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最后时光:我与生死的第一次对话
2015年,我攥着大学毕业的尾巴,一边赶毕业论文的尾稿,一边埋首研究生考试的复习资料,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忙得踏实,也满是对未来的盼头——直到那个电话打来,家人终于绷不住,说出了瞒了我近半年的事:外公确诊胃癌晚期,早在2014年10月就查出来了。
那一秒,所有的声响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脑子里“嗡”的一声。我没顾上跟同学解释,抓起手机就冲去操场,空旷的跑道上,我一圈又一圈地跑,风灌进喉咙,眼泪混着喘不上的气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我总觉得“生离死别”是很远的事,总以为外公会一直是那个笑着给我塞糖的老人,可现实偏要把这份笃定砸得稀碎。我甚至有点怨恨上天:外公一辈子老实本分,起早贪黑为家里操劳,从没跟人红过脸,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受这份罪?
跑累了,我蹲在操场角落,抖着手拨通外公的电话。“喂,外公,我…我是芽儿…”刚叫出自己的小名,嗓子就像被刀割似的,又干又疼,眼泪更凶了。电话那头传来外公熟悉的声音,却没了往日的清亮,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喘:“芽儿啊…外公想你…”
我强撑着哭腔劝他:“外公,咱们不怕,现在医疗这么好,肯定能治好的!”可他轻轻打断我,声音里满是无力:“傻丫头,外公知道,是癌症,没救的。你看乔布斯那么有钱,最后不也走了…咱们老百姓哪扛得住啊…”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我心上,我慌得大脑一片空白,搜遍了记忆也想不出一个抗癌成功的例子,只能急着编造些“外国人战胜癌症”的谎话,学着儿时外公安慰我的语气,一遍遍地说“肯定能好”。电话那头的咳嗽声渐渐轻了些,外公的声音也多了点力气,临挂电话前,他还反复叮嘱我“别担心,好好读书”——到最后,他想的还是我。
挂了电话,我在操场角落蹲了很久,眼泪无声地打湿了裤腿。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无能:我还是个靠家里供养的穷学生,连给外公买好药的钱都没有;我要是学了医就好了,哪怕能帮他减轻一点痛苦也好啊。也是从那天起,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拼命努力,以后给爱的人最好的保障,再也不要因为“没钱”“没能力”留下遗憾。
日子在煎熬中度过,转眼就到了六月毕业季。毕业典礼一结束,我拎着行李就往家赶,一路都在想外公的样子,可推开门看到病床上的他时,还是没忍住红了眼:曾经150多斤、能扛着粮食走半条街的老人,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蜡黄,连张嘴说话都费劲。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他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们只能用勺子蘸着水和流食,一点点抿到他嘴唇上;他连觉都睡不安稳,白天黑夜都在呻吟,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能把我的寿命分给外公就好了,哪怕只能让他少受点罪。
好在外公的精神一直很清醒。偶尔用了镇痛药,他状态好的时候,我就坐在床边给他讲学校的趣事、同学间的玩笑,他听着听着就会笑,眼睛里也会泛起光。外婆和外公一辈子恩爱,那段日子更是寸步不离:外公全身长了疮,翻身都疼,外婆就每隔半小时用热水拧毛巾,双手烫得通红也不停,一遍遍地帮他擦拭身体;外公疼得发脾气时,她就默默守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手安抚;我们每周去省医院抓的中药,全是蝎子、虫子之类的药材,外婆就蹲在院子里,用石锤一点点砸成碎末,再用小火慢慢熬——可那些熬得冒泡的药汁,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外公。
2015年8月16日下午3时46分,外公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记得那天他的手和脚特别凉,我跪在床边,用温毛巾一遍遍地擦,把他的脚捧在掌心里想暖热,又时不时蘸着水润他的嘴唇。院子里很吵,邻居们坐在那儿聊天,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我却觉得周围越来越静。突然,外公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缓缓地扫过屋子,像是在看最后一眼熟悉的家。我急着想叫外面的亲人进来,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怕惊扰了他,怕他走得不安心。
我跪在外公身边,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像敲钟似的沉重声响。紧接着,外公轻轻耸了耸肩,眼睛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刻,一阵寒气从他那边涌过来,像突然打开了冰箱门,冷得我打颤。后来我问小姨有没有听到钟声、感受到寒气,她说没有——可那些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也从那天起,我开始相信一些从前不屑一顾的“执念”。
