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城市蔓延,远处铿锵的轨道声靠近,杨洛握着褶皱的票在站台等候,票上写着B-2座,反过来就是2B。
车灯犹如巨兽的瞳,在闪烁的红色警告灯中向着站台缓缓驶来,刺耳的轨道刹车声令人牙酸。
车门打开,温暖的光线溢出,杨洛抬头确认了下班次,走进了电车。
世界陡然安静,杨洛看见了第一排的乘客。
那是一个身裹肮脏黑布,头大如褐色地瓜,上面布满扭曲肉纹褶皱,脸上没有鼻子嘴巴,足有六只眼睛的异形。
杨洛和它双眼对六眼地凝视了一段时间,有些困惑的挠了挠头,重新看了眼车票,再看向车上的其他乘客。
要只有一两个长得歪瓜裂枣还好说,可结果很显然,接近满员的车厢中,除了他这个身背双肩包的正常人以外,就再没一个人样的。
飞虫所组成的人体,暴露出硬皮质大脑的蝎子,以及喜闻乐见的章鱼头……
还有个凭空漂浮的生物,一言蔽之就是血肉缠绕成的气球,要不是上面的独眼还在不停地眨巴,杨洛都只会把它当恶趣味模型。
这上面很多东西不是人能演的,也不是人能造的,说到底——
这就不是一辆正常人该坐的车。
然而最为诡异的一点来了,杨洛再三确认后发现,这如果不是整蛊节目的话,那自己手里这张票就是对的。
他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握票的拳头紧了又紧,不管如何,他都想下车了。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下车,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下。
杨洛屏住呼吸,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往前走。
车厢内没有公共光源,而是在每个座位上挂着一盏烛光提灯。
杨洛一路低头闷着走,直盯着地上不断交错的重影,除此以外啥也不看啥也不听,直达车厢末端的“B2”座。
很糟糕的是,“B2”座仿佛正等待他这个2B的到来,正好是空着的。
这位置能一览整个车厢,旁边的扶椅上还放有一杯冒着热汽的红茶,十分贴心。
没别的选择,杨洛看着脚尖,扭扭捏捏地坐了下去,然后并拢双腿,双手局促放膝,犹如受气媳妇般待在座位上。
然而他突然发现,座位对面的乘客穿着的居然是黑色皮鞋,裤角也是熟悉的西装款式。
这让杨洛心里升起一丝希冀,他倒不求对方是个正常人,只求长得不那么诡异。
于是杨洛目光缓缓上移。
西装OK,白手套OK,报纸OK,领带OK........
然后便是一个鹦鹉螺脑袋,那漆黑螺口内的独眼仿佛有星空流转,在与杨洛对视一眼后,便接着低头看报。
轨道声伴随推背感响起,电车开始缓缓驶行。
杨洛背靠在躺椅上,捧紧了手中的红茶,选择了放弃。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什么事都没发生,自己不如一路硬睡过去,直接等着下车算了。
车平稳地前行着,窗外是熟悉的星空与夜色,这让杨洛相当欣慰。
路线错不错都无所谓,只要还在地球便行,这便是他的最低要求了。
然而在电车行驶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一位浑身以触须为主的乘客,似乎在睡眠的过程中,触须不小心碰到了隔壁座位的乘客。
然后这位触须乘客,整个人瞬间就炸了开来,血都飚到了杨洛脸上,不敢擦。
而在那座位之上的提灯也随之熄灭。
发生了这样的事,没人尖叫,也没有乘务人员来处理,血就这样慢慢铺满地面,唯独电车广播里仿佛在播放上个世纪的老旧磁带,满是怪音与电噪声。
陆楠虽听不懂,但感觉其意思是让他们这些“乘客”注意不要“越界”,还有“到站”下车。
这让杨洛睡意全无,进一步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就差整个人抱做一团。
“叮。”
电车到站了,窗外的站台被雾气笼盖着,在黑夜中带着一丝阴森,没有任何人上车。
杨洛愁眉苦脸地摊开手中褶皱的票,可惜不是他的站,没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时,眼前的西装怪物突然站起,吓得杨洛浑身一颤。
对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笔直地朝车门走去,直至走出车门,在他座位上方的提灯便熄灭了。
杨洛沉默的低着头,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一路的忍耐在刚才的惊吓中接近崩溃。
他深吸几口气,试着平复心情,却又无可避免地开始胡思乱想。
想打电话求救,但父母这个点还没给自己打电话就能证明一些问题,杨洛也不敢贸然掏出手机,怕不明不白地犯了规矩,暴露自己普通人的身份。
车厢不协调的摇晃着,再次踏上旅程……
接着,杨洛阖上双眼坐了近一小时的车程,完全没能睡着,偶尔的睁眼也只是为了看站台与剩余的乘客。
但是他发现一件很古怪的事,电车站台并不是按照原来的顺序,而是完全打乱的。
按理来说他早就该到站了,可现在却连相邻站台的影子都没能看见,而另一些明明早该经过的站台,却又在后方的路线处抵达。
提灯一盏盏熄灭,当到达本该是终点站的站台时,车厢内已完全融入夜色,仅剩下了两盏提灯。
一盏属于杨洛,另一盏属于最初看见的那位六眼地瓜头。
六眼站起身来,杨洛绷紧了神经,然而双方在对视一眼后,六眼也就此下车。
此刻仅剩下杨洛一盏提灯,孤零零地照耀着座位。
他深吸一口气,眼前的状况明显不正常。
反正车上也没别人,下一站,不管到没到站,自己都得下车了,总不能因此在这待一辈子。
然而正当他升起这个想法的时候……
“叮。”
没有任何预兆的,电车突然到站了。
杨洛愣愣地看着显示屏上的站台,他根本没有电车行驶的记忆,六眼前一脚才走出车门,自己瞬间就到站了?
