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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共枕眠

长番2:春丽景(有情篇)

星辰共枕眠 燎瞭 7385 2025-11-05 14:59:49

  父亲总念叨,若她生来是男子,便是“关靖”。

  “靖”,意安康。

  靖儿能传承他的意志,披上他的坚甲,接过他的长枪,继续守卫山河。

  而她是“关婧”。母亲希冀的阿婧。

  母亲说,“婧”,意挺拔,女也青,女子于男子相比,亦能青出蓝胜于蓝。

  父亲对上母亲满脸骄傲的神色,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操练起他的长枪。

  沉默,在一如往后、每一个四季更替,看着关婧扎马步、练枪法的清晨。

  沉默是让人恐慌的,因为沉默没有标准。沉默在不忍直视相对的眼睛里,但又溶化在母亲温柔拂过额角、被汗水打透的绣帕里。

  关婧不是循规蹈矩的性格,所以在宫殿上,当明丽公主让她抬起头时,她没有像父亲教导得那般沉默颔首。相反,像平时见母亲那样,昂首挺胸地抬起头。

  经年过后,双方后面很难再去回忆目光交互时各自的模样,唯独记得,公主褐色眸子古波不惊,而将军之女身姿的挺拔,目光的坚毅。

  那天开始,关婧成了明丽公主的伴读。

  明丽和关婧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当关婧在骑射、练枪、比武时,明丽在写字。当关婧在读书、游街、参宴,明丽依旧在写字......

  关婧曾问明丽,为什么你有写不完的字?

  明丽回答说,世上有看不完的书,只要她愿意,就能有写完的字。写字嘛,有什么不好,太后喜欢她手抄的佛经,陛下听太后说道是会少有关切到她。后来,姐妹的功课,兄弟想要誊抄的孤本......

  对此,关婧嗤之以鼻,“公主,累胳膊费眼睛的是您,做了,也未必有人念叨您的好,有时候功劳还要被人顶替,实在是竹篮打水。”

  明丽对此只是浅笑着,没有反驳她。

  誊抄书稿佛经,并不能让稀少的父女情祖孙情突然浓烈,但宫中的赏赐是实实在在的,其他人的态度,会因为天子的一两句嘉奖截然不同。

  也不必关婧维护她得罪人,关婧也不会因为她缺少赏赐而不忍收下她回赠的礼物。

  明丽思绪回笼,看向侃侃而谈的关婧。

  关婧畅想着:“希望日后我能做和父亲一样扬名立万的大将军,若是能得百姓树碑立传,日后我便是雍朝第一位在史上出名的女将军。倘若不能实现,便做行侠仗义的女侠!”

  这样的畅想,戏剧性地被明丽实现了。

  明丽公主突然有一天在关婧练武场操练时,跑来问,“阿婧,眼下就有件行侠仗义的好事,你做不做?”

  关婧将手中的长枪稳稳地甩在杆上,一身红色劲装闪步到明丽面前,“做!”

  明丽眨着人畜无害的眼睛,语不惊人地说着:“我给你父亲捡了一个儿子,给你捡了一个弟弟,要不要?”

  关婧收着力道轻叩明丽的额头,“公主,你自己养个侍卫不好嘛?”

  明丽罕见地耍起了无赖,“阿婧,你刚刚已经答应我了,不容反悔。我以公主的威仪让你收下他。”

  听到那男子是她在冷宫救下的孱弱少年,关婧没好气地说她缺根筋,口嫌体直将人带回关府。

  那少年的身世,据说是冷宫宫女私通侍卫,

  宫女待产时身材纤弱又没有充足营养,才没被人发现。生下来怕人发现,把孩子丢在湖边,自己投了湖。好在孩子哭喊声惊到了路过的太妃,太妃心善将孱弱的孩子养大。

  宫中充满秘密,又没有秘密,一个太妃捡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充满着浮想联翩的色彩。

  但“大发善心”的太妃也非无名之辈,她是当朝宰相赵宙的姑姑。捡到孩子那天,便告知了陛下其中曲折,“这孩子与我有缘,还求陛下能放我膝下照顾,但这孩子终究非皇室血脉,不必告知于人前。”

  陛下虽是嫡出,但还是太子时,皇后早逝,是被当时还是赵贵妃的太妃养育。在承继大统之时,赵家出了力,心里感念着太妃的养育之恩,便应了下来。

  明丽捡到萧仲景的时候,是赵太妃故去的几个月后,陛下已经忘了这个孩子,宫中的人向来见风使舵。一个非主非仆的孩子,不刁难他,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至于他饿死或者冻死,只能说是他该有的命数。倘若那天陛下想起,便说这孩子舍不得太妃的离开,一同去了。

