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逃过辐射的制裁,就连灰熊也不例外。
爆炸后,未完全燃烧的核废料与被中子活化的元素混合在一起,先是抱团聚在空气中钻进人们的肺叶,然后随着冬天的到来由气化状态冷凝为尘粒,沉降到地面污染所剩无几的粮食,无时不刻不在释放还能释放几百年的放射性能量。
镇子上几乎所有人都染上了因为辐射染上的疾病,指甲又软又脆,牙齿摇摇欲坠,角膜上永远蒙着一层雾,让他们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灰熊手里的辐射药数量相当有限,楚江曾经听老刘无意间提起过,几年前镇上的老大还会无私地分给人们一些装药的小瓶子,后来药物的供应就全面终止,只能凭借功劳到镇上唯一的医生那去领。
“那玩意儿喝起来和水一样,没什么稀奇的。”养马的老刘躺在藤椅上,懒洋洋地说。
根据他之前的描述,装在小瓶子里的淡黄色悬浊液才是真正的抗辐射药,喝下去之后能让人一整天干活不累。这应该是灰熊分发药剂的初衷。
现在小镇遭遇了真正的危机,灰熊不得不派出大批手下去荒原上寻找食物。他很少这样做,扎堆的人和武器太容易造反,镇上的人们外出狩猎的时候,往往都是手无寸铁。
瘦狗不一样,他是灰熊老大最得力最信任的手下,前几年灰熊还比较亲民的时候,逢人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兄弟,他曾经救过我一命。
的确,瘦狗不仅身手了得,而且沉默寡言,镇上的人都怕他,这个瘦高瘦高的男人就像一条任由灰熊驱使的毒蛇,随时可能夺人性命。
灰熊曾经也是个父亲。早些年,灰熊有过好几个老婆,她们都为灰熊生过孩子,因为辐射的关系,这些小崽子不是先天不足就是后天夭折,或者长成活生生的小怪物,被灰熊亲手枪毙,只有唯一的儿子张启明是个正常人。是的,灰熊姓张。
张启明一出生就感染了肺病,整天裹在一件看起来比较暖和的狗皮大衣里一边打冷战一边咳嗽满脸通红,吐出来的浓痰就跟他爹散发出来的气味一样,又腥又臭,甚至还能引来苍蝇。
不幸的是,灰熊把他的病给治好了,为此,镇上的人过了好几年更水深火热的生活。这个混蛋小子从小就是当统治者的天才,率领着一帮游手好闲的小弟耀武扬威,鱼肉百姓,比他爹还要飞扬跋扈。
他爱骑马,灰熊就给他弄来一匹马——老刘的腿就是被他弄断的,有一天他看见马背上起了因为辐射引发的白斑,便叫人把老刘绑在一张木凳上,用鞭子抽了一天一夜。
老刘没死,等他从木凳上下来的时候,一只腿却没了知觉,不知道是被抽断了哪根神经。外出探险的楚江则幸免于难。
张启明实在太过嚣张,让他老爹都有些受不了。灰熊的态度逐渐变得冷漠,这让张启明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有几岁,那些手下也是跟他闹着玩的,一旦灰熊表明态度,他就失势了。
事实证明,张启明在除了当统治者的天赋之外一无是处,他绞尽脑汁想出来与父亲作对的方法竟然是离家出走。那天清晨,天蒙蒙亮,他一板砖敲晕了起来喂马的老刘,骑着马向东一路飞驰,没人拦得住他。
老天保佑,回来的只有一匹马,张启明就这样消失在了荒原里,灰熊也没派人去找自己的儿子,甚至没责怪养马的老刘,只是嘱咐他把马养好。
如蒙大赦的老刘对此感激涕零,把枣红马当做自己的亲祖宗照顾,比任何人都要对灰熊更衷心。
楚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瘦狗要和自己说这些,他应该像眼镜蛇一样,吐着蛇信子,用看待猎物的冷酷目光瞪视自己才对。
瘦狗表现得像个哲学家,只是说:“世上的一切皆有缘由。”然后,他双手和胸放在肩上,向面前的神像拜了一拜。
临出发前,瘦狗带着所有人到镇上的教堂进行祷告,教堂里没有神父,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巫婆。
楚江呆若木鸡地看着瘦狗和他的手下们仿佛最虔诚的信徒,对着巫婆身后不伦不类的神像叩拜,渐渐也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人必须是有信仰的,不管那是什么,总得给人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做完祷告,楚江还看见,部分人眼里热泪盈眶,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神色,凑到巫婆面前请求她的祝福。瘦狗也是其中一员,他就像个饱餐完一顿的流浪汉,热切地亲吻了巫婆的手背,用带着期待的目光询问她:
“我最尊敬最伟大的天父,您会保佑我们的,对吗?”
