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金属的呻吟声后,乔一把长刀从怪物的尸体中抽出,带起一阵气味有如铁锈般的绿色粘液。时间正值博木亚的盛夏——永夏之地的盛夏。即使是在头顶树木的层层阴影下,空气仍然潮湿灼热。视线中过多的绿色让人麻木,所有植物都在发疯了似的生长。草地中时不时就能冒出一丛绿色的疙瘩,攀附在树干上的寄生藤开出有毒的多色花卉。和其他危险的地方不同,这里显得喧闹极了。近处,虫豸的鸣叫不绝于耳,远方,时不时会传来不知名的大型生物的嚎叫,各异的噪声充斥四周,纷杂的色彩填满视野,博木亚的盛夏生机盎然。
生机盎然过了头。乔一心想。他这时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只怪物了。
总而言之,这看起来像是一只昆虫。只不过它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长,体宽则接近一米。有着甲虫一般的硬质外壳,从头部蔓延往下直到附肢与身体的连接处,在林间的光线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往上看去,它有一双巨大的复眼,仿佛是点点蜂窝状的结构组成眼球。怪物的头上还长有一根独角,长而锐利,坚固宛如钢铁,带有锯齿的刃边。他回想起他先前看到的一幕,怪物从树干上俯冲而下,利用身后一对薄翅的加速直直将一头成年萤花鹿刺穿的场景。而后用它胸前的附肢——两对附肢。乔一仔细看,它们平常分别被收拢在胸口的两侧,抽出时则像是四把锯肉刀。怪物紧接着就将它的猎物撕碎,胆小的鹿群甚至没有一声嘶叫便四散而去。整个过程极快,极安静。怪物理所当然地猎杀,猎物理所当然地死去。这其间带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那是一种...脱离了自然法则的冷酷。甚至在乔一从暗处走出,拔出刀与那双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对视时,怪物也没有停下进食。它的口器在骨头上剔下血肉,发出阵阵刺耳的刮擦声。
乔一回想着方才战斗的经过,一边思考在尼诺根的北面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而不被林精们所察觉?接着他又想起临走时伊林维说的话,还有那副将说未说的神情,由此可见他绿耳朵的朋友们想必是对他有所隐瞒了什么。
划破空气的啸声,两道,从身后袭来。魔力。他心想。密林深处的怪物却能用魔力的波动掩盖自己的踪迹。他紧盯上方深绿色的树冠穹顶,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自己就像脱水的鱼那样弱小惊惧,而后便意识到自己被锁定为猎物了。他把外来的魔力驱逐,将长刀握紧。他的姿势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同时侧耳聆听着,近了,很近了。
更近了。
如同林间的死神,疾驰而来的两道深暗残影几乎同时从视野的两旁现身。他向侧后方踏出一步,肉眼已难以再跟上了,乔一动用魔力感知,周遭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明暗色彩交叠而成的扭曲景象,大多都是来自于博木亚中间的神树,那是由深绿与浅褐以及其他所勾勒出的古老浮绘,远处还有其他魔力来源。但这些都不如他身旁的两个更加显眼,它们所散发的魔力全貌无法看清,裹挟着纯粹的杀意。借此他能同时看到两道身影的接近,一道劲风吹过,怪物的犄角几乎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中便填满他的视野,他明白那一击的后果,这些不属于生态链中的怪物丝毫不在乎猎物的老幼与否,一头健硕的成年萤花鹿一般也不会被一击洞穿身体而死。