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雪梅感到有谁在亲昵地蹭着自己的脖子。
应该是帝吧,他的魂,他的魂啊。
帝魂断角下。
这一睁眼,已是黄昏。
正如两年前的那个黄昏,夕阳洒在她金红色的毛皮上,暖和的夕阳,在她柔顺的是身体上轻抚,令她无比温暖。
“呦呦,呦呦。”
谁?是谁?是谁,来安慰我?
是帝吗?
雪梅惊喜地猛地回头,鹿嘴却撞上另一只伸过来的嘴,对方马上缩了回去,她也害羞地把缠绵入骨的嘴移开。
这股熟悉的味道,不应该是白珀吧?
她定睛一看,眼前的这匹雄鹿,长着六杈大鹿角,一身皮毛如阳光明媚,真的,像是白珀再世。
不,白珀前几天被紫岚他们杀死了,连点碎骨都不曾遗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仔细瞧了瞧,这匹雄鹿,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不见了,只有一个空洞,还结着血壳的眼窝。
金琥珀。
杀害她儿子的雄鹿。
这家伙,是来另寻新欢了吗,前几天看你和你母亲金纱玩得不错呢,莫非你把我错认成金纱了?我们虽是姐妹,但也不是你说来就来的啊,况且恶狼把我毁了容,你还有脸来找我?
雪梅厌恶地甩了甩头,猛地站起来,离开了。
金琥珀被雪梅狠狠撞在地上,他没有爬起来,而是迷惑地看着雪梅。
雪梅就是要再生一个儿子,也不找杀子仇家!
她扬长而去。
***
雪梅开始清点自己在这个世间还拥有的“财产”。
在帝出生后的这一年多里,她前后又生了两只鹿崽,都是母鹿崽。一只名叫绣梅,一身的白斑仿佛是织女那双巧手绣在金红色的锦缎上似的;去年生的那只名叫夕阳红,那全身的皮毛是夕阳的血红色。她们都是前鹿王白珀的种,但是,她们没什么用处,母鹿,怎么会成为鹿王呢。
雪梅累了,她剩下的一切都是无用的,那么,她就要再找个丈夫,就今年秋天,或者,她再整顿一年,把脸上这道可怕的伤口养好,积累点经验,就可以开始下一轮命运的挑战了。
***
第二年的春季,雪梅来到尕玛尔草原,在一块阴凉的地方吃草。
她的身边陪伴着一匹低眉顺眼的公鹿,这是她的一个追随者,叫阿無美,从小被狼咬掉了尾巴和一大块头皮,失去了耳朵,也再也没长过鹿角,因为长得丑,又瘦弱,所以没有母鹿喜欢他,正好雪梅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公鹿大都看不起她,他就做了雪梅的守护者,整日粘在她屁股后面,好不耐烦。
她静静地用舌头卷起草叶,用她冬日在雪地里洗漱得十分干净的牙齿嚼碎草。
静静地,静静地,时间在流逝,她却浑然不觉。
她对于今年秋天的求偶,还抱着一丝半点的希望,当然,她脸上的那道可怖的疤痕,基本毁掉了她的一生。
她因为狼而崛起,因为狼而堕落。
不知道,作为一只母鹿,是该恨狼还是该同情狼。
阿無美突然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撞在雪梅身上。
雪梅的宁静突然被打破,她不耐烦地回过头,却看见一只老狼像疯了似的卷过来。
恶狼!还是匹疯狼!
雪梅心里还是恨狼的,但她斗不过发疯的老狼,她“呦呦”大叫着,撇下阿無美就跑。
她又不喜欢阿無美,他配不上自己,就把这个天之败子留给疯狼吧。
没想到,恶狼只是扑倒阿無美,把他的一条鹿腿“嘎嘣”一声咬断了,看着阿無美惨叫着跑掉,狼又把冷冰冰的目光转向雪梅。
这狼疯了!
雪梅赶紧转过身,用她还完好无损的四条大长腿跑起来,老狼也许追不上她。
果真,老狼跑着跑着,就累得停了下来,但是,也不知这匹狼究竟是怎么回事,仗着那股
雪梅吃过狼的苦头,没敢去看那匹狼,就跑了。
老狼在身后悲凉地嗥叫着。
她没敢回头。
老狼没追上来,也不知是太衰老了,还是决定发发善心,放过快到嘴边的肉。
***
在进行自我恢复的同时,雪梅也不忘冒着生命危险去大草原找紫岚,这匹母狼教会了她太多太多,她也理应去看看,紫岚现在怎么样了,她的狼儿双毛是否已经成为了狼王。
她矫健的身影在草原上掠过,身后,阿無美一瘸一拐地跟着。
她跑着跑着,突然,她看见两个黑影。
一个黑影盘旋在空中,是只金雕。另一个黑影,卧在地上。
雪梅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那个卧在地上的黑影,竟是一匹活生生的狼。
雪梅认出那是两个多月前攻击她和阿無美的疯狼。
阿無美条件反射地转身就跑,因为跑得太急,他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雪梅抛下跟随者,不顾一切地向后逃去。
她能够听见,老狼似乎对她和阿無美很感兴趣,但是,老狼虚弱地抬起一只爪子,却无力追上来。
但愿老雕赶紧把讨厌的老狼解决掉。她默默祈祷着。
***
转眼间,又过了四年。
雪梅真是悲惨,她脸上的那道伤疤,还是让所有公鹿都避之不及,她这一生唯一一个站起来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始终没能找到紫岚,但她曾在威尔摔死的那个断崖前,救过一对小公狼。
现在回想起来,那件事她做对了。
两只小公狼,一只毛色漆黑,一只毛色呈紫黛色,长得特别像黑桑和紫岚。
雪梅就是为了这个,才去救他们的。
要不然,她才巴不得看着可厌的狼摔死呢。
她及时地把两匹小狼从悬崖边缘赶回去。
当然,她也付出了一点血的代价。
一匹年轻的母狼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奔向她。
她当时愣了,忘记了要逃跑。
