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尧大师的一方妙手医术,远近闻名。不论是闲来吟游四方,或是常年隐没深山,总会吸引大批慕名而来的投医之人,堵住那草堂水泄不通。他倒是也不拘,那庭院的木槛被挤断弯折了多少次,从来也不修葺,只见得一方方的病患拼命往里硬闯。
他叹道,世道如此。自然之生死除外,其余人的性命到最后还不皆是落于医师掌中?
只是,他曾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即皇室不救,武士不救,贵族不救。皆起因于他效忠之主——我千氏一族,前些年的皇权被滕王世族所夺。
不过,这篡权夺位弑君之罪古来便频出,滕王皇帝做了没几年,出了流血政变——滕王荆基鸿于云殿熟睡之时被人摘掉了脑袋。一时战乱又四起,不到半年,我娘亲便率领三十万铁骑攻破云殿。如今她手握大权,入主皇宫,成了一代女皇,不久便恢复了千氏一族的国号——大湦。
庚大师感激不尽,遂收回那条规矩。
那些日子,他乐得安逸,常吟得赋词道:“千华万代守云宫,颠覆滕王弑旧族,策马踏平扬尘里,舍我其谁断英雄。”
好诗,气势豪迈;妙医,起死回生。
因而外界传闻,庚大师有半仙之体,常去那黄泉路走上一遭,就能牵回死者魂魄。
而我却不信,只因我从未见过我这老义父驾鹤西行,或是会什么还魂之术。况且,跟他从医这么些年,我的医术却依然毫无长进,连个头疼脑热自己都医不好,反而越医越重。
一想到这儿,我便心生不悦。反手扔掉枯燥晦涩的古典医籍,顺势倚在扶桑之下憩息。
正匀气半闭双目而养神,未曾留神周遭的动向。心想着今日草堂人满,日头西去也不见得义父得空前来考核我这《奇云医蛊术》背得如何,可算得着机会偷懒溜神。可另一头,又念着今日早些时候的实践,那病患为何服了我的强筋散反而鼻血喷溅不止,简直怪哉!
心里光顾着胡思乱想,听着头顶枝叶纷飞下至,眼前忽地人影闪撞,也懒得有所反应。因为不想也罢,定是清河作祟!
“呜嗷!”
此刻,远处的不悦林里却传来猛兽的声音。随即,身前的地面上,骤然砸落下劈开的百年枯树那粗壮的树杈,惹得一地尘土飞杨。随着“啪”一声,一个仓皇着奔跑的男孩被那树杈绊倒,哀嚎着扑倒在地。
正在树下愣愣出神的我被眼前此番景象倏然惊起,我猛一回头,对着百年枯树上嘻笑挤眉的少年使劲瞪了一眼,指着他:“一会儿找你算账!”说罢,便起身去扶那个被绊了个狗啃泥的男孩。
”你的腿怎么样?”我正准备检查他伤势如何,眼前一只巨大的黑影遮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暗自莫名其妙,今日这天怎么黑的如此之快?不知义父能否在天黑之前收留这受伤男孩一宿。
“天色不早了,清河你快下来帮我扶他起来!”我挥挥手,招呼少年来帮忙。
树上的清河不情愿的纵下树,“是你那白虎作怪!”
我不由得抬眼一看,踏风而来的正是极影。这上古而生的白虎,每次出场都声势浩大。卷着阵阵狂风,折煞万木,惊动方圆几里的鸟虫一一作散。
它本是上古神尊派遣来掌管藏书阁的神兽。只因人界战乱迭起,信仰崩塌,藏书阁被一把火焚毁了百年有余。极影因而被上古神尊处罚,留它于人世之间,等待万灵之主,于是它只得常年委身隐于这林中。
早些年,我们父子三人移居这林子。那日,我独自前往林中采药之时,在逢山狭路偶遇极影,他见我形单影只,又是手无寸铁的女子,对我眈眈而视,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我深知自己即将落入虎口,情急之下激发了意念之力,试图与之搏斗。没想到他认出我体内拥有的那万灵印记,得知我就是上古神尊命它守护之主,这才口下留情,跟随了我。
依着极影上古非凡的战斗能力,和我这意念之灵带给我的与万灵沟通的能力,我混成了这林子方圆几百里的霸主,并唤这林子为不悦林。因为,我向来是厌恶这可以和万物沟通的能力的。
起初,我的意念之力在人群中传开,许多人便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
先是领着自家的猪狗来问我为何厌食,后来干脆有人把不生蛋的鸡鸭鹅抱过来,问我它哪里不舒服。我气闷,我是个医师,又不是驯兽师,为何跑来问我这等不沾边的问题?
