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秀江和柳青从大红柳树高处黑木殿出来,两人沿着巨大的树干走向一枝杈,并行不语,临到分别时,秀江才叹道:“主上不用我计,红柳难免一场苦战。”
柳青道:“主上自有考量,非我等能左右。”
秀江默然,柳青呵呵一笑,扬手说声‘去了’,往另外一根树杈飘去。他点头道:“也是,主上高深莫测,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黑木殿中只剩下陈让和颙燚对坐,颙燚道:“那秀江蛇虫之性,尽是些阴险奸诈的主意。”
陈让呵呵一笑,“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对付敌人,也无须讲究。”
“主上是要用他那些办法?”
陈让摇了摇头,颙燚道:“那是怎的?”
“不用之用。”
“别绕,到底用是不用?”
“用不用不重要。这种事情我若主动为之,便失了道义,我不为天下先,时机到了顺水推舟即可,无须强行设计。”
“那就是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我不主动发难,他们不对红柳动手,一切安然。他们一旦对红柳下手,我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是防卫,他们就是咎由自取。”
“累不累?中容在时尚且不怕,现在中容都死了,哪来那么多顾忌?依我之见,趁着现在别人还不知道不敢妄动,我们正好先下手为强。秀江那蛇虫之辈有什么格局?不过是玩弄些伎俩,还自以为高明。如今各大州郡的化神境修士多数被折腾到了这西边几郡,内部军力稀烂,我命折风舒云率凌天军出中谷,西北而上取蒯州、孟圩,主上率军南下直取常重,救他个屁,想活就投诚。然后取劳阴,玄台。西南八郡连成一片,还怕谁来?”
陈让没有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颙燚又说:“红柳有什么好的,我看就不如玄台。数百万里方圆的平坦高原,资源富足,元气充沛。防守起来也容易,不是天族很难攻得上去。”
陈让笑道:“你倒是说起后话了,天风玄台名声在外,天风氏实力极强,我们也未必攻得上去。”
“我们南北夹攻,怎么可能攻不下?”
“天风一起人飘絮,黑雷一响乱空寂,天风玄台是下界二十七州郡中唯一一个不朝不贡的,数十万年传承,实力如何我们毫不知情。”
“嘿,主上这是畏首畏尾哩。”
“对于未知,人要有所顾忌,有所敬畏,否则就是狂妄了,作死呢。诶,我说你这厮这般热切,是不是图谋玄台中的什么?”
颙燚哈哈一笑:“玄台有天地真火,我几次想借地修炼,都被拒绝了,真烦躁。”
陈让嘴角抽了抽,默了一瞬,说:“以后总想得办法让你去修炼一番。”
“那不打了?我的凌天军虽然化神境修士不多,但都是天族啊,可以一战!”
“现在各大州郡宗族之间小打小闹不断,不过是试探玄赤宫的态度,如果我们起大动作,势必引起天下瞩目。当所有人都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危险了。”
“万众瞩目有什么不好?天下谁人不识君,风光得很哩。”
“头顶风光,脚下深渊,越陷越深。无数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你,算计你,自在得起来吗?”
仅仅是割据红柳,陈让就终日如同芒刺在背,端的心累。如今有了血脉之力,真想抛下这一堆摊子,逍遥自在去。
“我知道主上的意思,我们先动手,到时候就会与世界为敌,那又如何,干就是了。”
“你该知道,纵观古今,第一个跳出来的都死得很惨。”
“如今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耶化,他都还没死哩。”
陈让见颙燚执拗,沉吟一会,心想让他试试水也好,便说:“好,既然你有心,那就去干。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别想那云上天高的,先实实在在啃下蒯州再说吧。”
“蒯州那些虫豸血脉,在天族面前发挥不出一半实力,我凌天军一夜就打穿了。”
“你该知道,蒯州绿血虫人海量之多,爆发力极强,多有诡异手段,而且威廉氏威廉成他们这一辈的亲兄弟就好几百,都是一窝孵出来的,蒯州到底有多少化神修士,谁也不知道,你若是轻敌,我劝你还是不要打了。”
“主上你怎的专给他人涨志气?我就那么一说,自己涨涨威风,当然不会轻敌。”
“蒯州被袭,威廉成也不可能坐观···”
两人正说着,突然殿门口一荡漾,凭空走出一个人来。
陈让惊起,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师尊驾临,弟子失礼了,祝师尊无量。”
心里却想:如今大红柳城无相境修士进出自如,我连感知都没有,若是破离要杀我,岂不是探囊取物?
