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现实

浮云游者

第六章 张景棣

浮云游者 墨雨止轩 4454 2024-03-26 20:04:05

  我和林墨正在排队给朱朱缴费。

  小哥是我托林哥送来的,他刚好会来这里出差。我们处理朱朱的事的时候林哥也刚好到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嗅觉,无时无刻不提醒我这是生老病死的地方,新生和死亡,开心和绝望,有的人哭着,有的人笑着,置身事外者五味杂陈。幸好朱朱没有大碍。

  刚好砸人的家长赶来了,我和林哥就在楼下,就顺手把他们带到了朱老师那。路上他偶尔跟我们搭话,语气里满是紧张。

  “就在那,302病房,门口站着的就是朱老师,那个女孩的爸爸。”我站在楼道口,没有选择过去。朱老师和他们的私事,我和林哥就站在一旁等着,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可以听到一点声音。

  那个人身材高大却低声下气,脑袋垂下去似乎比朱老师还要矮,嘴角、眼神里都是讨好。朱老师明显不耐烦,“等我姑娘做完手术,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朱老师闭着眼睛,撇着嘴,比初中时面对学生没交作业的表情还要吓人。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往后退了几步,又低头默默等了会儿,才掏出烟,去楼道抽了起来。我走过去,“医院楼道里也不可以抽烟。”

  他抬眼,像小狗一样可怜,并不可爱,又默默掐断了烟。他的身体像一头狮子,却在社会中被消去了野性。

  医院本是圣洁的白色,但真正作为一个当事人出现在这里,这白又有些令人绝望的死气。这具从未有过野性的身体掏出一张名片,很简单的名片,只有名字和电话,他将名片递给我,拜托我有情况就给他打电话,他说要去买些饭吃,今天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我接过张陆的名片,看着他的背影,可怜又可恨,想必他的内心也已经悔极了吧。

  “朱老师人不坏,等朱朱缝完针没事了,你再去找他。”

  张陆顿了顿,回过头扯出难看的笑脸,尴尬又讨好地对我说:“谢谢你。”

  我想起林墨,跟林哥交代了几句就在张陆身后下楼了。

  我们二人无言,只是刚到楼道口就看到一群人从救护车上抬下一个人。我的视线无意穿过匆忙的医护人员,却看到那手推平车上躺着的面孔有些熟悉,暗暗想着一会要去见见。

  张陆没有逗留,也许是见惯了悲欢离合,也许是被重担压得麻木了,一群护士急促的叫声没有让他驻足,他径直走向大门,头都没有转过。

  医院一楼大厅的灯光并不充足,中间有一个圆形穹顶,阳光透过穹顶只照到中间区域,如今已是傍晚,光线已经稀缺,四周的黑暗衬出一股死亡的气息,再加上人群悲伤,想必在阴雨天这种气息更甚。我不喜欢这里的设计。

  林墨正在黑暗中排队,缓慢地前进。

  “朱朱怎么样?”

  我摇摇头,“还没出来,但是应该快了。”

  排队的人不是很多,但是一旦排到自己人们总会开始问东问西,所以会耽误不短的时间。我没有生病住过院,所以如果我排队可能要耽搁更久的时间。

  “有点突然,你还没去宿舍呢。我当时去你宿舍看见其他三个床铺已经铺好了,大概已经一起出去了。”

  我撇撇嘴。“没关系。”

  拿出手机一瞅,有人加我的QQ。

  众大学生所周知,学校事宜一般是以QQ开始,到微信开始烦人。

  是舍友。

  不等我同意,林墨惊呼一声,手机没电了,只好拿我的,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同学。”我们两个正低头围着手机钻研,一个男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找我们?”

  “嗯,我们在校医院见过,我看到你衣服上的血,认出来了。”说话的是一个黄衣服的男生,我和林墨对视一眼,也认出他来了,张陆的儿子。

  “刚好办完手续,那我们带你上去吧。”

  我看了他很久,他站着像松。

  我和林墨并排走着,他跟在后面不说话。林墨好像感觉有点尴尬,就开始和他聊些什么。

  他说他叫张景棣,是信息工程专业一年级的新生。

  张景棣。我琢磨了会儿,很耳熟的名字,看面相已经认不出了。

  ......

  张景棣走到楼上并没有找到张陆,也没有去找朱老师,四处张望一会后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子那蹲下了。对比室内黑暗,窗外的光太过刺眼,我看不清他的脸。

  ......