和尚亲戚说,外公走后18个小时不能动,可大姥爷、三姥爷坚持要按习俗赶紧穿寿衣,怕身体硬了不好穿。大家吵来吵去,都在等舅舅回来拿主意。我心里有点怨舅舅:外公走的时候,他怎么不在身边?可转念又想,舅舅前几天才陪完外公回城里上班,不过是距离太远、火车太慢。直到天快黑时,舅舅才赶回来,看到家门口的素灯和魂幡,他一下子扑进门,跪在棺材前嚎啕大哭:“爸呀!不孝儿来晚了!”那一声喊,让所有人的眼泪都忍不住了。
我看着他们给外公换上蓝色的寿衣、黑色的翘头鞋,看着他们往外公嘴里灌酒,看着他们用布盖住家里所有的镜子——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习俗,陌生又刺眼。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们把外公放进棺材里,只让我看了最后一眼,就“砰”地合上了棺盖。我跪在地上,感觉心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以前我最怕死人,连葬礼都不敢去,可那天我一点都不怕,因为躺在里面的是我的外公,是那个从小疼我爱我的人。
灵堂很快搭了起来,白布挂得满院都是,哀乐声、木鱼声、和尚的诵经声混在一起,还有纸扎的木马、花圈堆在角落。火盆里的檀香木和纸钱烧得正旺,烟雾把整个屋子熏得灰蒙蒙的,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素衣,蹑手蹑脚地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我跪在棺材前,盯着外公的遗像,脑子里全是他的样子:他骑着自行车,冒着风雪载我去上学;牵着我的手去赶集,给我买零食;他在院子里编竹篮,我在旁边捣乱,他也不生气;他病重时还惦记着我的考试…越想越难受,积压的悲伤终于忍不住了,我趴在棺材边放声大哭,哭声引着家里人也跟着哭,整个灵堂都被悲伤裹住了。
下葬那天,天还没亮,所有人都穿着孝衣,白色的衣服、鞋子、帽子晃得人眼晕。大家拉着绳子抬着棺材,出门时要跑一段路,再上车,一路上放炮、撒纸钱。到了山坡下的路口,表哥作为长孙,跪在泥地里给村里人磕头行礼。烟雾弥漫中,十二个汉子扛着棺材往山坡上走,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我的外公,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我都会从梦里哭醒,梦里全是外公的样子。可也是在直面这场离别后,我突然懂了:人生除了生死,其他的都只是小事。那些曾经让我焦虑的考试、纠结的小事,在“失去”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为了记住这段日子,我写了一首《原来,所谓的去世》,把那些细碎的、疼痛的记忆都藏在诗里。如今再读起,还是会红了眼,可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难过——因为我知道,外公从来没有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我的心里。
从此以后,我这个20多岁的“孩子”,再也不怕死亡了。
《原来,所谓的去世》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在奄奄一息之际,
拼命睁开眼睛,
再努力看亲人最后一眼,
然后含着眼泪,
耸了耸肩膀,
闭上了眼睛…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在亲人的手忙脚乱中,
里三层外三层裹上寿衣,
换上崭新的鞋子,
嘴里被灌上酒,
一纸黄纸盖了脸,
然后被请入殡棺。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最后在家停尸三天,
在满院的唢呐声中,
在亲人的哭喊声里,
在阴阳的诵经中,
在堆满的花圈旁,
静静躺在那里…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天蒙蒙亮的清晨,
在披麻戴孝的哭声里,
在满路撒落的纸钱中,
在一路震耳的炮声里,
被送到打好的墓头。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棺材被长绳拖起,
长绳两头被亲人扛起,
围着墓头的山坡绕三圈,
在亲人不忍回头的哭喊声中,
尸体头朝西,
从此深深埋入土地。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一年后,
尸体开始腐烂,
坟堆经风历雨。
十年后,
没了肉体,
只剩一堆残骨。
原来,所谓的去世,
就是几十年后,
坟堆被风吹雨打去,
挚爱的亲人,
也跟着走进坟墓,
从此世界彻底虚无。
原来今生,
无论贫穷富贵,
总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
原来后世,
三生石、奈何桥、孟婆汤,
早已在传说里上演…
生活渐渐把一切变得模糊,
奋斗一生,
带不走一草一木;
执着一世,
抢不去一分虚荣爱慕。
三千繁华,
弹指一刹那;
百年之后,
不过一捧黄沙。
2015年8月20日,梦雨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