他翻转手腕,早已握在手中的长刀向怪物犄角攻去,恰好折射一道从树冠间透出的光线,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闪光。刀刃与犄角的锯齿外缘剧烈地相撞,力道之大让他险些握不住刀柄。几乎是相碰的一瞬间,他便放弃了正面迎击的想法,他将身体重心放低,加重力道迎合怪物的攻击轨迹,又再次施加力气,那些致命的锯齿紧紧咬合在刀刃上,摩擦出一连串飞溅的火花。同一时间,左边的怪物也杀出,这一只比另外一只要更小些,头顶的角却是怪异的暗紫色。他低声咒骂一句,一面用右手持刀,一面向怪物的行进轨迹上猛地挥出左拳。
那是令人天旋地转的一击。挥刀的目的是卸下怪物撞击的力道,偏转其轨迹。但这一记则是正面的相撞。轰然巨响,手腕上的铁质护手在与怪物的下颚对峙中不过两秒便发出尖锐的嘶鸣。手臂霎时就被巨大的冲击贯穿,撕裂般的疼痛转瞬即逝,他在熟悉的麻木感中立刻找回了对力量的感知。深绿色的穹冠投下阴影,火花洒下点燃草地,左侧的冲击将他几近压扁。他在两股力量中艰难地维持,就像曾几何时的战斗中那样。但这些昆虫怪物比他想象中更加有力,它们的动作中有一种生硬的坚决,类似的感觉他只有在对抗不死生物时有过——不属于生命循环的冷漠。在对峙中他注意到,两只犄角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他的心脏。他忍受,忍受...一度无法思考,只是一味地阻挡来自两面的攻势,活像是被用力挤压的海绵,拼命挤出愈发稀少的力量。他没法说过了多久,是自树顶上掉落的露珠提醒了他,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不知何时已经减少了大半,哪怕是怪物,足不沾地也会渐渐耗尽力量。他想着。但这两只黑色的恶鬼有如跗骨之蛆一般,现在几乎是紧紧吸附在他的刀与手臂上。乔一计算着时间,短暂地放松后背与手臂上的肌肉,随后倏地紧绷,长刀与犄角间再次燃起簇簇灼热的焰花,但这次刀刃在几近咬合的锯面层层下降,最后反将怪物震落在地。他又将左手的臂弯从那一大片深黑的甲壳中抽出,转而死死扣住怪物宛如钢制的下颚,用力稳住重心,他能感受到身体在脚下松软的泥土中下沉,随后丢下长刀,用上另外一只手,这次抓住的是怪物接近胸口处的甲壳。如此一来怪物甲壳下的前半身就显露在他的面前,但这绝非观察研究的好时候,那几根漆黑如墨的附肢也与他近在咫尺,每一根都是夺命的凶器。这时怪物身体的重心已经偏移,他躲过那些刀刃的胡乱挥动,再次用力,凝聚全身的气力将怪物整个抬起,使它的头直冲地面,正对一旁的另一只——它正因长角卡进泥地里而挣扎。他将它举到半空,深吸一口气,将它重重砸下。
尘埃飞舞,碎裂的草叶四散。乔一来不及确认怪物的状况,急忙手脚并用地朝刚才丢下的长刀奔去。短短不过几米,他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的景色逐渐发黑,视线的边缘处已经不再能看清,散发着微弱的浮光。他心知这是危险的征兆,于是强打起精神,箭步一跃便重新将刀握起。可这急切的一步却反而让他的小腿疼痛不堪,再难挪动分毫。他站在原处,艰难地调整气息。很快,他就听见在他的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声。那是羽翼振动,钢刃摩挲的声音。很显然它们比他恢复得快得多,伤势也不如他严重。松懈意味着死亡。他对自己提醒道。他选择无视身体上的伤痛,重新激发在方才的战斗中几乎没有动用的魔力。通过一串并不复杂的咒语,他将所有的魔力外露,同时将其转变为如同灼热燃烧的烈火般明亮旺盛的样子——野兽所惧怕的样子。这是一种警告,对同样使用魔力的怪物来说,这意味着它们兴许会将这一点作为判断对手强弱与否的标准。也许这对人没有作用,但怪物未必会认为他疲累到无法动弹的身体不够危险。乔一拼命挥霍着体内的魔力,感到胸膛中好像点燃了一颗年轻的流星,他可以感受到魔力正在飞快地流逝,过度放大的感知力则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痛楚一齐涌上头顶。