  明丽最初只是把他带回宫,给饭吃给水喝,他不说话,收下来的东西照吃照喝不误。和明丽之前豢养的猫儿狗儿没什么不同,直到教养嬷嬷说起男女大防,要把他送去净身,她想到了关婧。本来只想安排给去处,但相处些时日,想着他这样的身板,若是没有人庇护,恐很快没了性命。

  当关婧把萧仲景带回关府,关将军当即带着这孩子去向陛下请罪。

  得知之前的渊源,陛下做主让萧仲景认了关将军为义父,“这孩子与关爱卿有缘,能做你的义子在你身侧,也算全了太妃的养育之恩,这是他的大机缘。”

  如果不是明丽公主所求,关婧绝对不会和萧仲景(彼时还是由陛下赐名的关仲景)有交集。

  萧仲景的出现,一切都在改变。

  见到萧仲景的第一面,关婧就不喜欢他。对着庇佑他一段时间的明丽爱答不理,明明半途来他家的,对着她父亲和母亲,比她还熟稔喊“爹”喊“娘”。

  在之后习武的清晨,萧仲景起得比关婧还要早,练得比关婧久,学得比关婧快。虽然父亲没说什么,但关婧还是能感觉到父亲沉默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像是看着培育的嫩芽破土而出。

  母亲在陪关婧逛街时,在成衣铺给关仲景定做几套成衣,用膳时关仲景补身子单独的药膳,父亲从外面搜罗来的书籍,晚间从关仲景屋内从嘈杂到流畅,再到精妙的琴声......

  日子久了,他跟父亲母亲一样,喊她“阿婧”。虽然她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但他下学后,会给她带好吃的糕点,用他攒下的月钱,送了她一把威风凛凛的红缨枪......那天暗紫色的夜亮了几分,关婧对着萧仲景离开的背影喊,“明丽公主是很好的人,你以后见到她,能不能对她态度好点,至少,她救过你啊。”

  关婧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好似有回应的“好”,又好似什么声音都没有。

  如果不是萧仲景和赵玉春走得近,她愿意和萧仲景和平相处。

  于公上,赵相属于文官,关将军属于武官。赵相主张:如今天下太平,可将部分将士卸甲归乡,削减军营用度,将财用在兴建庙宇上,以示仁德。关将军则不同意,将士守在边塞,本就在苦寒之地,又需养家。不说提升待遇,缩减是万万不可,易失将士之心。

  于私上,每每京中的集会宴饮,两人相遇,对着旁人颔首招呼的闺秀之首赵玉春对关婧完全无视,虽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但看关婧的眼神,比看她身后的丫鬟还要轻视。这些都不算什么恩怨,但有人为讨好赵家,在赵玉春面前造谣生事,博得佳人一笑。事后那群人还将谣言传得满天飞。

  关婧一杆长枪挑到那些人面前,赵玉春却站出来说话,责怪她,“关姑娘,她们并未说错什么,你抛头露面,和军中将士同进同出,这是事实,你若清白,自然清者自清。你如今一杆长枪欺负我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未免也太咄咄逼人了些?若欺负,欺负我一人便可。”

  话毕,本来还有些心虚的女子护在赵玉春身前,反衬得来讨公道的关婧像个恶人。

  关婧当场就走,明丽事后数落她,“你为何不同她们辩一辩?女子家的名节何其重要,她赵玉春不在意,明日我去茶楼戏院给她编上一出,希望她不要计较。守卫家国的将士都能被她赵家编排,莫非暗藏谋逆之心?”

  关婧离开,赵家连同其他家早朝参奏关家教女无方,市井闹市的罪过。陛下派了嬷嬷前来教导,又为安抚关家,太子伴读选了关仲景。

  赵家是借着赵太妃养育的名目,和萧仲景越走越近。可就在传赵关两家好事将近,太子和赵玉春订下了婚约。

  自从关仲景和赵玉春走近,关婧不时跟踪她们,依照她对赵家人的了解,定没好事。

  在鸿宾馆看到他们和异乡人见面时,关婧没有声张,反而将身影躲避得更加隐蔽。她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泊羽王子借机求娶公主,路上再截杀公主,由赵相借公主之死挑起战事。关于人选,萧仲景和赵玉春展开了激烈的争吵,赵玉春坚持要明丽去。

  最后,赵玉春掌掴关仲景,说道:“仲景,难道你愿意永远匍匐仇人之女膝下?还是永远做关家与世无争的养子?”