颙燚对主上的这个师父没丝毫敬意,在他看来,陈让是无相境大能,委屈求全才拜了这个师父,真是耻辱。阴阳怪气道:“我当初看到一只乌漆抹黑的大山龟掉进海里,壳都裂开了,是不是你?”
北原雄黑着脸道:“你这厮就是中谷那红毛鸟吧?不好好在中谷呆着,蹭到这里来作甚?”
陈让心道:这师父也真是,身为无相境修士,跟小辈斗什么口舌,呵呵一笑不理会才是,就是要说这番话,也该笑谈打取,方不失风范。莫非是有什么不顺的事,乱了心神?
他感念其两次救命之恩,岔开话头:“多年不见师尊,甚为想念。”
一边伸手请座,待北原雄坐定,他束手立定,问道:“不知师尊驾临有何吩咐?”
北原雄点头说:“别做些蝇营狗苟的事了。你跟九郞殿那些人的恩怨,放下吧,从现在开始,全力配合九郞殿收集资材。”
陈让惊道:“什么?!”
“你不过是跟熵都他们几个有些龃龉罢了,九郞殿绝不是破离和他下面那几个巡域使,你们的恩怨,不值一提。”
陈让总不能说曾经立誓要血洗九郞殿,前段时间还跟临死的中容元神说要破离性命的事。
宝器动人心,无知者无畏,当初了为得到陆渊,结下了因果。后来一步步发现,这个坑真是如那剑名一般,渊深无比。
他本想借着太渊池的幌子跟九郎殿斗个舒爽,可如今太渊池居然跟九郞殿握手言欢,他岂不是要与虎谋皮?
郁闷了一瞬间,转念一想,豁然开朗:如此岂不是更好,我曾经就起过混进九郎殿的心思,如今这机会不是送上门来?再说我就是杀了虺冲,性质也变成私怨,九郞殿的大能们应该不会对我出手,只要我把事情做漂亮了,他们反而会大局为重,不让其余几人发难,也好,我可以从容谋划。
但是大肆采掘资源,超出了大自然调整自愈的能力,势必造成难以恢复的破坏,这跟他理念背离,还是难以接受,嘴上问道:“协助九郞殿摄取资源?这是为何?”
“这你就不必过问了。”
陈让拱手道:“弟子一向求个明白,还望师尊解惑。”
“你只管去做,到时候自然知道。现在你把红柳这段时间以来的库藏给我,然后去常重,一个月后征缴资源时,我和破离会一起来。”
颙燚怪叫道:“那就是没得商量?使唤下人呢这是?”
北原雄冷哼一声:“聒噪,你莫不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手?”
颙燚四目一睁:“破壳老山龟!来啊!只管下手便是!”
陈让心想先答应了,再看怎的。打圆场道:“师尊所言弟子自会照做,只是为何如此紧迫?常重幅圆辽阔,一个月如何得够?”
北原雄睥睨一眼,道:“现在争的就是时间。你手下那么多化神修士,都用上便是。”
陈让默了默,说:“我观师尊气息浮躁,内心急切,还望师尊保重。”
北原雄怔了一怔,将腰间的葫芦取了下来,“你将库藏装到这天地葫芦中。”
陈让看了颙燚一眼,说:“你先回中谷吧,我这边不妨事。”
“主上保重。”这厮瞥了一眼北原雄,嗤了一声,扬长而去。
北原雄心中奇怪:这红毛鸟嚣张得没边了,哪来的胆气?
他哪里知道,颙燚边飞边想:主上奉你为师,还真当自己是师父了?主上也真是,迁就着他做甚?闹翻脸了最好,往那天级战舰里一收,炼成一只王八壳子,看你还了不得。
陈让看着颙燚背影呵呵笑道:“师尊莫见怪,颙燚是率真之辈。”
北原雄唔了一声:“我也是率真之辈,不像你这样的纯血人族,嘴上花开富贵,心里刀插后背。”
陈让后背一紧,“师尊此话何意?”
“随口一说,没什么意思,去把东西准备好吧。”
北原雄突然到来,让他措手不及,很多谋划都作废了。但最担心的还是暴露造化舰。
他一拱手,转进后殿,沿着树干往下,穿过层层禁制,到了一处中空所在,提心吊胆地将东西从造化舰中摄出来,装到葫芦里。
幸好没有任何异常发生。他倒腾得差不多了,又默坐了一会,回想种种,不由得感叹自己力小而任重,智浅而谋大。所作所为,上位者一句话就落了个泡影。
即使能反抗得了北原雄一时,也无力抗衡九郎殿和太渊池,强为只会前功尽弃,不管是九郎殿还是汪渠溪,都只能徐徐图之。
最终又挪了一些东西到葫芦里,这才回到黒木殿将葫芦交给北原雄,北原雄略一查看,皱眉道:“就这么点?”