这场赌局最后以乔一的胜利告终。在又一次听到身后响起的振翅声后,他继续催动,疯狂地燃烧着魔力,但预料中的事却迟迟未来。最终等到他恢复了转身的力气,回过头来时,那两只怪物早已在林间的空地中消失良久了。如同来时一般的寂静无声,但这次留下了点东西。乔一看向地上被砸出的浅坑,里面的甲壳残片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冷光。他也看到一只残缺的眼睛仍紧盯着他。分不清是哪一只身上的,怪物的浊血将其整个染成暗绿色。
他本能地朝着地上的残骸走去,转而向前探查。他感到脚步仍有些虚浮,一开始不得不用长刀作拐,搀扶着自己缓步向前,但很快就为了行动的便捷而放弃了。他在林中搜寻着一切可用以追寻的迹象,但正午时分的博木亚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藏身之所。他查看每一处枯败的树枝,腐朽的尸体和其上攀附的真菌。潮热的空气让他头昏脑涨。这时却有一道怪异的魔力让他身体一颤。不,那不是对他发出的,可是也足够接近,足以让他感知到。
“伊林维……”他跨过一具林精样貌的石雕,少女的面庞倒落在丛生的草木间,青苔爬上面颊,“看来我们得聊聊你家后院的虫害问题了。”
那是追猎印记。
在跋涉中,乔一停下来过一次。他望向左臂,那里的伤势因为过早失去了知觉而没有被他察觉。他试着将左手伸直,将五指合拢,却发现无法做到。于是他再试一次,五指像是某种长久未被使用的机器那般,连同手臂一并发出声响。一开始是低沉的闷响,随着指节的次第合拢而变为爆豆般的鸣响。像是慢动作一般,他逐渐将左手握成拳状。他就这样在剧痛和沉默中伫立良久,随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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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追逐戏码持续了足有两个钟头。
乔一拨开一团丛生的蔓草,尽力不被草叶间的尖刺划伤。他走得很慢,并不是因为腿脚不便,而是得时刻注意飞过的夜珊瑚蝶,这些幽蓝色的光点几乎与周遭环境别无二致。他需要通过它们的飞行路线来判断方向。来到这片幽暗的谷地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他仍然很难相信这竟然是永夏之地的一部分。即使是正午也见不到阳光,植物在一片黑暗中汲取养分,生长成怪异又庞大的模样。覆盖土地的并非嫩绿的小草,而是粘腻的青苔,走上去就会发出湿滑的声响。树木顶上几乎不见绿叶,随处可见嶙峋的白骨。而那些水潭,则仿佛百年未曾流动过了,死水映出深暗的色泽,散发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他曾经试着靠近,但是岸边草丛里的阵阵响动让他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低头躲开又一面蜘蛛网,发现前方有一棵接近枯死的小树,罪魁祸首是树根部的寄生藓——它们在小树的树根处尤为茂密,甚至将最底处层层包覆。乔一往小树的上方看去,意外地发现竟有几颗红黄相间的果实,在枯骨般的树枝间尤为显眼。他挑拣出几颗来得及长熟的,又塞了一颗进嘴里。哪怕在这种地方,博木亚的水果仍然香甜可口。他再次看向那棵小树,它的树干不自然地扭曲,树皮皲裂。他想,也许将它放到巨木之间去,经历个百年光阴,它就能像它的兄弟们那样,为动物提供栖身之所,为旅人提供遮阴之处,而鸟儿会在它的枝桠间啼啭,林精们则为它唱响诗谣,以纪念它的百年诞辰?
