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几封信基本上都是这种年轻人的卿卿我我,甚至文字也略显造作而词不达意,除了表达作者是多么的思念着这些信的主人,并没有提供点什么特别的信息。
我还特别仔细的看了下信封上的发信地址,几封信的发信地址都不一样,有吉首的,有酉阳的,有秀山的还有龙潭的,看样子李晨轩确实也很漂泊。
你说发信时间跟地址对应起来能不能看得出来李晨轩的行踪轨迹?我试过,也几乎看不出来。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排起来,这些集中在1946年7月至1947年1月(民国三十五年至民国三十六年)的信,发信间隔少则六天,长则一个多月。在这个三省交界并不算很大的区域,就算最短的六七天也能跑一个来回了,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分析他的行踪没有意义。
那么,我这么去寻找李晨轩的行踪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我潜意思里是希望通过确定李晨轩的行踪就死在矮寨,从而证明那个老是托人看望远方爱人的人就是李晨轩?
但目前的状态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李晨轩如果真死在了矮寨,也没有办法再给爱人写信了不是?
“小兵——”
我突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叫我的声音,我随口应了一声之后,就迅速的把这些信件包裹起来,放进了旅行箱里。
说不定是有人想像以往一样在我临走之前,再来跟我攀谈两句吧,可不能让他们见到这个东西,免得话题又离不开这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往事上去,让大家到处去乱讲乱说。
但我拉上旅行箱以后,叫我的人却没见进屋,我就到门口去准备跟来人打招呼,以表达我对来人热诚的欢迎:“快进屋来坐——”
可是屋外却没有人啊,连个影子也没有!
难道是我注意力过于集中出现幻听了?应该不会啊,那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如此真切。
对了,这是谁的声音?很熟悉,却又似乎想不起来是具体的哪一个了。
说不定是别人没有听到我回答的声音,以为我不在家就直接走了吧,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嗯,这倒是有可能的。
屋外春光明媚,嫩黄的菜花在黑褐色的屋檐间点缀着,安静得很,细细碎碎的几声鸟语传来,又引诱着思绪趁这安静穿越到对儿时的怀想中去。
说不定我刚才回答的声音被这安静的春光吞噬了,亦或者我可能根本就没有回答出声音来,只是我自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有可能。总之,没有人来也不算是坏事,我正好可以不再耽误,马上出发。
这年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很多人连小孩也一并带着出去上学,村里就只剩下几位年龄太长,在城里连做清洁工都已经被嫌弃的老人了。
眼下我这孓然出村的样子,跟当年我背着书包出门读书,一排人在村口跟我挥手告别的那光景比起来,我心里无限失落。孤独还是其次,关键是让人在这美好的春光中,感受到这个留下了我无限美好往昔的村子,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亡。
“杨二伯,我走了哈——”杨二佝偻着在门口的磨刀石上磨着镰刀,我就这么跟他打着招呼,驶出了村子。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杨二伯站起来目送着我消失在水井湾里,不,其实是他消失在我的后视镜中。从湾里驶出来绕上对面坡上,我看到他还在那里看着我。
多少次,我的爷爷、奶奶、父母还有一众乡亲都是在那里这么看着我离开的,每一次我都在他们期待我尽早归来目光中,满怀对远方的憧憬,义无反顾的朝前路一骑绝尘。
而每一次我疲惫的回来,就会发现他们中又有人不在了——
“小兵——”
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叫我的声音,这个声音肯定不是从远处传来的,就在我车外。我本能的降低了车速,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叫我,
可这车外没有人啊?右边的山坡上是茂密的灌木丛,左边路沿以下是一坡在极陡的山崖上开出来的梯土。会不会是在下面梯土里劳动的人,在跟我打招呼?我解开安全带,想从窗口伸出头去向下张望。
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车直接滑向了路沿,翻向了那一坡梯土中——
我随着车悬在空中,失重的感觉一下子袭来,就像飘起来了一般。糟了,梯土不可能让滚落的东西停下,这里下去少说七八十米——
我得从车里出去!
还好,在车跌落到第一台土的时候,我就从车里飘出来了,跌落在密密丛丛的包谷地里。
惊魂未定的我竟然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就看着车在梯土中一颠一颠的向下滚去,在这坡绿油油的玉米地里,拉出一道泛白的痕迹来,最终,跌落在山脚还没有整理出来的干田里。
车已经看不出来是车的模样里,袅袅的冒着青烟——
这种坠落的感觉,这个惊恐的情景我怎么如此熟悉?
