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十五里外,小树林里。秦淙已带着柳烟烟早早相候。他只带了十来个护卫,先背着手,打量了一圈儿。
此处乃一座荒置的林子,树木极为繁盛。已是夏末,倒有些遮天蔽日的味道。
“再过一会儿,日头完全落下去,只剩了些月光,只是这林子密,许是连月光也不太瞧得见。”这里会流多少血,会死多少人,在明日太阳升起前,也不会有人瞧见。
柳烟烟有些宿醉后的头疼,她靠在身后的大树上,笑意竟然有些慵懒,“今日秦公子难得让我睡了个好觉,还带烟儿来看了一出林间日落,倒也别致。”
有风刮过,有叶子徐徐落下。秦淙斜对着她,面上被深浅不一的树影割成了几块,看不清表情,声音在太过深邃的林子里,显得有些空洞,“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秋天快到了。”
柳烟烟听了这句话,有些怔祌得望了望天空。她突然怀念起谷中的一切。那些她曾经无比厌恶的:难堪的过往,埋葬姐姐幸福的仪式,古板严厉的族长,用各色眼光打量她的族人。曾经她想逃离的,如今真的离得很远了。
“如果他们来不及,你可以将我带回见南州吗?随便哪儿都行。”
秦淙听懂了。终于转过头去,认真审视她,“值得吗?”
听他这么问,柳烟烟笑了,她很少这么笑。她的笑,从来都是有目的的,或求人、或媚人。如今这笑,倒是极符合她原本的颜色。
“除了那里,别的地方都不是家。”
“家?”秦淙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说,你同我很像么?如果同我很像,你又如何有家?”这种温情脉脉的东西,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太过飘渺的奢求。
柳烟烟的笑意更深了些,是有些骄傲的样子,“所以我说,你同我小时候很像。长大后,我却比你幸运得多。”公子待她很好,即使她常常无理取闹;姐姐待她很好,即使她常常肆意妄为。这便是她的家了。
秦淙不再说话。
静静等着夜幕降临。
等到月上树梢,苏寻终于现身。
秦淙展眉一笑,“宁安王亲临,秦某荣幸之至。”
苏寻也笑得客气,“秦公子诚心相邀,我怎能不来?”他看了一眼后头被绑着的柳烟烟,语带责备,“早说你这般任性,会吃亏,这回可长了教训?”
柳烟烟难得生了些羞窘的神色,“烟儿糊涂,让公子受累了。”
苏寻不再看她,接过常言递过来的信纸,向秦淙道,“你要的东西在此,但我需要你先把人松绑了。”
秦淙却不答,他仔细看了一眼,没发现随念。漫不经心道,“王妃怎地不在?上回一别,在下对王妃敬佩得紧。”
“这种英雄救美的场面,我怕她见了吃味。”
秦淙轻声一笑,“王爷倒是个多情的。”话虽这么说,可一双眼睛就没停过。他不信随念没来。上回便发现了,王妃对苏寻用情极深。苏寻既然亲来,她没有不跟的道理。
只是,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呢?
见他一直在拖延时间,苏寻敛了笑意,声音有些冷,“秦公子今日若不想做这笔交易,我们可以改日再谈。”
秦淙闻言拘了一礼,“王爷性子有些急。既然是做交易,小人自当拿出些诚意。来人,给柳姑娘松绑。不过,”他话锋一转,“不过,柳姑娘颇懂些拳脚功夫,性子也活泛。这反绑着的绳子可以解,但我手里这绳子可不能再松了。”
他抬了抬手,众人才瞧见,柳烟烟一双手还绑了一段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被秦淙攥在手上。
苏寻点点头,“秦公子的思虑也不无道理,只是,我们这交易要如何做呢?”