甚至有时候,在集市上逢有杀牛羊的,它们死前痛苦的诅咒恶骂也尽入我耳,搅得我心中着实不安。
再后来,这种特异功能越传越远,连都城千海湖都传开了,大家都管我叫“奇女子”,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好像我是异能人似的。
极影见我诧异望着它,懒洋洋的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双爪交织着搭在一起,悠闲地盯着我抱怨道,“这厮不知好歹,硬从车林涧闯入不悦林。”
我无奈耸耸肩,垂首打量重伤的男孩,询问道,“你为何硬要闯入这林子?”
“家父打猎丢了一只野兔,我便前来寻找。没想到...老虎...”那男孩伤口流血不止,他忍着伤痛断断续续说道。
我心中掂量着也怪不得这孩子。“好了,你跟我回家,我老爸会医治你的伤。”
“谢谢姐姐救命的大恩大德,只是这老虎…”他有气无力,竟还顾忌极影。
“你放心,它不会再伤你。这白虎本就不喜人肉的味道,它只是掌管这片的神灵。你既然只是误闯了我这不悦林,它自然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我和清河一人一只肩膀搭着这男孩走起来。没想到他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愣,而后停止了瘸拐的步伐,仿佛已然忘记了自己的伤势。
“不悦林?那姐姐你是…奇女子?”那几近昏迷的男孩有气无力,却双眼牢牢盯着我问道。
都伤这样了还能问问题。我打量了他两眼。鼻青脸肿加上破衣烂衫的,身上还有几处溃烂的脓疱,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的名字是千夜!”我没好气的提高了声音强调道,“别总跟风,奇女子的叫个不停。”
“姐姐不需要名字,奇女子便是您响彻天下的名字!”他低头吃力的向我鞠躬。
真是越不想听什么他越说什么,有心把他甩在地上教训一番。于是我便气得嘟嘟囔囔起来,“奇女子奇女子,笨手笨脚连个医术都学不好,奇什么奇?”
“诶,你把这可怜孩子摔晕过去了!”
***
深夜,我们聚在义父简陋的草堂里。
“老爸,他的脚伤这么难医治吗?”我在一旁点着蜡烛打着哈欠,“这男孩子身体太羸弱了!”
“他的脚伤倒是无碍,但是他得了严重的风寒。”老爸一脸严肃,吓得我和清河赶忙用手帕捂住口鼻,老爸怎么不早说?
“明天我们就启程回千海湖!”老爸斜睨了眼我和清河,一边帮男孩裹起腿上的纱布,还不忘严厉嘱咐道,“打起精神来,还有很多人等着我们救。”
“太好了,这破地方真是住够了。”清河喜悦的把手帕抛到空中,又马上夺回来捂在鼻子上。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尤其是你,”老爸点指清河,“都快到行冠礼的年纪了,却总是顽劣不堪,到现在连一味天麻和升麻都分不清。据我所知,千海湖的瘟疫可能很严重,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被教训得面色极难堪的清河,嘴角憋着一股笑意,于是顺势一掌拍到清河的后背,“对,老爸教训的是,我们是身负艰巨的使命,为天下苍生服务!”
老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清河回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还不解气,于是冷哼道,“马屁精。”
可一想着又要迁移,我心事不平,一时便懒得和他争辩。
“要是师父也在千海湖就好了。”赫然念起昭华,我沉沉感叹,心中不是滋味。
这事说来话长,只道在我年少颠沛的九年间,曾随着老爸隐居寄安。听闻寄安有位了不起的高人,姓氏不详,只知其名为昭华。
传言道,有一农家,某天正在田野耕地之时,只见天光遂亮,一束银光开天辟地般劈向荒野。抬眼观之,一斗大盘状天石悬在当空,而昭华就从那天石的裂缝中缓缓下降。
且不知这话是真假,不过此人确实是非比常人。不但通今博古,天文地理不在话下,更是擅造稀奇寡见的法器。荆基鸿在位之时曾不下五次拜访,都被拒绝。
而老爸与这位高人有过莫逆之交,据说他一半的医术曾为昭华传授。
于是,老爸千里迢迢带着我上了嵩云山,拜求昭华为师。
那日,日渐西顷,河畔单樱簌簌,柳岸十里无风。
昭华赫然立于岩隅,手中持一玉扇。见我二人来,收起折扇,翩翩走来。
他一身简短的素衣,样貌葳蕤。余晖之下,眉目如画,鬓若刀裁。气质中天然自带着十分的清冷恬淡,宛如谪仙入世,雅致出尘。
河畔虽无风,而我的心却漾起一片潋滟。我望着他出了神,不自觉手中拈着的单樱花瓣早已失水褶皱。
少女情窦初开。这一帧帧的场景,我都铭记于心。
老爸常对昭华说,千夜虽是一女子,可也是千氏皇族的后人,不可只知些医术,而其他学识一概不知。这孩子虽然皮了点,可悟性甚高,还希望昭华先生能诲人不倦。
昭华师父喜好安静闲雅,性子也是极温文尔雅,因而对我教诲从来都是循循善诱。我虽顽劣了些,可他从不责怪于我。他教我识文,功法,以及如何控制体内的印记。尽管众人见我异于常人,吃惊之余多了些惧怕,师父却常对我说:“有位名人说过,存在即合理。这意念之灵控制好了,可不限于和万物交流这种琐碎小事。”多年来,我装作不羁,学的知识却都声声入耳,无非是想让师父对我再多些关心。
年少幼稚,心里唯一想的就是快些成年出师,待亭亭玉立之时,让老爸将我许配给他。
可还未等我出师,师父却凭空在这人间消失了,连封口信都未曾留下。
这些年来,我跟着老爸迁了多少地方,却依然寻不到师父的半点踪迹下落。有时,我甚至都不禁怀疑,师父难道只是我梦里闯入的仙人?