那是因为,那匹母狼长得跟紫岚一模一样。
紫黛色的皮毛,雪白的腹部,富有弹性的肌肉,柔美的曲线,体态轻盈,跑起来,就如同一片飘飞的紫色的雾岚。
就是比紫岚年轻四五岁。
是媚媚,紫岚唯一的狼女。
是黑桑--紫岚一脉的传承者。
于是,她以为,自己就是死在媚媚爪下,也值得。
媚媚没有杀她,就像她母亲那样。
她护起两个儿子,对着雪梅大吼了几声,等雪梅惊慌失措地逃掉后,她才赶着两个空前发达的儿子回去。
黑桑--紫岚家族总算后继有狼了,紫岚把这个理想坚持了下去,但她,却……
唉,鹿终究不是狼。
***
雪梅彻底老了。
是的,要不然她怎么还有时间在鬼谷里卧着,做着好几年前的梦呢。
她努力用软绵绵的腿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一片雪花飘下来,在她的额间融化了。
下雪了。
她努力回想着,终于记起来,她是因为跟不上鹿群南迁的脚步,才到鬼谷来暂时歇歇脚的。
哼,鹿群把她这老鹿扔下的时候,她还看见那个不孝女绣梅和鹿王金琥珀在缠缠绵绵呢,连夕阳红也不让她省心,跟侥幸活下来的阿無美待在一块,结果阿無美在去年南迁时从雪崖上滑下去摔死了,夕阳红就至此不吃不喝,饿死在路上了。
她真是无语了。她还为了这俩女儿,忙了半辈子呢。
不不,现在还想着那些事干啥,你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了。
雪梅吃了几口雪,又啃了些难以下咽的枯草,她终于有力气站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一直在鬼谷里游荡,不敢出去,平时啃啃枯草,和那些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草芽和草根,鬼谷里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很多在地下打洞的动物们都冬眠了,她倒也图了个清静。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一生的最后一天竟然是那样过去的。
那天早上,天气转冷,下起了鹅毛大雪,她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就准备走出鬼谷,去找狼群,结束自己无趣的一生。
“欧----”
雪梅浑身一震。
说曹操曹操到。
不,鹿的世界里没有曹操,应该是说狼狼到。
雪梅早就不愿再立在这污浊的世间了,她幸福地闭上眼,跪下来,等着狼牙咬上自己的脖子。
但她等了好一会,只听见有什么东西从上头滚落下来,还听见有撕咬声。
她睁开眼。
雪层太厚,阳光反射到她的眼里,致使她过了几秒才看见那两个在雪坑里翻滚的身影。
一匹老公狼,和一匹年轻气盛的紫毛公狼在扭打着。
这回她知道那是谁了。
紫岚的一名狼孙,正和狼王洛戛在打架。
快,快,为了你奶奶的理想,打败他,打败狼王,你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新一代狼王,快,快。
雪梅激动极了。
紫毛公狼紫雾灵巧地跳跃着,意在耗费洛戛的体力。
洛戛到底是老了,几个回合下来,就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紫雾在洛戛的臀部、腰部、腿部,都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快快,这里有只老母鹿在为你加油,千万争气点,你战胜他了,就是拿我享宴都没问题。
洛戛暗暗一笑,退后几步,抵在青石上,不顾雪的湿滑,就如同紫岚的狼儿双毛和前鹿王白珀一般,发起攻击。
紫雾浑然不知,还在往前冲。
雪梅一颗心抖地吊起来。
“欧----”在洛戛扑起的瞬间,紫雾仰天长啸。雪梅吓得眨了下眼。
没等雪梅把眼睛再度睁开,就有另一个黑影,从旁边的雪里跳起来,把洛戛扑翻在地。
是紫岚的另一个狼孙,黑毛公狼黑英。
黑英把洛戛扑到另一边,他直接下口,撕碎了洛戛的狼脸。
紫雾扑到兄弟旁边,叼住挣扎不止的洛戛的一只耳朵,狠命撕扯。
“撕拉----”
暗黑的狼血喷到兄弟俩的脸上,脖颈上,胸脯上,映得他们极为恐怖。
洛戛的一张脸也被撕了下来。
紫雾和黑英,看着洛戛扭曲的脸,骄傲地昂起头来:“欧----欧呜----”
狼群从山坡上一拥而下,撕咬起洛戛的身体。
雪梅没有动。她的眼睛,空洞地瞪着狼群,那里面,还映着紫雾黑英兄弟。
雪梅的心跳已经停止了,脸上的伤疤在淌着血。
媚媚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她身后,代自己的狼儿,一口咬断了雪梅的脖子。
这是紫岚的遗愿,她完成了。
狼性的爆发,狼族的崛起,看着自己的子孙踏着同伴或猎物的鲜血登上狼王宝座。
黑桑--紫岚一族,就此永不泯灭。
唉,鹿,终究不是狼。
雪梅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苦笑,眼里,流出还未干涸的血泪。
更多的狼扑上来,撕咬着这个不幸生在鹿群里的母亲还未冷却的身体。
***
第二年,母鹿绣梅产下一只公鹿崽。
“呦呦呦----”金琥珀看着他的健壮的儿子,兴奋地仰天长啸。
绣梅是雪梅的血脉,就如同媚媚是紫岚的血脉一样,她也将把这鹿王的后代,培养成一代鹿王。
就是路途再艰险,就是鹿终究不是狼,但鹿,也有自己生存的自由与尊严。
狼族终崛起,悲鹿讴歌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