
艾加听见门铃响,还以为点的披萨到了,开门见容若玉站在门外,倍感意外。她拿了盒冰淇淋,透明的盖子上凝着一层水珠。
“有事么。”
她朝屋里张望,说:“你带回的那只狗呢?”
“狗?”
“那只哈士奇啊,眼睛挺好看的。”
“你刚睡醒?”
容若玉耸耸肩。她把盒子递给艾加。
“我不想吃。”
“那我扔咯。”
“随便。”艾加转身关上门。
哈士奇?艾加回到写字台前,脑海里还在回放刚才的对话。“我带回一只哈士奇,还给她看到了?”
银色宝马停在沙滩护栏外。斯巴达一上车,就趴在后座睡觉,车一停它就跳起来,两条前腿搭在窗玻璃上,吐着舌头哈气。
陈爱青左手提着鞋子,右手提着购物袋走在前面,斯巴达跟在她身后。
可能是闻到肉的香味,陈艾果刚解开它的项圈,斯巴达就朝陈爱青跑去。
陈艾果走在最后,走不到十步,渗进运动鞋里的沙子就磨得脚生疼,只好停下来脱鞋,光脚踩在还留有余温的沙滩上。
高悬的白色照明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圆形区域,那儿聚集了大部分来海滩的人,其余地方随着光线的减弱而变得昏暗。
海水黑漆漆一片,浪潮声和耳边呼啦啦的风声混在一起,听着像有人在搅拌玻璃渣。
两人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斯巴达蹲在陈爱青身边,眼睛盯着地上鼓鼓的袋子。
“啤酒?”
“我还未成年。”
“给你买了雪碧。”
汽水顺着干涸的口腔流向胃里,透心凉。陈艾果撕开一包牛肉干,先扔给斯巴达一块,这货转眼就跑到陈艾果身旁蹲着。
“见到你爸了?”
“啥?”
“看来是没见到,你直接去问艾加嘛,还拉条狗去。”
“它不是狗,它是斯巴达。”陈艾果又丢给哈士奇一块牛肉干。
“别转移话题。”
“小姨。”
“干嘛。”
“艾加好像讨厌我。”
“谁叫你把头发搞成这样。”
“我又不是故意的。”
两人沉默半晌,陈艾果说:“小姨,我妈不让见我爸。”
“她不让?”
陈艾果点点头。
陈爱青灌了口啤酒,“她可能觉得,你爸应该来看你,而不是你跑去见他。”
陈艾果有些失落。
“回头你和艾加说说嘛,你俩在妈妈肚子里挤了十个月,爱还来不及呢,怎会讨厌。”
海风吹得陈艾果脸颊发烫。她轻抚着斯巴达背上柔软的毛发,忍不住将脸贴了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还有余留的薰衣草香味。
陈艾果轻轻抱住斯巴达。
陈爱青轻轻抱住陈艾果。
“小姨。”
“嗯?”耳边的声音无限温柔。
“回去我们一起洗澡吧。”
斯巴达呜呜两声,似乎在说它是公的。
艾加将吃剩的披萨放进冰箱。他走向浴室,边走边脱下衣服。把当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除了内衣和袜子。
艾加泡在浴缸满满的热水里。他往热水里加了些沐浴露,戳啊戳,泡泡一下冒起来。
他半张脸淹没在热水下,嘟着嘴咕噜咕噜吐泡泡。
哈士奇。我。陈艾果?她养了一只狗?他想起放学时发现抽屉里的垃圾消失了,以往他都是放学后才顺手将垃圾丢到楼道的垃圾桶里。
艾加将头泡进热水里,想象自己是个未出生的婴儿。
他突然间有个念头。很久以前,他和陈艾果一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
艾加从浴室出来。用电吹风吹干头发,同时吹干身体。穿上衣服然后出门。
艾生和容若玉住在隔壁的房子。
艾加按下门铃。
开门的人是容若玉。
“我找我爸。”
“他在忙。”
“我在这等,他忙完了告诉他。”
“好的。”她关上门。
楼道的灯不一会儿就灭了。艾加站在黑暗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说不清缘由。
睡意席卷而来,艾加打了个哈欠。脚跟和脖子有些酸,他蹲下身,把脸埋在胳膊里,手臂上的绒毛弄得鼻尖发痒。
一道光从门后照射出来。
“你怎么蹲在地上。”艾生工作时,会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在艾加看来,眼镜让父亲的脸显得很大。
他站起身,说:“有点事,去我房间还是下楼?”
“下楼吧。”
艾生和门里打了声招呼后,跟着艾加下楼。
夜幕里繁星闪耀。晚风轻撩,两边的灌木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路灯微摇,远处传来海浪拍打堤岸的声响。
父子俩并肩走着。路上遇见几对上年纪的夫妇。
艾加说:“你见一下陈艾果吧。”
半晌沉默。艾生说:“你妈来看过你?”
他什么意思?母亲确实没来看过他,飞机降落前他满怀期待,但接机的人里并没有她的身影。
艾加下意识回答:“看过了。”
“真的?”
“真的,你也去看看陈艾果吧。”
“知道了,回去我和你阿姨商量商量。”
艾加胸里燃起一团怒火,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那我们回去吧。”父亲说。
父子两人原路返回。
陈艾果和陈爱媛架着陈爱青走向那辆红色宝马,斯巴达跟在她们身后。银色宝马今晚只好待在这吹海风,它的主人已醉得不省人事。
“你小姨喝了多少啊。”
“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喝一直喝,转眼就这样。”
“呵呵呵呵……”陈爱青仰头大笑。
陈爱媛把陈爱青的头往下按,路上已经吸引不少目光,再闹下去当地晚间新闻都要来采访了。
陈爱青骂了句脏话。
“把你扔这啦,大晚上还折腾。”
“妈,小姨不是说你啦。”
陈爱媛似乎心有所悟,她说:“到家啦,到家啦,别闹了啊。”
当晚艾加做了个梦。他梦见披肩长发的陈艾果站在樱花树下,她歪着头对他笑,垂落肩头的青丝随风飘扬。
她朝他伸出左手。
他向她走去。就快要到她跟前时,一辆火车呼啸着飞驰而过,横亘在两人之间,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苍白的世界下起樱花雨。火车远远望不见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