  又握住他的手,蛊惑道,“只有赵家可以帮你,完成宏图霸业。”

  关婧想起一段听她母亲说的秘闻。

  陛下虽是太子,但先祖年老时偏宠越姬,最终立了她从皇室宗族过继来来的儿子。不过这位先皇并未活太久,因体弱无嗣,临终将皇位又还给了原先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先皇在世时,世人猜忌太子生在皇家却被他人所夺皇位,不知做了多触怒皇恩的事情。

  待到陛下登基,世人又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正统终究是正统,狸猫当不了太子。不管如何传,终归不是皇家光彩的事,陛下对这位先皇也讳莫如深,至此成为禁忌。

  关婧心想,若萧仲景是先皇的子嗣,这皇位到底该是萧仲景还是如今的陛下?一切都是因果报业,但明丽何其无辜。

  关婧在夜间回家,便将听到的消息告知父亲母亲。关将军想起当年的秘闻。先皇并非先天体弱,不然,越姬不会去过继这样一个孩子。但过继之后,先皇才开始传出体弱的诊断。有心之人传出宗嗣子为了身份瞒天过海,隐瞒体弱。但皇室已有子嗣,越姬认宗嗣子为义子本就没有限制,便就不了了之。

  另先皇没亡故前,身侧曾有一位和越姬同族的泊羽女子,不过那女子据传母亲是汉人,除了眸子有些异域风情,同汉人女子无异。当年他匆匆去宫中议事,打过照面,那女子已经显怀,比照当时妻子怀阿婧三四月的身量,至少有五六个月身孕,那女子身量要比妻子纤弱,孕期或是更长。

  当年那场先帝“禅位”陛下的详情,他因生病告假没能参与。虽未参与,但朝中人员进行了一波大清洗,而他也被外放到边塞之地,凭借军功才站到如今的位置。

  今日若不是关婧偶然得知,关将军如何也想不到当年亲手给陛下铺路的赵太妃,会私留下先帝遗孤,如今这遗孤就长在他关家。

  关婧一团乱麻,此事爆出,萧仲景是他家养子,关家未必能全身而退,另外,世人又如何相信当年参与进去的赵太妃会留下能威胁陛下皇位的孩子。

  若是不告发,明丽公主会成为他们争夺权势的牺牲品,关家也随时朝不保夕。

  她暂时被她父亲的“静待时机”按耐下来。

  但几日后,泊羽王子以增加岁贡的条件求娶明丽公主,陛下同意,一切朝着他们计划发展着。

  她去明丽宫中时,连侍女的脸上都带着愁苦之色,明丽只是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吸收着这个决定她命运的旨意。

  关将军决定除了关仲景,不将先帝遗孤的身世暴露出来。但萧仲景早有准备,派去暗害的人有去无回。

  而明丽公主和亲的婚期将近。

  浓墨般的夜色,关婧和萧仲景开诚布公地坐在一张桌上。关婧许诺不暴露萧仲景的身世,但萧仲景保证,一定要让明丽跟泊羽王子退婚。

  萧仲景确实做到了退婚,却是让明丽颜面尽失的方式。和亲的明丽公主在御花园和关家养子关仲景游船私会,衣冠不整。

  关将军亲自向陛下告罪,但这次不同认萧仲景为养子的那次。

  上位者面沉似水,“关爱卿,养子便能在宫中和公主胡作非为,爱卿他日是否要朕的床榻,朕也当让一让。”

  关将军立马跪在地上,上位者打量了他低下的身姿许久,才缓缓开口,“错已铸成,当年养子是朕给你认下的,不能全怪爱卿。爱卿家事管不住,不若还是回到边塞,再替朕管管这边塞。”

  关将军谢恩告退,第二日带着夫人去往边塞。

  萧仲景搬出了关府,陛下帮萧仲景找到了侍卫“生父”,还回了“萧”姓(而当年越姬过继的先帝本家亦是萧姓)。明丽没有另外建公主府,和萧仲景在萧府成婚。

  只有关婧知道,那天关将军的事并没有结束。那天,她被陛下留在御书房,听着陛下对父亲的敲打,听着侍卫对萧仲景身世的调查。

  “一个不起眼的人在朕面前两次掀起风浪,原来还有这样深的渊源。”关婧感觉自己像被蛇盯上的猎物,她明白,关家是被重重拿起,还是被轻轻放下,就在此刻。

  “阿婧愿为陛下排忧解难,除掉逆贼。”