陈让拱手道:“为了避免过度采掘破坏地火风水,红柳境内的采掘颇为节制。而麾下神军修行所需,消耗也是不小。”
北原雄捏着葫芦没有说话,良久才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道心所在,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维护你。只是如今局面变了,竭力采掘吧,涓滴不留,破坏殆尽也无妨,就是整个下界崩坏了,也没关系。”
“这到底是为何?”
“现在不可说,自然有你知道的时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必说的人,谁能保证不会四耳传六耳?知道的人多了,就会乱了大事,你明白吧?”
陈让心里嘀咕:这大事,到底是做什么?
这时天中有三道光华飞射而来,阵法护罩丝毫阻挡不得,转眼就到了殿门口。
这三人他都是认得的,九郞殿破离、阆阙黄月、流珠宫花夜。他们来时,陈让是能通过阵法感知到的。
他忽而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太渊令是一个空间节点标的,北原雄才能每每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不等陈让和北原雄开口,破离先声夺人:“蒙嵪,你胆子不小,肃州之事,给我一个交代吧。”
陈让见状一脸诧异地对北原雄说:“破离神王如此失态,莫不是心肝脾肺肾五行不调,情绪动乱之故?”
北原雄当面斥道:“不得无礼,破离神王岂是你一个小辈能够说三道四的。”
陈让一脸诚恳地说:“弟子只是担心破离神王状态,纯粹是出于关心,绝无他意。”
进门三人被他这么几句话一搞,顿时有种张嘴就被苍蝇撞喉的感觉。
黄月笑骂一声:“油嘴滑舌的小子。”自顾自往最高处的主位上走去。
北原雄道:“你们怎么来了?这一前一后喧宾夺主的是闹哪样?”
陈让借机一闪身,暗中将玄磁镇元锏一催,抢上了主位。
黄月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大胆,不及防备,竟身形一晃,差点倒退一步。
她在尴尬中回过神来,愠怒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听到陈让大喇喇地说:“红柳是我的地盘,我师父都是客座,三位大神来我红柳有何贵干,就请说吧。”
“竖子敢尔!”破离两眼冒出火来。
北原雄老脸抽搐,在他看来,这主位当然是归他坐的,被陈让这么一说,又不能在人前显得师徒不默契,只好在东边首座坐了。
陈让心里一乐,抬手招呼:“别客气,坐坐坐,都坐。”
几人看到北原雄真坐了客位,这一时的虚位也算不得什么,便各自坐了。
破离坐了西首,火气一敛,转而笑道:“果然英秀少年,重晖他们斗不过你,也是情理之中。”
陈让微微俯身道:“神王过誉了,小子愧不敢当。重晖等人个个远胜小子,只是为了神王所托,不屑与我争一时长短罢了。”
他又看了看黄月和花夜,接着说:“三位前辈舍高亲临,不知有何要事?”
破离看了看北原雄,似乎暗中交流了几句,道:“今阆阙、太渊池、流珠宫与我九郎殿四大宗门联手举事,玄赤宫这一障碍已经扫平,尔等下界执事务必尽心竭力采集资源,我们的时间紧迫,必须要快。”
陈让云里雾里,怪道:“时间紧迫?”
几人都不说话,他就盯着黄月,黄月熬他不过,摇头道:“不可说,你只需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就调集红柳所有修士采掘元晶、炼解金铁。”
破离起身道:“七天后萧濯和岚月会挥师南下,你连同一起前往常重,半月后兵分三路,分别攻打劳阴、孟圩、赤川,两个月后合兵攻下玄台,采掘完玄台的资源,应该差不多了。”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四人就穿空而去,留下陈让呆坐在殿上。
他不由得自嘲:坐在主位又如何,半点做不得主。终是笑话。
也不知道这些无相大能在图谋什么,但四大势力都联手了,那就肯定是惊天动地的事。
纯血人族由泰入否,经道器之争蛊剥之乱,如今坎险中存亡一线,再也经不起风浪,诸事未济,他只能继续韬光养晦,在夹缝中随风舞,申命行事。
他要一改之前的作风,总要个理由才行,琢磨了小半刻钟,决定还是全部往上推。才吩咐赵俞庭将南栾、秀江、举父厌三人召来。
七天后,有彩光自北而来,萧濯和岚月携手而至。
陈让扬眉瞠目道:“你们这是?”
