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天有些阴沉沉的,依旧是一碗白粥配上咸菜和黄瓜。今早罕见的看见张雷没有胃口,他们两个匆匆扒拉几口,就在工头黄立人的介绍下,跟着一位姓胡的师傅打杂。
见到胡师傅,他们两个有些印象,昨天来工地上已经见过他。胡师傅穿着比较散漫,碎花大裤衩外加一条白背心,一双淡蓝色的人字拖搭配脖子里一条棕黄色的毛巾,仿佛能擦尽整个夏天的炎热,他乐呵呵的迎上来,白花花的头发升腾着刚吃完饭的汗汽,咧开嘴漏出的米黄牙齿,让人觉得亲近。
“两位秀才,今天跟着我上午一块清理垃圾啊”,被叫到秀才,张漪珩和张雷心里很是得意,纵然两个落榜生,还要表现出天之骄子的骄傲状态。
胡师傅在前边走着,张漪珩他俩在后边插科打诨,言语之间,仿佛自己真的是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垃圾场很快就到了,所谓垃圾,就是在杂草横生的一堆空地上堆满了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进入垃圾场,需要穿过一段小菜园路,里边种着黄瓜,豆角,丝瓜,它们茎叶肆恣的向路边蔓延,有的悬浮在半空中,有的耷拉着脑袋,在闷热的空气中打着盹,路过他们,脚底下有一些凉意,但根茎密密麻麻的小刺,会忍不住在皮肤上亲昵一下,它们的小手也会不经意的被那两个“秀才”蛮横的撞断,随之而来的是手臂,脸颊,脚跟留下一道一道细若游丝的鲜红血印。
当他们推着摇坠的垃圾车,经过小树林时,迎面走来一位穿着运动鞋,背带牛仔裤,白衬衫的女孩,斑驳的晨光洒在她跳动的马尾上,久违的青春躁动荷尔蒙,让这两位“秀才”呆呆的伫立了几秒之久,当张漪珩和那个女孩四目相对时,他仿佛触电一般的躲闪了目光,心里窘迫极了,自己的身上被垃圾沾染的许多灰尘,他真希望自己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站在哪里,平静的介绍自己:“你好,我叫张漪珩”。只是淡淡的体香氤氲在小树林这条道上,他才发觉女孩已经走远。此时垃圾车兀然侧翻,只听到身后“咯咯”般银铃般笑声,他俩顿觉耳根发热,赶快重新装好垃圾,逃也似得穿过小树林去倒垃圾。
这几天的工作,让张漪珩他俩手上偷偷镶嵌上一层胼胝,初来的新鲜劲也被白天巨大的体力消耗殆尽,这几天的天气炎热,再加上最近工地活不多,大多本地工人都回家去了,只留下老胡他们几个大工还有几个小工。今晚吃完饭,宿舍就剩几个人,由于相互之间的熟络,老胡就讲起自己的家事,
老胡现在小60岁了,自己有两个儿子,年轻时计划生育卡的严,由于生了二儿子,被罚了不少钱。大儿子前几年做生意,赔了钱,自己一直走不出心里这道坎,整日酗酒,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大儿媳最后跟他大儿子最后离了婚,留下了一个孙子由他老两口照料。二儿子倒也踏实,在他们县城农贸市场卖肉,育有两个女儿。他现在子孙满堂,每天能喝上几两家里酿的小酒,回到家看到孙子叫一声爷爷,他也就满足了。对于他大儿子,他也只能说人的命天注定。