但这些终究不会实现。它就快死了,枯败而死。
乔一继续咀嚼,不浪费任何一个可食用的部分。他小心地不将细小的果核咬碎,从果肉里挑出来,收进一只小布袋里。
这之后又过了一阵,他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在向高处行走的过程中他遇上了柴堆般的一大捆枯木横亘在道路中间。四下再没有出口了,他花了一番功夫将其清除,随后便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这片谷地,重返博木亚之林了。
于是乔一继续向前。赶路,补充体力,继续赶路。如此往复。在之前的战斗告一段落后他便进入这个循环。他的神经时时紧绷好似搭上弦的箭,而身体也在这熟悉的节奏中恢复。他不敢在某处停留太久,生怕空气中那一丝薄弱的魔力突然失去踪迹。他利用魔力追踪怪物,但那些怪物在森林中移动的速度简直令人讶异。在过去的几十分钟,他姑且称之为“追猎印记”的魔咒被释放了两次。有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感知到同时有两股印记被释放,但紧随着,其中一个倏地消失不见,另一个也很快便消散。于是他只能跟随残留在空气中尚未消逝的魔力慢慢跟随。但他并不因此焦躁。随着愈发向印记的消失处靠近,他渐渐能从其他更加显眼的地方看出端倪:树干上深深的凌乱划痕,散乱一地的碎土与草叶,还有洞穿植物根茎的鲜明痕迹。他沿着这道魔力小径在林间穿行,但这一片森林又与上一片不同。这里的植被稀疏,需要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树是这里的常见景色。树木有时联结交织成大片大片的林荫,有时却只能见到裸露的泥土与岩石,筑起一座灰黄色宛如要塞般的小山。乔一知道这里,如果查阅博木亚的地图,会知道这一片地方名叫“温·卡娜”,意思是“群林中的山峦”。但如果翻阅有关林精的文献,那么你还将知道这座天然的土石堡垒曾是林精们的居住地。但它绿耳朵的居民们不知何故抛弃了这里。文献提到,种种迹象表明在“温·卡娜”的泥土墙壁上曾种植过大量的植物,就像每一座林精的城市那样,“温·卡娜”的园艺师们也曾以杰作——人类至今难以企及的种植技术装点他们的居所。但是如今,它们不留一点痕迹。失去了林精们的照料后,就连博木亚的水土都没能让那些植物存续,只剩下被风沙卷蚀的土墙,其间包裹着颗颗再不会发芽的种子。这确是一桩怪事。哦,那篇文献中还提到了些什么。乔一努力地去回忆,脚步亦不停止。
随着逐渐靠近,“温·卡娜”的轮廓也愈发清晰。他找到一处看起来曾经是大门的地方——如今只能看出是一堆崩落的碎石,停顿片刻,就翻身进去了,同时尽可能轻地将长刀从鞘中抽出,动作流畅而迅速,上一场战斗留下的痕迹已经难以在他身上发觉了。
乔一提着刀,在昏暗的废墟间快步行走着。他再次动用感知,确认这里就是那两股魔力最后消散的地方。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必要的——每一处岩石上的痕迹,每一片散落在地的黑色甲片都在向他展示这里不久前曾发生的战斗全貌。怪物的以命相搏或许算不上优美,但一定可谓残忍。他看到岩壁上的巨大凹洞,周围隐约可见的绿色稠血让他更加确定痕迹的归属。但他也为那一击所造成的破坏暗自咋舌——同样的痕迹他只在一种攻城武器上见到过。它在士兵间的雅号是“刽子手撞针”。
越是深入,战斗的痕迹就越是繁杂。上一个入侵者也显然对林精们的废墟不抱有什么敬畏之心——枯败的木藤被纷纷斩落,这些粗壮的藤蔓曾在这座堡垒中作为台阶与通道使用,如今已然脆弱不堪。它们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下被毁坏,原本的道路也一并损毁。乔一时而在狭窄的巷道中穿梭,时而在大道上奔跑。但失去了原本道路的林精城市的构造让人难以捉摸。乔一越是前进,却发现那些痕迹正仿佛逃离他似的,在爬满苔角的褐灰色岩壁上销声匿迹。他感到一阵慌乱,但是很快的,他意识到这里并非封闭。也许是失去了植被的覆盖,也许只是单纯的年久失修,下午的阳光投射进“温·卡娜”的外墙,不知何时,乔一发现他的四周一片光亮。