  谁能体会孤独呢?

  不同于长生伴我的孤独,张景棣的孤独似乎是命运的安排。

  那一天和煦暖阳高挂穹顶,天朗气清。张景棣是村里的留守小学生,跟爷爷吃低保生活。

  在这明媚的一天他很开心,眼前的一切都是有光的。他扣掉胳膊上的痂皮,在黝黑的皮肤上落了一片白,朋友在他身旁说着他的奇思妙想,张景棣若有所思地听着。

  “去哪玩?”

  “不知道。”

  不知道也是一种答案,答案的内容是漫无目的。他们从村南逛到村北,又绕着村子逛了一圈。村子边上有一条河,风润红了他们的黑黑的脸。

  后来刘放提议去隔壁村子溜达,不等张景棣回答就径自拐了弯,张景棣无可奈何只能跟上,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明的色彩。那是复仇的色彩,他等今天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心脏都在剧烈跳动。

  距离第一次被欺负也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一群小孩子跑到老师办公室看到了低保名单,张景棣赫然在列。那时的张景棣还是个瘦弱的小黑娃,没有钱,没有力量,学习不好,长的还丑,这样的人本来就很容易成为欺凌的对象。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后来,同学退作陌生人,不会特意排斥他,但是会特意不去接近他,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疏远他。

  张景棣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疏远他,直到他发现没有人想要帮他。

  ......

  张景棣的爷爷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做过赤脚医生,做过木工,做过铁匠,是闻名十里八村的能人。村长的孙子就是后来张景棣被霸凌的元凶之一,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完美地继承了他爷爷的流氓基因。

  村长到现在还是村长,张景棣的爷爷却不再风光。

  曾经,村长借张景棣爷爷的手艺赚了不少钱。他在村里开了药铺,把张景棣的爷爷叫来干活,工资不高,赚来的钱基本全落入了村长的口袋。直到他遇见张景棣的奶奶寸英。

  寸英是个极其精明而且美丽的女人,张景棣的爷爷原先呆呆的,在寸英的耳濡目染下也渐渐机灵起来。

  那天同样明媚,寸英怀孕了,为了多挣些钱养家糊口,张景棣爷爷兴高采烈去找村长说要自己也想开一个药店,所以以后不能在村长这里干了。

  村长当然不开心,然后拿出了一份的合同,说不干了也行,但是要打断他的腿,或者让寸英和他睡两天。

  听到后面那句,张景棣爷爷的眼瞬间红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抡起一拳就打在了村长脸上,村长疼得捂着脸,也没忘叫身旁的两个小伙子把张景棣爷爷的腿打折。那天两个小伙子就硬生生把张景棣的爷爷打残疾了。

  迫于村霸的淫威,没有人再去找张景棣的爷爷做东西,连别的村的人见到他都得躲着走。两个人看着家里的钱越来越少,欲哭也无泪,对村长是敢怒不敢言。

  后来村长找上门把寸英叫了出去,张景棣的爷爷听得清楚,寸英一开始反抗来着,后来只能捂着嘴哭。张景棣的爷爷也哭,他看着自己瘸了的腿什么都做不了,指甲都钻进了肉里。

  村长走之后好久,寸英才进门,她的头发稍微有些凌乱,衣服却已经整理好了。

  “村长看咱家可怜,给了咱一袋子米。”这是张陆出生前,两口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寸英在那之后每隔几天都要出门,每次出门都要提一袋子米回来,有时候出去得久还要提一只鸡回来。村里的人议论纷纷,甚至有的人扒着门缝说寸英的坏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寸英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村长以为寸英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连带着对张景棣爷爷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多亏你娶了个好媳妇啊!”村长总是在张景棣爷爷面前这样说。他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了,面无表情,在村长面前他也一句话都不说。

  寸英羊水破了,张景棣爷爷亲自给接生,门外面,村长一群人焦急地等着,连村长的老婆也在。

  孩子出来,张景棣的爷爷抱着。

  “他娘的,那个丑东西的孩子不可能这么好看。”他心里暗骂,泪水像撒了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表情。

  寸英摸着张景棣爷爷的脸,擦干了泪。“孩子是你的。”

  “对不起。”寸英闭上了眼睛,十个月的屈辱让她也抬不起头,每天活着的信念就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这是她能留给张景棣爷爷最后的体面。她的手滑落,张景棣的爷爷眼里的光成了灰,看到张陆,又亮了一下。

  村长跑进来接过张陆,亲自给他取了名字,碍于颜面他不想抱走这个孩子。他让张景棣爷爷每天做些木工活,给他钱让他勉强能养活张陆,后来给他上了低保。

  他看着怀里的张陆。最近眼泪总是把他淹没。

  寸英,你早早告诉我多好,我们一起走,何必让小家伙和我吃苦。

  ......