先不管这些,杨洛有些急切地站了起来,他必须得马上下车。
车门外的世界一片漆黑,杨洛左手从兜内掏出手机,照了照门外,光线被朦胧的雾气阻隔,仿佛处于异空间,什么都看不清。
杨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向前踏出一脚,顺利地踩到了地面。
于是他咬咬牙,干脆利落地向外走去。
蟋蟀鸣叫突然回响在耳畔,寒风让杨洛稍显清醒,适应黑暗后,手机灯光照亮四周的一切。
围栏上的锈迹如暗沉的血,透过破洞的顶棚能看见星空,墨绿苔藓遍布地面……
这里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一座处于深山老林的废弃站台。
停错站了?
杨洛握紧左臂,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眼电车,呼吸陡然一窒。
断裂的铁轨上只有一节锈迹斑驳的电车,植物藤蔓从黑洞洞的门窗内生出,缠绕着支离破碎的车架。
没看见自己的那盏提灯,杨洛一脚踩回车内,场景没有发生变化,唯独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这玩意根本就不可能跑得动,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里的?
杨洛赶紧点开手机想确定位置,然后得到提示——信号外。
真就撞鬼了!这要怎么回去?!
蟋蟀不知烦恼的高鸣着,杨洛呼吸有些急促,连忙用手机照亮周围,想找到一些关于位置的提示。
这里是站台,不会离城市太远,还有挣扎的余地,父母联系不上他也应该会报警……吧?
不要说丧气话,杨洛!要相信卫星的力量,科技改变世界,杨洛!
“……”
蟋蟀停止了鸣叫,夜色的森林无比平静,杨洛的内心也无比平静。
总不可能没死在车上,反而死在野外吧!
杨洛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到。
时光几乎摧残了这里的一切,只剩下脱色的海报与弯曲的标示牌,杨洛很快走到了车站的尽头……
锈蚀的钢筋与凝固的水泥,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土地,这里根本就没有被修建完。
他叹了口气,一路往回走,这下才是真的没头绪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站台前发现一道和人差不多粗的褐色痕迹,那有些像干涸的血,一路向左拖拽,直至不远处的漆黑隧道内。
隧道如同巨兽的口,在夜色中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猎物……
杨洛毫不犹豫地扭身就走,没一会儿又愁眉苦脸的扭了回来,他看着隧道犹豫了一下,再次扭身就走……
在经历好几波复杂的心理博弈后,杨洛最终还是选择来到了隧道前。
一方面是直觉,一方面是玄学。
毕竟今晚经历的事太过诡异,反过来说,如果自己采取正常的做法很可能无果而终。
最主要的是,他的手机电量并不足以撑到天亮,树林里乱走也容易迷路,甚至最后可能还回不到这个车站,到那时才是真的别无选择。
不如现在就试试隧道,反正只是阴森恐怖一点,没结果的话自己退出来就是了,也没啥损失。
自己在那个怪物电车里都活下来了,莫非还会栽在这个小小的隧道?
开玩笑!你可以的,杨洛,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
杨洛不断进行着自我催眠,深吸一口气,看着漆黑的隧道,迈出了第一步。
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寂静,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在他进去的一瞬间归于安宁,杨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里面仿佛本在开一个热闹的派对,被生为外来人的自己给硬生生打断了,无数隐藏的视线扎得他头皮发麻。
但是!
这也侧面证明自己的决策是对的!
这个隧道确实不如想象中那么普通,对方也没有在第一时间生吃了自己,从玄学方面来讲,自己的思路没问题!
于是杨洛坦然地低着脑袋,用手机照亮着地面的褐色痕迹,微躬着背不断往前挪。
除最初的杂音外确实没有别的异常发生,这让杨洛安心了不少,但越往里面走温度越低,而且地面的痕迹完全没有随距离增长而黯淡。
这应该不是血吧,怎么会流这么多?