我想起来,我曾多少次听我母亲说过,就是在这里,我从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摔下去过,当时也滚落在现在车的那个位置上。
那个时候我才只有不到一岁,母亲为了挣公分,就把我用被子裹了插在花凉背里,背着上坡劳动。
花凉背?就是一种背篓,我印象中专门就是拿来背小孩的。
当时是一个上午,对了,不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么?他们一队人在这梯土里给包谷薅草。看我在花凉背里睡着了,母亲就把我连同背篓放在了我现在所在的这台土中,他们就薅着草一顺溜向下面去了。
“我们薅草完了,我就在下面田边的出水处喝口水,突然听到有人惊慌的喊我的名字,“老天,你的小兵啊!””正俯身在出水口喝水的母亲抬起头来,就看到装着我的那个花凉背从最高处的梯土中一颠一颠的滚落下来——
你可以想见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这样摔下来的惊恐感受么?我妈如今说起这事的时候都还全身冒冷汗,都还要来拉一下我的手,就像是要确认一下她还能够摸到有体温的我一样。
就在母亲不知所措的时候,花凉背再次颠落在梯土中,我和背篓分开了,花凉背弹得更高,而我径直向山脚的干田中飞去。
母亲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她的双手抱住了我,母子两人一起跌倒在干田中。
“我马上喂奶,你还知道吸奶,我才放心的叫唤起来——”我们那边把哭讲着叫唤。
每每母亲讲到这里,拉着我的手就会拽的更紧,眼光在我的脸上摩挲,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从那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在干什么,我都会把你背在背上,不放下来。”
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止一次的给我讲过他们目睹的那次惊心动魄的经历,末了总会说,那一定是有人在保佑我,不然那么高,我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真的,我都只把这一切当故事听听,有时还顺着他们的讲述感受到一点惊恐,认同他们有神灵保佑我的猜测,但我无法把那个从高处摔下来的孩子跟自己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除了从别人的口中感受到离奇,从母亲讲述中我能够感受到她那极度的恐惧和自责,我竟然一点现场的感觉都没有。
也是,人都要五六岁才会有记忆吧,我那时也就几个月大,怎么会有印象呢?
而这时,我竟然清晰的看到了母亲给我讲述的那场景,那堆汽车的残骸变成了那个装着被子的花凉背,大红的被子被泥土擦脏了几块地方,而我,竟然可以如此轻盈的飞向了正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母亲的怀抱——
落地后,很多人围过来,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问我有没有受伤的样子。显然,我并没有受伤,我从容的站起来,还担心把身旁的包谷给弄折了,仔细的避让着。
耶,我还在包地里?我并没有飞下去,下面的田里也没有我母亲,那是我多次听说这个事情之后,又在那个事情的场景中我才有的幻想吧,田里只有那冒着青烟的汽车,我甚至还看到一个家伙从车里爬出来。
我禁不住悲伤起来,要是母亲这会就在身边,我能够偎倚在她怀里,放声的大哭出来,那该有多好!
我再看时,围住我的那些人我似乎都不怎么认识,他们见我没事就怏怏的散去了,似乎又是一付事情不够大而觉得有点失落的样子。
在那些散去的身影中,我看到了车军牵着车小明的背影,相依为命的他们虽然没落,却也温暖。
就是,之前叫我的声音不就是他么,我竟然连车军的声音也记不起来了?我跑过去追他,我想问他叫我做什么。
可是他已经走到坎上的公路上去了,待我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找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倒是看到李长军和胡红英从路上不疾不徐的走来,我很兴奋的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却对我露出了带有一丝防范的陌生。
我说,我是小兵啊,他们好像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一般带有敌意的看着我。尤其是李长军,更是把胡红英拉在身后,看样子就要摆出格斗的姿势来。
他们不认得我?我惊讶的坐在路边,看着他们从我身旁警觉的走过。
被揽在李长军臂中的胡红英偶尔还扭头来警惕的看我一眼,我突然觉得,好像那不是胡红英吧,或者是肖瑶?倒是也很像,不过也不至于不认得我?
那或者,她是汝琴?
再看李长军时,我才肯定,那也不是李长军,我从来没有看到李长军穿过军装,李长军那庄稼人的背影,也似乎不应该如此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