然后他娓娓讲起他年轻时在煤矿挖过煤,那时他20多岁出点头。有一年夏天,煤矿处理一批煤,他就借了些钱买下了那批煤,和家人商量过后,他就和家里二哥在村里借来两辆架子车,从煤矿拉回家,煤矿离自己家里有60多里,为了节约开支,他们自带干粮,早上去,晚上拉回家。一次拉煤途中,下起了大雨,中间还夹杂着细小的冰晶,不一会小路就泥泞不堪,他俩为了避雨,只好把车子放在路旁的玉米地里,几十米开外的一堆荒坟乱冢旁,散落的躲着几棵桐树,他俩赶快藏在树下。雨越下越大,水汽氤氲迷蒙,远处玉米地里晃动着,像一群松了绳子的野狗,疯狂的被大雨狂风撕扯着,引诱着;此时身旁的梧桐叶婆婆娑娑不安分起来,在冰粒的打击下沙沙作响,这是老胡浑身起了一群鸡皮疙瘩,有天气原因,更是害怕突然蹦出一具披头散发的鬼怪。他也听到过许多鬼怪传说,他从来就是不屑一顾,当身临其境在这种环境,不由的敬畏起神灵了。雨不停的下着,由瓢泼大雨,缓缓变成淫雨霏霏,天空早已经被狂风刮的灰暗,他们不顾牛毛细雨,想赶快找到自己架子车赶快回家,此时,车子不见了,留给他们的只是庄稼地里溢满的大雨还有从架子车掉下的点点碎渣,又冷又饿,他俩沮丧的都蹲在了路边,鼻尖滴下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的珠子。
“咱俩一身没成成晒儿劲,不如一头磕死算了”他二哥说。
他抽泣着,他知道两辆架子车100多块钱,这是他们全家将近一年的收入,自己一家10口人该咋活呀,想到他大他娘,他更加伤心了。
他俩癫着灌铅的脚颓然的坐在乱坟岗哪里,肠胃像碌碡碾过一般,“咕噜咕噜”的哀鸣着,面前的小道,一直延伸到田野里,冲进昏黑的暮色中,逶迤到透彻心扉的细雨里,像一颗藤蔓,慢慢缠在自己身上,心口,然后腐蚀着自己的血液,筋骨,毛发。缓缓的,自己脚面长上蘑菇,然后腿上,肚子上,头上,自己仿佛被流放在岁月的角落,荒冢上突然冒起一团篝火,闪烁着,二哥被梧桐树的枝干捆绑吊在火上炙烤着,一会变成金黄的烤乳猪,散发着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烟叶滞涩味道的身影把自己拍醒,那个厚实如铁的手掌,从没有让他那天感觉踏实,那么温柔,他知道,那是他大。他睡眼惺忪的看见他大拍着他两个肩膀,“娃们,走,回家去啰”,他头低的不敢接触他大的目光,喉咙里就像卡上了异物,干涩的咽了口吐沫:“大,两辆车子丢了,煤也丢了”。
“丢了丢了,你俩没事就行”,“走,回去吃你娘做好的面条”。看着他大满是怜爱的眼睛,老胡瞬间觉得鼻头一酸,眼眶沁润了泪水。
刚要站起来,长时间坐的两腿已经麻木,突然的血液流动,只觉得一阵酥麻,他和二哥“扑通”一下都摔在路上,他大在前边回过头,咧开嘴,漏出灰黄的牙齿,背着的手向后挥了挥。老胡看着他大远去的背影,黑色的布鞋沾满了泥巴,黑色尼龙裤,蓝色的中山装也皱巴巴被雾水侵湿,看着他大背着手,销瘦的像一尊雕塑。老胡和二哥快步跟上父亲,等到家已经是深夜,母亲煮的面条也坨在盆子里,已经失去了弹韧,老胡就着蒜吃了一大盆面条,只记得自己肚皮圆鼓鼓的,这么多年来,他还是觉得他娘煮的那些面条令他魂牵梦绕。后来老胡的父亲在两年内没有喝过酒,想抽烟也是捻些烟叶,凑一张报纸解烟瘾。
以后,老胡不管带任何东西,总把它们贴身放在自己身边,这就不难解释他把零花钱藏在自己的防盗内裤里边了,每当大家揶揄他,他总是莞尔一笑,现在老胡每次老家,都会带上两瓶酒,带上两条烟。
张漪珩他俩听的入神,不曾留意老胡眼角已经泛着泪花,可能怕张漪珩他俩看到自己的失态,装模做样说自己眼里进了飞蛾。张他俩借故上厕所,因为他们分明看出那是泪水。
他俩找到一个空旷的房间,站在二楼窗口,对着皓月就肆恣的释放自我。回到宿舍,老胡罕见的给他俩倒了他的葡萄酒,猩红的葡萄酒,盛在粗瓷大碗里,就着静谧的夜,罕见的睡的分外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