  可这计划还未成型,关将军在边塞遇袭,生死不明,陛下派关婧前往援助。

  而关婧在骑马前去,路中遇袭,醒来便看到了萧仲景。

  “你杀了我吧,是我告的密。”

  是的,关婧之所以在御书房,是她在明丽和萧仲景闹出游船私会丑闻之后,私下见了陛下,将偶然得知他身世的秘密和盘托出。

  关将军未曾对关婧说起当年的往事,即便说了,关婧或许还是会如此行事。不管是萧仲景还是陛下,同他们周旋,都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萧仲景还未成熟,陛下已然是上位者。即便日后关家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眼下的关家依旧是陛下最趁手的刀。毕竟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萧仲景的匕首直直刺在关婧的右侧胸腔,不致命但还是让关婧冷哼了一声。

  “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但阿婧你背弃诺言,我不杀你,砍你一刀,很公平,阿婧。”

  关婧别过头,并不理睬。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拂过刀锋,指尖被涂抹上鲜红的血,拇指与食指交叠摸搓,冷峻的脸没有情绪起伏,嗜血阴沉。

  “关家养我十年,我救你父亲一命。我大概是这世上最亏本的商人了吧?阿婧。”

  关婧望向萧仲景的眼神,戒备中带着质疑。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面见过陛下,你心里比我还清楚,暗害你父亲,他做得出。”

  日前,外人只传泊羽攻打边塞,但造成关将军生死不明的,非外敌而是内贼。如果不是萧仲景安排人护送,等待关家人的结局,便是暗害致死,秘不发丧。再到关婧杀了他,被反杀。

  关婧冷笑,“可你也不可信。”

  萧仲景开怀大笑,丢下匕首,双手拉着她的肩膀,“是,我也是疯子,可你没得选啊,阿婧。你父亲母亲在我手上,是让我做大善人,还是做恶人,都在你的一念之差。但是,阿婧,比起高坐殿上的刽子手,我们才是家人啊。”

  “你若选择我,日后我会将边塞防卫交给你们,对你关家完全信任,此事过后,泊羽亦能和大雍签订百年互不冒犯的约定。”

  萧仲景有些追忆地喟叹:“比起主战,关将军想要的只是河清海晏,和平共处。”

  关将军曾问过他们为什么要练武,关婧当时斩钉截铁地回答,“保家卫国!”

  萧仲景沉吟半刻,“守护想守护之人,让自己的想说的话能被人听进去。”令人听,令人行。

  关婧听完后,哈哈大笑,“世上的人又不是都是聋子,你想说的说出来,旁人自然能听到。”

  关将军饱含深意地看向萧仲景,没有点评,也没有打断关婧的冒犯。

  又转头看向关婧,郑重其事地说,“若是可以,我希望练武,给你们带来的只是,强身健体。”

  家国安宁,百姓安居,将士归家,只要强身健体。

  关婧道:“我选你。”

  萧仲景乘势提出,“阿婧你很识时务,但此刻的真心未必永远不变。我交付权柄,但要你发毒誓,我在位的有生之年,你不得再踏入京中半步。”

  关婧想要辩驳,萧仲景看穿她的想法,“阿婧,你没得选。人只能顾一头,这次明丽不能当砝码。我不会护她,也不会去杀她,这是我们最后的情面。”

  一月内,关婧回到边塞,泊羽同意议和,陛下急召关婧回京。不多日,明丽公主的驸马萧仲景伙同太子暗害陛下,陛下重伤,太子被废下诏狱,萧仲景下落不明。

  二月后,关婧和泊羽王子阿岚假借议和,带兵直围京城,失踪已久的萧仲景拿着先皇的传位圣旨伙同宰相赵家,以及废太子外戚杨家打着“清君侧”逼宫。

  是夜,陛下以萧仲景发妻明丽公主相挟,被萧仲景射出的凌空一箭打破幻想。先帝被擒之后,呢喃,“为什么?为什么赵茜(赵太妃)要害他?”