当他升起这个疑惑的时候,突然“咚”的一下撞到了障碍,这让他心脏一抽。
可能是太过专注,也可能是头埋得太低,以至于他没发现隧道到底了,地面的痕迹到此为止。
他摸了摸眼前冰冷的手感,同时用手机照亮了前方。
出现在前方的是一堵生锈的铁门,上面缠绕的锁链早已碎裂,褐色痕迹就拉向其中。
在隧道底处安着一扇门,理应是相当诡异的事情,可却让杨洛松了口气。
这证明他赌对了,虽然结果好坏未知。
杨洛用手在门缝隙处感受了一下,皱了皱眉,他没有感受到风的流动。
当然,这也不能证明什么,真要图一乐,还得把门打开了再说。
杨洛后退几步,用手机照亮了前方大门,右手握住冰冷的把手,深吸一口气,将其缓缓拉开。
门后,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石壁,上面被红褐色染料画上了一个叉。
大概就是……此路不通的意思吧。
一个门前,音乐渲染好了,气氛烘托到位了,补给给足了,剧情也到点了……
就是门后没boss。
空房!真就图一乐。
那你他娘干嘛要修这个门呢?!
杨洛心里觉得好笑,一下回归了现实的感觉,他叹了口气,接下来只能原路返回了,继续在森林里摸瞎,相信卫星的力量。
真是没劲……
杨洛转过身来,手机“啪”的一声掉落地面。
没有借助手机光线,黑暗中,杨洛突兀地看见在他身后的漆黑隧道内,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透明白影。
白影们空白的面庞齐刷刷地看着他,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笑音,仿佛在问好。
下一刻,他们一拥而上。
杨洛从转身那一刻起就一直处于心肺停止的状态,什么反应都没能做出,愣愣地面对着无数只伸出的白手。
白手推动着他,杨洛的瞳孔在黑暗中不断放大,慢慢向着黑暗倒去。
…………
“咚。”
两秒后,他的背部接触倒了地面。
模糊中,舒缓的八音盒声在耳边响起,唤醒了他的神智。
杨洛回过神来,第一眼看见了天花板,他看了看周围,在他身边有一个树叉装的衣架,上面挂着一顶黑色礼帽。
这里莫非有人?
他连忙站起身来,愕然发现自己满手是血,这差点让他发出今天的第一声尖叫。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这鲜血并不属于自己。
在他躺着的地面上有一道鲜红的血迹,从木门开始,染红了中央的羊毛地毯,直达前方的餐桌处。
八音盒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桌面上放有一个古铜闹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现在是七点左右。
而在桌前的木椅上,则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杨洛,背部的黑色晚礼服上满是鲜血,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仍是优雅地享受着烛光晚餐。
烛火摇曳着,房间尽头的墙壁是一面完整的镜子,反射出了房间的模样。
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张白纱,只能看见消瘦的面庞曲线,时不时露出的干裂嘴唇,享受着红酒与带血的牛肉。
在他胸膛中央插着一把白银匕首,鲜血渗透过白衫从匕首柄处滴落,浸湿了膝上的纯白餐巾,犹如不小心沾上的番茄酱。
仿佛察觉到杨洛的到来,那人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开口道:
“帮我做一件事,猎人。”
那声音沙哑得好似树皮摩挲砂纸,摇摇欲坠;亦如将熄的烛火,随时可能消散在风中。
烛火不安分地摇动着,房间内忽明忽灭。
为了保护这脆弱的声音,连八音盒都低声了不少。
杨洛还未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下一刻,腐朽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时间仿佛被剪去一段,杨洛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就透过镜面反射,看见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那人背对着杨洛,整理了下衣角,一手握着手杖,另一手摘下衣架上的黑色礼帽,盖住了那头枯槁的灰发。
他的白色手套握住门把手,顿了一下,用手杖敲了敲地板,沙哑地提醒道:
“记住了,猎人。”
语罢,纯白的光线从门后传来,那人步入其中,门缓缓合上。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也就在这时,杨洛背后的汗毛炸起,他在镜中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身边却多出一个脚步声。
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身体不受控制了。
脚步声越过他所站的位置,一路往前,在柔软地毯上留下一个个脚印,直至抵达木桌才停了下来。
八音盒在桌面上不急不慢地旋转着,吐出一个个优美的音节,然而下一刻,却突然毫无预兆地摔碎在地,乐曲戛然而止。
木椅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粗暴的扔在墙角,地毯上的痕迹来回移动着,桌子“哐”的一下被撞翻在地。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鲜血突然凭空涌出,在染红地毯之前,破碎镜面的闹钟永远停滞在了七点。
蜡烛的火光,顺着红酒与地毯蔓延至整个房间。
“噼啪。”
火星与黑烟在房间内飘散着,散发出刺鼻的气息。
屋顶的木梁坍塌下来,砸在杨洛身旁,掀起的热浪吹动了他额前的发。
可尽管如此,杨洛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火海中,直勾勾地盯着镜面。
那镜中的世界并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切景象都与之前别无二致,温暖而孤独。
而镜子的距离仿佛在不断缩短,明明没迈出一步,杨洛却越过了火海,来到镜前。
他毫无所觉地将脸慢慢靠近镜面,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感受到来自对面的鼻息。
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朝他无声地述说着什么。
下一刻,视野波动起来,杨洛就此坠入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