秦淙往前走了两步,拽了拽手中的绳子,柳烟烟被他拽得踉跄了两步。秦淙很满意这结果,微微一笑,“王爷您看这样如何,您派一个人将信送过来,我验过之后,自会将人放了。”
“秦公子越发小心了,士别多日,是当刮目相看。”
秦淙有些无奈的样子,“上回就上了当,这回可不敢再托大了。”
“也罢,秦公子在四周都布了埋伏,本王应当识相从命。常言,将信交给秦公子。”他将手上的信一递,又递回了常言手上。
常言恭敬领命。右手蓄力,将手中的信一掷,那封信便如离弦的箭,直直飞向秦淙攥着绳子的那只手。
秦淙见信飞来,下意识去接,手中的绳子便松了。
柳烟烟早已提高警觉,此时看到机会,立马飞身往前。
常言也在信一出手的瞬间,便向柳烟烟的方向直奔,隔着一段距离,又飞出一把短刀,恰好将那绳子割断。
秦淙的那一帮护卫,陡见生变,急急拉弓射箭,都被常言挥剑躲过。
柳烟烟见了苏寻,面上愧色难当,径直跪下谢罪,“公子,烟儿任性妄为,坏了公子大事,万死难当。”
苏寻见她无事,心下稍定,“你的过错,自有你姐姐罚你。”
柳烟烟今日没有见到姐姐,只当姐姐怨她极深,怕是不愿管她死活了。
那厢秦昂见秦淙失手,再也按捺不住,领着百十号黑衣人,将苏寻一行人团团围住。
苏寻瞧了瞧四周,毫不意外,“秦小爷也来了。”
秦昂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宁安王,我看你今日还有什么法子逃出生天!”眼前这个人,是母亲心中的心头大患,只要杀了他,母亲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靖亲王也再无想帮。于公于私,都是一笔值得冒险的买卖。
苏寻面上瞧不出一丝慌乱,甚至还往前踱了几步,“秦小爷说笑了,逃这个字,是用在有罪之人身上的。今日之后,倒是可以用在秦小爷身上。”
秦昂本就是禁不起激的性子,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得可笑,“哼,就算你将你那名震关外的夫人安排在外围又怎么样,就那么几个人,再怎么武艺高强,也救不了你。”他看了苏寻单薄的身躯一眼,眼中轻蔑之意更甚,“王爷若是死后不甘心,记得托梦给刑部尚书。放箭!”
此令一出,苏寻立马被团团围住。他今日带了十余个好手,个个身手不凡。只是箭雨与黑衣人一同逼近,也不知这些人撑得到几时。
也是同时,林子东面突然燃起火光。北部少雨,被晒了一夏的密林,只要遇着一点明火,火势便迅速得扩散开来。不多会儿,连天都被火光照亮了。
秦昂一群人,见得火起,有些慌了手脚。
秦昂骂道,“苏寻你疯了!这个时节生火,你是要让大伙儿都死在这儿么!”他觉得自己算是胆大的,却没见过比他还胆大的。这人实在是疯了。
苏寻瞧着不远处的火光,有些凉薄得笑了笑,“秦小爷这话说得奇怪,小爷方才还喊着要取我性命,如今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你也能得偿所愿,岂不乐哉?”
秦昂吐了口唾沫,“你说错了,老子是石头,你顶多算个蛋!给我上,杀了他,爷重重有赏!”
忽而听得耳后有些声响,凭着直觉,翻身一躲,方才见,一支短箭堪堪而过。秦昂定睛看去,只见一身暗红衣袍的飒爽女子,立于火光之前。
大火掀起的热浪,将她的衣袍掀起,她将抬起的胳膊放下,脸上是个明媚的笑意,“迎着风势点火,差点没将爷的头发给点着了。”
身后是踏着热浪而来的夏月和黎南。
黎南才站稳了脚,便抱怨道,“你是差点,我是真着了。心里就惦记着你家王爷,哪里顾得上我的死活。”他摸了摸前额被火苗舔得卷曲的额发,越发心气不顺。
“我说这活儿可不适合我干,下回我还是放药吧。”徐元道看着被烧掉一半的扇面,唉声叹气。
随念白眼,“没出息。”
秦昂微眯了眼,拿过一旁护卫的弓,也还了随念一支箭。
随念纹丝未动,一旁从火光中走出的女子,轻挥长鞭,截下了这支箭。那女子与柳烟烟长得有八分像,只是周身冷清,如月光仙子。
秦昂看得有些痴了。
“我就说,如此热闹的场面,怎么会少了王妃你。”秦淙从一片混战中走出来,身上带着不知谁的血。
随念提着剑,向前走去,“我说,你们这以多攻少的毛病,是治不好了吧?”
“这回可不是我的主意。”
一旁的秦昂,见两人聊得火热,阴阳怪气道,“难怪上回没能将宁安王拿下,看来这王妃同你,交情甚笃。”
还不及随念还嘴,便听到秦昂之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常言,劈他。”
一道剑光,应声向秦昂刺去。他没工夫再嘴碎。
随念也懒得再跟秦淙瞎扯,飞奔去苏寻身边。
“怎么样?我火放得好吧?”
苏寻瞧着她被火光烧的通红的脸,有些心疼得擦了擦她脸上的灰,“早说让常缺去做了,你跟在我身边便行。”
“可我放过好几回火,比他在行。”从前在北部军中时,也用过几回火攻,她自觉有把握。逆着风势放火,说不准便将自己烧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干这事稳妥些。只是带着几个臭皮匠,有些拖后腿。
柳尔尔见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终是难自在。
又瞥见柳烟烟正在激战的身影,心中既恼且疼。这个妹妹,她从小舍不得让她受苦。没有吃的,她去讨;没有尊严,她去争。可到头来,却宠成了这般无法无天的个性。
失去的东西,对苏寻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自然清楚。
这个念头一起,她看向秦淙的目光多了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