于是他抬头。
风化的土壤呈现出一种饱含岁月感的深邃色彩。他面前的这块墙体一路延伸至大道尽头。哪怕凭借如今的枯败景象,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当时攀附在此的这棵藤木的雄伟姿态。能配以如此规格,这面墙显然是这里的居民极为重视之物。如今,亘古不变的阳光洒下,将其尽数照耀,使乔一得以看到它的全貌。可他再往更上方望去时,一簇利箭般的光线却悄无痕迹地射入他的双眼。乔一连忙闭上眼睛,在刺痛中,他听到一阵缥缈虚无的声音,既像是某个远方之人的独自低语,又像是一群人的朗声齐颂。那声音娓娓道来,仿佛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歌谣。
“温·卡娜”,群林中的山峦。我们的岗哨,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土地...大树不为寒冬折枝,星辰不因夜空褪色而亡。谨以森林、巨树、巨灵之名。我们起誓,枯亡破败将难觅踪迹,博木亚最为贫瘠之地亦将焕发生机。岗哨伫立于此,群星见证我们的诺言。
他再度将视线向上探去。在墙垣的高处,仍有成簇的各异色彩在风化尚不严重的岩壁上摇曳生姿。这一块保存得相对完好,岩土的龟裂也尚不明显。他能看到星莲浮于碧蓝的湖面,绽开夜色般沉静的叶瓣,花朵点缀其中,恍若夜空中的星点。海甸兰与夏草在微风的爱抚中喜悦地微颤,吐露引人遐想的静谧香气。但再看一眼,所有这些迷人的景象又立即变得不再真切,无论是深深嵌入湖面的明月,还是湖中央浅白色巨石所构起的高塔都快速地褪去色彩。就像被人粗鲁地拓印,然后又尘封多年似的。乔一再次看去,发现它们只是岩墙上的绘画,它们零散地分布在岩壁各处,大多围绕在一种以岩壁为底,向其中心凹陷的洞穴外。这些洞窟最宽接近五米,从下方看去只有一片漆黑。它们在壁画的环绕中静静沉睡。
另外一个声音闯入他的脑海。
经过本人的研究与实地探查发现。身材瘦长,嘴角留着两撇灰白色小胡子的学者在一片灰色岩石与褐色泥土的废墟间就着博木亚正午的阳光记录着。“温·卡娜”一名在现今的林精语——即林·克什语中的含义,简单明了地代表所谓“群林中的山峦”。但在主流学说之外,有一种观点认为,现今的林·克什语曾是真正的林精通用语的一个分支,一种方言。换言之,它是原林精语言经由修改、演化所得的现代变体,它的起源时间经确定,大约是距今四百年前。我对此进行了深入调查,最后在“温·卡娜”的一部分外墙上找到了答案。
学者停顿片刻,抬起头看了看石壁。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海甸兰与夏草的芳香。但灵感飞逝,他要尽快将发现记录在册。那是一个温和的夏日,婆娑树影在“温·卡娜”的残垣断壁间摇曳,沙沙的书写声则于其间流淌。
伦克维姆等人的观点是正确的。我有幸能够深入博木亚,来到从未被人类踏足的“温·卡娜”,证实了这一点。这里的墙壁上以歌谣零散地记载了一段历史...以歌谣的形式。(有趣的是,精灵们爱用诗,而林精们则偏爱歌曲)这里的文字虽然与近代的林·克什语中的相近,但词义与发音却有所出入。苦于文学造诣的不足,这里只得将大致内容整理如下:其中一段文字配有图画,有一位戴槲寄生头冠,深绿色长发的女性林精占据了构图的绝大部分,底下则有众多林精俯身聆听她的声音。而女性林精的手则指向远方。这位女性林精就是“温·卡娜”的建造者,林精的女王,纳兰温·辛克娅。这里记载道,预见者辛克娅感知到了将临的灾难。她拒绝逃避,而是亲自带领林精们去往森林的北面,修筑城市,鼓舞人民。“温·卡娜”随之诞生。