萧濯和岚月倒是淡然一笑,说:“宗门联姻,还好我们彼此也算对眼。”
陈让心道:那温风岂不是要吐血?···嘴上哈哈笑道:“恭喜恭喜,两位这是向我示威来的呢。”又从腰间摸出两只玉盒递上:“些小薄礼,聊表心意。”
萧濯岚月也不推拉,接过收起,笑道:“为兄就不客气了。你这礼送得早了,婚典之时,怕不是还要再出一次血。”
“那是应当的,就怕不入兄长伉俪法眼。”
三人叙说,涂清铃也来陪坐,跟岚月略谈了一会,便自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萧濯和岚月麾下神军也到了。
涂清铃早已通知红绡,南栾等人也整备待发,于是三路神军合为一处,弥天盖地往南而去。
常重是破离亲自出手降服的,又亲自坐镇,尽显急迫之态。
有了这数千化神修士加入,常重地面不过五天,就已经翻了个转。
陈让在一处高山俯瞰,只见满目疮痍,到处坑洞深渊,岩石裸露,大风一吹,沙尘弥漫,呜呜怪响。叹息道:“昔日葱茏,今朝劫土,大地何幸藏金珠,山野何哀遭戕苦。”
转头向萧濯道:“兄长真不知此番作为是何故?”
萧濯摇头:“讳莫如深,片言皆无。”
岚月慨然道:“这怕是无相境大能都难以超然的大劫难,我等在这浪涛火海里,一不小心就要做了飞灰。”
陈让深有同感,但他并无太多担忧,大不了抛下一切,带着云荷、涂清铃和几个弟子躲到田传那处世界去,再图后计。
天边一道幽绿的光芒飞射而来,萧濯道:“虺冲来了。”
岚月皱了皱眉琼鼻,对陈让道:“这厮狐假虎威,屡次针对你,也亏得你能忍让。”
陈让笑道:“谁叫这事是九郎殿为主呢。个人恩怨不值一提,大局为重。这片区域采掘完,我们就要分道扬镳,各自攻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言谈间虺冲已经到了,咄咄地说:“蒙嵪,速将今日资源上缴。”
陈让看了一眼下方山岭深洞,抱拳说:“虺执监,修士们还在坑洞中采炼,许等上半个时辰,便可竟功。”
虺冲斥道:“你好自在,为何不下矿?”
萧濯道:“哪有一郡之主,一旗督军亲身下矿的道理,现在不过酉时初刻,虺执监何必急躁。”
岚月也帮腔道:“两位弟妹都下矿了,虺冲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陈让跟红绡的关系没什么,但是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他的女人,加上红绡有意,他是有嘴说不清楚,索性也不辩解了。
虺冲啐道:“有些人偷奸耍滑,就该严加督管。你倒好意思让女人钻矿坑,自己在山头吹凉风!还不快去!给你三刻时间,如数上缴,若是少了一克半两,你就等着吧。”
陈让道:“虺执监训斥得是,是蒙某自恃身份了。”
他纵身向前方大深坑中飞去,萧濯和岚月摇了摇头,不想跟虺冲对面,拱手说:“我们也下矿看看。”
虺冲不言不语,只看着陈让身影,待萧濯两人向另外一个方向飞远才瞥了一眼,冷哼一声,取出一个圆碟,摆弄几下收起。
陈让入坑行不多久就到了一处开阔地,涂清铃、红绡、秀江三人在清点晶石,其后有火属修士在提炼金铁,光华煌亮,南栾身后跟着七八人从更深处出来,每人都提着一个皮袋子。
这袋子是九郎殿发下来的,由一种异兽的胃囊炼成,内有乾坤,能装不少东西。
“大家都辛苦了。”
众人稀拉拉应和。看得出来,众修士连日采炼,很是疲惫,哪怕是妖血人族也顶不住这种操劳。
这些人哪个不是成宗作祖的神仙之流,如今钻洞刨土累得发虚,心中有些不满和抵触也是必然的。
还好其他两旗修士也是一样,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陈让见状道:“最后一处了,大家熬煞住。南栾,这一批元晶留下一成,分给大家。”
南栾等人是每天都看到陈让缴割的,担忧道:“那虺执监岂不是又要大作文章?”
“无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