老巫婆微眯着眼,似乎在与并不存在的天父沟通,良久,她才用刻意拖出来的长音慢悠悠地回答道:“天父知道一切答案,但只有最诚实的人,才能获得他的祝福。”
楚江心想天父可真是自私,和灰熊一样,二者的区别在于天父要的是忠心,灰熊要的是体力,不过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他怕被人群暴打一顿后扔到离天堂更远的荒原上去,求生不得。
最后,包括楚江在内的所有人围成一个圈,唱了一首叫人完全搞不懂什么语言的歌谣。
巫婆还是有点本事的,楚江嘴里跟着哼哼唧唧,眼睛却看着她脸上像是滴蜡融化般的皱纹,心想,至少她会吹笛子。
教堂里住着巫婆,没被灰熊占领的道观里住着和尚。
当一行人做完祷告献出衷心,走出教堂之后,看见一个穿着袈裟的光头和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合十。
楚江还在想,他为什么有闲情逸致给自己剃头,靠近之后才发现,和尚的皮肤苍白而光滑,连毛孔都看不见,应该是生了什么病才导致毛发脱落。
难怪人们不相信他,一个重病缠身的和尚,要人们把信任寄托在他身上,就跟向一个流落街头的穷鬼借钱一样不现实,虽然信仰这东西本身就不现实,不过求神拜佛的人,谁心里没点希望呢。
“施主请留步。”和尚的声音很虚弱,“请让我为你们祈福。”
瘦狗的手下想要赶走这个拦路的和尚,却被瘦狗阻止了。楚江永远搞不清楚这个瘦高瘦高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有时他阴冷得可怕,有时又表现出独特的人文关怀,简直是个精神分裂者。
“请吧,”瘦狗说,“这是我们的荣幸。”
和尚向着瘦狗行了一礼,让所有人盘腿坐下,然后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楚江听得都快睡着了。
仪式非常简单,和尚不需要人们献上自己的忠心,也不需要人们做什么复杂的手势,所有的步骤均由他一人完成,楚江坐在台阶下面,感觉自己返老还童了一般。
于是他有些异想天开,问了个很无聊的问题:“和尚,世界上真的有佛吗?”
和尚光秃秃的眉毛下是一对浑浊的眼球,当楚江看见他回答问题却面朝瘦狗时,才知道这个老家伙已经彻底失明了。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就有佛。”
瘦狗带着手下们向和尚道了声谢,立刻转身离开,看得出来,他的手下都对这个小镇恋恋不舍,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出去之后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和尚微笑着点点头,向四周伸出手,像是在探索什么,但没有人上去搀扶他,他只能自己慢慢蹲下,又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
那是楚江最后一次看见老和尚,听瘦狗说,老和尚早就患上了胃癌,偶尔有好心人接济他,他也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反而呕吐了整整一个冬天,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初春的早晨寒意刺骨,老和尚却只穿了一件袈裟,身子轻得像一团风滚草,看上去随时有可能被风吹得飘起来,楚江看见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向已经远去的瘦狗等人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真诚地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祝你们好运。”
阳光吝啬地撒在他苍老的脸上,安静而祥和。他死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队伍里有人说,这叫出师不利。
从瘦狗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楚江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老得多,他是整个队伍的主心骨,一旦他显露出丝毫怯懦,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垮下去。
他只是说:“别说废话,动作快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