这之后的记载大多都是歌颂森林,深绿女王(她盛夏般美丽的长发下是树心般的智慧)等等。唯独最后一幅图画让我感到困惑。显然是匆匆完成的,比起前几幅粗糙许多。这幅画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大片蓝色——深蓝发黑的洪流从远方奔涌而来,相对的,“温·卡娜”的岩土堡垒几乎只是画作上的一个小点。结合这里处处能发现的被水流冲刷过的痕迹,不难得出以下结论:“温·卡娜”曾经遭受过巨大的洪水。林精们则可能因此放弃了这里,退回博木亚之南。
而林精的墓葬习俗也在这里得以体现。“温·卡娜”最大的一面石墙上,一处处洞窟是这座城市的重要人物的坟墓。遗憾的是,纳兰温·辛克娅的名字未被发现。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温·卡娜”一词的发音一旦带入旧林精语中同样能组成词汇。如此一来它的意思就变为“失去骄傲之地”。这有趣的分歧还有待解读...
记忆与现实开始交叠。席迪尔·拜亚的著作片段在这时却无比清晰地被他回忆起来。不知怎么,他也意识到,紧随着百年之前拜亚爵士的探访后,南格罗亚的统一战争就在一个漫长无比的夏年打响了。而林精们虽说在时代的变迁中最终选择与人类合作,却再没有对人类展现真正的善意。博木亚之北至今都是人类地图上的一小片空白,“温·卡娜”更是无从找起。
乔一站定,再度打量墙壁上的战斗痕迹,那些由巨角与钢刃造成的可怖痕迹像是某个巨人脸庞上的巨大疤痕,而其间遍布的绿色粘液则好似伤口中渗出的脓血。所有的痕迹都不约而同地指向那个西南方的洞穴,并在那里消失。他调整一次呼吸,于是便开始攀登。
垂直的石壁上,经年的风吹日晒将壁面蚀刻出大大小小的凹陷、沟壑,为攀登提供了可能性——却仅仅是可能。仿佛看不到危险似的,乔一的动作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丝毫没有放缓。他的每一步都敏捷而有力,那把与他形影不离的沉重长刀被他背在背上,他却依然能仿若无物似的继续攀爬。一步,再一步,失去了攀附其上的枝叶的石墙每经他一个动作都会扬起一小片沙尘。途经一幅壁画时,他犹豫了片刻,随后就踩上了那褪色的蓝白花瓣。颜料掺杂在尘土里,在阳光中远遁而去,只剩下点点迷离的色彩。
攀爬途中,他听到一声异响。等到乔一抬头望去时,发现目标的洞窟中突然出现一片巨型的黑色阴影,俯冲般地向下方坠去。但他很快发现这不过是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怪物的尸体直直坠落到地上的响声在四周回荡。他能看出这是之前两头中体型较大的那只,它的尸体被啃噬地不成形状,上面有好几处被利刃彻底割裂的痕迹。因此等到它坠落在地时,整具躯壳也几近散架。
同一时间,乔一在看到怪物尸体的同时就放缓了身形。但险峻的岩壁上几乎无处藏身。他等待着,不露声响地站到一块半米见方的凸起上,一低头就能望见“温·卡娜”无垠的灰黄色大地。
“来啊,”他抽出长刀,两眼死死地盯住上方的洞窟,嘴中轻声念道,“别让我等太久。”
它的确没让他等太久。
追猎印记的到来总伴随着一次针扎般的刺痛。刺痛,紧接着的是铁壳与钢刃划破空气的爆鸣。等回过神来,死神便悄然而至。在垂直的石壁上,那只怪物俯冲而来的身影有着遮天蔽日般的威势。它自上而下地向乔一急冲而来,身下的两对刃肢轻而易举地切开岩土。刹那间,碎石与劲风就直袭向他的面门。在狭窄的角落处,这一击避无可避。乔一深呼吸,长刀划破狂风,正中那只怪异的暗紫色犄角。
气流呼啸,刹那间,空气被猛然撕扯,又极快地向四周逃逸,裹挟着从钢铁的刀刃与金属般的犄角间流窜而出的大量火花,刺目的焰花喷泉般涌出。而最先没能撑住的是他脚下的岩体。被雨水冲积而成的断层在承受冲击的一瞬之间就开始土崩瓦解。借着突然激起的漫天尘霾,乔一甩开怪物的追击,但失去脚下岩石的支撑,他快速地向下坠落,岩壁的线条在视线中剧烈起伏,他翻转手腕,将长刀深深扎入墙体,两脚也同时蹬住壁面,减缓下坠的力度。在震得手腕生疼的下降过程中,乔一瞥见那团再度逐渐逼近的黑光,还有那根不详的紫角,便在岩壁上猛击一拳,让自己向后飞去,直至落地。