师父,他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老爸无奈的叹息,“千夜,你就忘了他吧,他与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心中颇感不服,放言道,“那又如何?世上唯独他一人为我所仰慕,上天入地我也要寻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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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我们的马车绕过转心湖。
我和老爸送走了那个被治愈的男孩,调转车头赶往千海湖。老爸快马加鞭,着实心系苍生。
过了很久,马车里熟睡的清河才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马车里的极影,实在吓得一惊。
“我说,你怎么带你的老虎上车啊?”
我一蹙眉,有些懒得理睬他,难不成,我让极影千里迢迢从不悦林一路跑到千海湖?
极影对着清河虎视眈眈。
清河吓得一缩脖,赶紧转移视线,一时撩开马车的帘子,打量路途的情况。
“真的有瘟疫吗?我看这一路上也没有人像咱俩一样,口鼻遮得如此严实啊。”
我也忍不住探首眺望,刚巧就过了千海湖的城池之门,路经晌午过后的纷乱市集。
市集上的人看到老爸驾着马车,开始议论纷纷。
“快看呀,这不是那个天下第一医师庚尧吗?回千海湖啦!”
“哎,你看车里的是不是那个奇女子?”
“什么奇女子?”
“你这都不知道啊!就是那个有万灵印记的,千氏一族的后人。”
“传说她是会毁了魔族祭坛的万灵之主,还能引来水源。”
“还有还有,她可以破五芒星日!”
我不由得好笑,这都什么鬼扯传说?太夸张了吧?什么魔族祭坛,什么又叫五芒星日?这种话多听不宜,于是我立马把头缩回了车里,撑开手边的扇子,不住的扇来扇去。聒噪!心烦!
不久,从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盖过了街上的只言碎语。只听见外边一众女音整整齐齐地扬声呐喊。“清河,清河,清河!”
我捂住耳朵,看着清河冲着外边又是飞吻又是招手的,用眼神问他发生了什么。
“我的后援团!”他兴奋的说。
“你才回来京都几次啊,就妄想迷倒千海湖芸芸妇女吗?想当年,你姐姐我女扮男装吸引万千少女的时候啊…”我合上手中的扇子,在清河的鼻头轻轻一点,又借着扇子抬起他的下巴,不屑的笑道,“你这个小破孩还尿裤子呢。”
清河甩了甩头,见我哈哈大笑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嫌弃于我。反倒冲着窗外众女不断眨眼挑逗,俊美的脸上难掩喜色,简直是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好色之徒!”我无奈摇摇头。
“吁!”
突然,老爸倏然扯起缰绳,两匹头马被束着,猛地阻了力,前蹄一跃而起,来了个急刹车。我身体倾斜,一头栽到了帘子外。
马车前,豁然停着两行甲胄披身的魁伟官兵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好像专门在此等候一般。
只见骑马当道的那位,手中举着印有“禁”字的旗帜,原来是云殿来的禁军。紧跟着,后面是众人抬着只华丽的紫金凤尾轿子,轿身表面镶着璀璨的鎏金图腾,帘幕的织棉是青色丝绸提花的,看这阵势,那轿子上坐着的人物一定也身份非凡,大街上那些刚刚还大喊的莺莺燕燕都住了口。
“清场!”
领头的马上官兵干脆手向右侧一挥,后一行的禁军便迅速的冲向混乱的人群,横起长枪,将路上失措的行人围束在狭窄的路边。
“庚大人,欢迎回朝!”
那领头的官兵这才翻身下马,收起阴鹜的表情。他对着老爸的眼神依然十分犀利,利落的将枪向地上一戳,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