  张景棣回到家,跟爷爷说明了他一身的伤。

  此前,爷爷表情默然,从不在意他的伤,只是丢给他碘伏和跌打损伤药,让他自己擦擦。但今天听明白了来龙去脉,那同几十年前如出一辙的遭遇。他始终不喜欢张陆,因为他太懦弱,像自己一样,他的孙子也是。

  爷爷当时顺手救了一个人,手里还抱着几只狐狸崽,应该是从那些偷猎者手里偷来的,他身上中了一枪,不严重,但是发炎了。狐狸崽舔着他的伤口。

  爷爷给他处理好了,他醒来刚好听见张景棣说他满身的伤。

  他说:“我叫陆家顺。”

  一年间,陆家顺都留在张景棣家。陆家顺的家当都随身带着,所以也没有给张家添太多负担,并且为了报恩,他一直带着陆家顺跑去县城里吃好的。字面意义上的跑,所以张景棣的体格也变壮了不少。

  保护动物这种事陆家顺常做,所以身手也自然不错,但他没有教过张景棣。

  少年郎的身手总会失手,少年郎的脾性总会满溢。

  他只对他说:“被群殴的时候,你最恨哪一个就去打哪一个,就逮着他打就好了。”

  ......

  朋友侃侃而谈,张景棣默不作声。走着走着,一块大石头便立在了眼前,上面刻着:张家村。

  他已经摸清楚了,村长孙子总是和隔壁村的混子混在一起,这些人也或多或少欺负过他。本来想晚上偷偷堵他,但是想着白天去自己被打死起码还会有人看见给自己收尸,便也不惧多少拳脚了。

  “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去就来。”张景棣对朋友说。他也不确定要去多久,只是觉得如果朋友等不及肯定会自行离去。但是这个朋友却比他还要呆。

  于是张景棣自己去了那个村子,在街上拐来拐去遇到一伙人,他们坐着背对着张景棣。张景棣慢慢走着,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霸王,直到他们注意到他,不紧不慢站起身,看向张景棣。

  这时候他们已经距离不足十米,张景棣直接跑起来,他们愣了一会也没想通他要干什么。突然,张景棣跳起来,一脚把小霸王踹飞。所有人都懵了,看着那个表情狰狞但身体不受控制滑稽地往后跌的小矮子,没有注意到张景棣落地之后直接跑过去揪住衣领打这个霸王。

  他嘴里溅着血,张景棣的拳头一次一次地落在他的脸上。

  “揍他啊。”和他爷爷一样,但这一次张景棣没有被打,他拳拳到肉的殴打把所有人都镇住了,直到脸上青青紫紫下不去手了,他就站起来踹他的肚子。

  脚下的人不停的颤抖,张景棣看着他嘴里喷出来的血,听着他微弱的呻吟求救,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兴奋,气血顺着血管爬上眼睛,一些人凑到前面看到他血红的双眼仿佛疯魔一般。

  他此刻却没了力气,浑身气血都涌上头颅,双腿有些虚浮,看着脚下不能动弹的一滩,他停下了动作,想要坐下但不能坐下。

  张景棣慢慢回头,因为没有力气,他被恨意控制了表情,那份狰狞狰狞吓得村里没见过世面的混混一步也不敢上前,直到他离开,众人才敢去看他们头的情况。

  阳光明媚,刺得张景棣不得不睁开眼。他昏过去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精神紧绷。最后还是陆家顺背着他回家。

  这一年间住在张景棣家,陆家顺也被村长不断排挤,但他孤身一人又有些身手,反倒总是让村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村里也有了些名气。因此他开始默默收集一些证据,等一个时机和一些相信他的人联名举报这个村长。

  张景棣报仇的这一天便是时机已到。等他们回到家,村长已经在接受调查了。

  那之后陆家顺就离开了,再见面,张景棣已经不认识他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