这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一次平稳的降落。乔一没去理会嗡嗡作响的脑袋和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保持呼吸...他提醒自己。保持呼吸。等到他的心跳平稳下来,他又能看清眼前的怪物了。
它就在他的前方,距离他不过七步之遥。它用那些晶状体和他对视着,而乔一也用同样的杀意回敬它。怪物无焦点的巨大双目与冒险者的黑色眼瞳相对,一时间竟很难说哪一个更加叫人畏惧。
“你知道我会来的。”冒险者说道。他将长刀平握于双手间,缓缓将其举至肩膀同高,显露灰芒的刀尖对准怪物。而怪物也慢慢将身躯之下的四根刃肢抽出。在正午的光线下,怪物的漆黑甲壳比他印象中更加深邃,体型也更显庞大。像是刚刚蜕过一层壳。而变化最大的则要数那两对刀刃。每一把刃肢上都长出了闪着寒光的刃口,长度更是比之前一倍有余。它竟开始模仿他的动作,也举起四把“长刀”,摆出一个不甚标准的迎战姿势。
冒险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无声的对峙中,独白仍在继续。
“你伤重了。但你知道你已经陷进了狩猎游戏里。你,还有旁边那只,都想要杀死对方以求恢复。它比你更强壮,比你更年轻...”他看一眼旁边地上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但你赢了。可你还没有赢这场游戏呢。狩猎游戏,得要知道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冒险者向前踏出一步。
“——我猜,你还没被人追猎过吧?”
寒光一闪,黑发的冒险者与黑色的怪物同时加速。放弃了简单的冲撞后,怪物转而用它的四柄“长刀”一齐挥舞。看似沉重畸形的刀刃挥动起来近乎无声。它借助前冲而来的力道将半身抬起,横扫,竖劈,穿刺,它的动作精准有如机械,辅以非人的力量与速度,每一击都足以取人性命。
但每一击都未能成功。
在近乎无法躲避的距离里,冒险者的步调难以分辨。他手中的武器比起对手来可谓简陋,却每一次都不偏不倚地阻挡住每一把刀刃袭来的角度。只有一经接触才能知道,那把灰色的长刀竟是那样的沉重且坚硬,每一次震开怪物的攻击都不被偏离分毫。他时而欺身向前,时而一击即离。在“温·卡娜”的废墟中,在短暂而又漫长的几分钟里,刀刃相接的锐响一刻不曾停歇。
致命的洪流在一人一兽间夹杂着金属特有的冷光,飞速地流淌着。这场死斗来得迅速,结束亦突然。
又一次格挡,冒险者挑开左手边袭来的刃肢,立刻迎向从右方来的另外一副。但这一次有所不同,他死盯着在无数次交击中那里出现的些微痕迹,双手紧握刀柄,继而向那个不起眼的豁口处猛地挥出迅疾绝伦的一刀。那只刃肢应声而断,怪物则随即失衡,将脆弱的腹部暴露出来。冒险者立即上前,踏出一步将长刀刺出。可如此一来,他也暴露在先前被挑开的左侧刃肢的攻击范围中,而怪物收回刃肢的距离显然比冒险者更短。
但是怪物的动作却倏地停了。在刃肢的刀口已经开始舔舐冒险者的脖子时,那副巨大的漆黑躯壳却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冒险者的长刀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笔直地刺进怪物柔软的腹部,溅起一阵带铁锈味的粘液,力道之大,在将怪物整个刺穿之后还将其顺势钉在地面上。
乔一看着它,尽管不指望得到回答,他也依然说道。
“猎人最先在猎物身上植入的东西是恐惧,换句话说,就是追猎印记。是不是?”