  萧仲景冷哼,“赵太妃说若不是你,她应该也会有子嗣,你的母亲为了保住你的尊荣,算计了她。她害了我父母,留下我,起初不过想给自己留一个保障。”

  “没想到,你跟你的母亲一样自私,她助你登上帝位,手上沾满血腥,你却连个太后的尊荣不肯给她。”

  “赵茜让我同你说,养你这条毒蛇在身旁的每一日,都是为了取下你这毒蛇的蛇胆。”

  随后萧仲景一剑斩下他的首级。

  萧仲景没有兑换他对赵太妃的诺言,并没有追封赵太妃为太后,而赵家也并没有发难,因为他们换取了更得利的利益,萧仲景封侧室赵玉春为大雍皇后。

  但赵家的富贵并没有维持一世。萧仲景而立之年便缠绵病榻,临终立了明丽养在尼姑庵不明身世的野孩子为帝,赵玉春被下令殉葬。赵玉春亲子则被外封为王,赵家被关家辅佐的新帝清算。

  关婧再次回到京城,有些恍若隔世。不同于边塞吹得让人萧瑟刺骨的风,京城的风和煦温柔,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味。而她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街上尸横遍野,哀嚎声不绝。

  关婧跪在慈宁宫殿上,再次见到成为太后的明丽公主,她竟不敢抬起头。

  风沙吹拂,饱经风霜,有何颜面见她?

  明丽抬手,太监意会,给关婧搬来坐榻。

  落座后,明丽先开口,“阿婧,好久不见。”

  熟悉感回来,关婧抬头打量着她,明丽的面容经过岁月的沉淀慈祥宽和,褶皱爬上她的眉角,更增添一份平易近人。

  关婧熟稔道:“公主,您老了。”

  明丽淡笑,“十年过去,如何不老?这些年,阿婧你成家了否?家中父母身体可还康健?”

  “回公主,四年前我在边塞成婚,两年前生了个女儿,嫁的那人是个无心仕途的读书人,平素给军中士兵写些书信,闲时将誊抄的书稿和写的书画放在市集上卖。至于父母,身体康健,万事无虞,只每日被孩子无穷精力困扰着。”成为母亲的关婧比之前健谈许多。

  “你当年可说不嫁酸儒。”明丽打趣。

  “他不一样,五年前泊羽换王,突袭边塞,是他献计,助我退了敌兵。后来城中闹瘟疫,也是他去请了隐世的医师,隔离病区,部署安排。至于日常的卖字画,所赚银钱都被投入当地兴建的济慈院。”

  说起她的夫君,关婧罕见地露出小儿女的神情,“从前,我只以为浴血厮杀便是完成将领的使命,但他告诉我,要管好一座城,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遇到他之前,我未想过成婚。成婚时,他说夫妻夫妻,荣辱与共,休戚一体。他愿意同我一道,守住边塞。我想此生便是他了。”

  想起刚继位的小殿下,当年告别时,明丽身边还无人相伴,但萧仲景和明丽当年做过一段时间夫妻,“殿下是他的孩子嘛?”

  涉及到皇室私密,明丽却坦然道,“不是,小石头是那场战乱我捡来的遗孤。我同先帝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小石头也不是皇室血脉。”

  关婧想起十年前和萧仲景谈条件的晚上,那道疤还狰狞地爬在她的胸口,他当年对明丽不管不顾的态度,感慨,“许是他良心发现。”

  “先帝过得也很苦。赵太妃对他并不好,当年父皇登基后,初时对赵太妃很好。但朝中文臣常有人拿太妃做文章,说父皇不孝不悌,逼父皇封太妃为太后。父皇不喜,渐渐疏离了太妃。那时候赵家也如日中天,为了避嫌也撇清和赵太妃的关系。太后之位终究成了太妃的心魔,宫中人踩高捧低,没多久太妃精神恍惚。”

  “有时候分不清父皇还是先帝,只记得父皇辜负了她,太妃失智起来,打骂先帝都是家常便饭。当年我救下他时,他身上到处青紫,新伤夹着旧伤,身上发着高热。”

  明丽神色淡淡,如同在说故事一般。

  关婧心里有些唏嘘,当年她总责怪萧仲景对救他命的明丽态度不佳。知道实情再去想,萧仲景整个人生都是被明丽的父皇窃取,这救命之情如何算?又怎么对明丽有好态度?何况后来那般天之骄子,如何看待见证他最落魄时的明丽?

  萧仲景这人就是这样,你说他良善,这些年雷霆手段把朝臣清理了一批又一批。对待多年的发妻,狠心要求殉葬。若说重感情,当年又要求养他几年的关家不准踏入京中半步。

  但你若说他无情,关家暗杀他,他回护关家,只是放逐边塞,并未伤害。明丽是他仇人之女,最后却让她坐上了太后之位。虽和赵玉春离心,这宫中也从未有过其他女人和子嗣。

  爱不得,舍不掉,放不下,一生为情所困。

  “阿婧,何日再启程?”

  “只待明日便归家。”

  “此后山高路远,咱们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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