他也不觉得怪物能听懂他说的话。它此时仰面朝天,徒劳地晃动肢体,想从将它钉死的长刀中脱离。但越是挣扎,那道致命的伤口就越是扩大。生命正在迅速地远离这副躯壳。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觉得怪物那浑浊的眼睛正看着他。他没有从中读出半分恐惧,求饶或是别的东西。只有等待,等待将至的结局。等待狩猎结束的那一时刻。
他也没让它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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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不知哪里的床上。他想要起身,但是肌肉的酸痛感立刻就涌了上来。于是他只得继续躺着。他身下的床铺是用晒干的棉草铺就的,这间小小的房间中的陈设极其简单,暮色中,只能看见桌上的一束海甸兰。它蓝白相间的花瓣正被微风鼓动,轻轻摇晃着。
“你醒了?”
询问的男子有一副动听的嗓音和深绿色的头发。从头发间可以看到,他长耳朵的前半段也是绿色的。
“...伊林维?”
“是我,乔一,别急着动,对你有好处。我们的人找到了你,在温·卡娜。这里是我们的一处哨屋,离那里半天的路程。”
“而我就是在离你们不过半天远的地方被那种玩意袭击的。”
伊林维没有应答。不知是伤势的缘故还是什么,在海甸兰的芳香中,乔一有些看不清林精的面庞。
“真有意思,你们在尼诺根的北面建立岗哨,却从来不让其他人知道。你们在警惕什么?那些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博木亚。你们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对吗?伊林维?你们恐惧的是...”
“住口!”
林精的语气中的怒意显而易见,但乔一并不理会。
“你们在被逼无奈下作出了改变,却又在私底下排斥所有与人类有关的东西。林精与博木亚密不可分,但你们这次遇上了麻烦,却找来冒险者——来自人类方的第三者,来为你们寻找出路。你们要花多少的时间和教训才能明白,选择合作并不代表尊严的缺失?你们知道对于猎人来说,突然发现追踪已久的猎物其实早已受了伤,自身难保时,会怎么想吗?”
“闭嘴,人类!我来告诉你,博木亚的枝干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物弯折!无论是你们的斧头还是烈火,人类带来的灾祸,森林自身的灾祸,洪水或是怪物,都不能——不能!”
在林精激动地说完之后,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夕阳的余晖映出林精的半边脸颊,将其渲染得阴晴不定。最后,他长叹一口气。
“这个还给你。”
乔一打开传来的布袋,发现就是他原先装下那些种子的那一只。他将袋子一抖,青绿色的种子随即滚落到他的手心。
“本来应该是要将它收走的。但是我信任你。把它带走,种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吧。让我看看漂泊之种是如何在远离故土的地方生根的。这就是你们冒险者生活的方式,对么?”
“...嗯。”
等到伊林维临走时,乔一叫住了他。
“伊林维,保重。”
林精向他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是掺杂着欣慰,痛苦和感伤的——
“保重,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