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吃下午饭对于韩书风来说是比较煎熬的，父子俩之间基本无话可说，各吃个的，气氛安静的出奇。吃了下午饭，韩书风收拾了厨房，恍惚间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穿着校服的牡丹与自己。
牡丹手中拿着一款复读机，那复读机是父亲买给他的，此刻在牡丹的手里，她正在往里面放一张卡带，卡带上写的都是英文。放好了卡带，牡丹将复读机寄给韩书风说:“你听听看，可好听了。”
韩书风接过复读机，按下播放键，静静地聆听着。一阵钢琴声从复读机中传了出来，旋律美妙且忧伤，是那曲《B小调圆舞曲》。
随着钢琴曲的不断，牡丹挥了挥手臂，双手举过头顶，双脚并拢，脚尖踮起，微微一笑。韩书风从来没有看到过牡丹跳舞，而这一刻牡丹曼妙的身姿留在自己的眼前，那样惊艳，那么美。牡丹的右手缓缓落下来，在腰间向下画了一个半圆，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肖邦被誉为钢琴诗人，他的钢琴曲总是那么柔情那么富有诗意。琴声在空气里悠扬，牡丹在院子里旋转、跳跃着。
韩书风一直紧紧地盯着牡丹，牡丹看着韩书风的眼睛，有些害羞地停了下来，傻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拿过他手中的复读机说:“这几天舅舅他们都不在家，出远门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一个就一个呗！那才自在呢！”
“可是一到晚上我就会很害怕，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一睡觉我就会梦到我爸妈，梦到爷爷坐在藤椅上不停地摇晃。”
韩书风看着低头的牡丹，满眼的同情与关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生，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又不好意思，便缩回了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说:“没关系的，晚上我送你回你们村。反正路也不是很远，我等你困了我再回来。”
“咚咚咚。”叩门声起，韩书风转头看着厨房门，父亲正站在门外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神有些暗淡，并不像别的父亲看见儿子那样满脸的宠溺或者是期望，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感觉有一些不知所措，或者说是一种说不出的情感。韩书风淡淡一笑问他:“有什么事吗爸？”
韩昭平有点尴尬，任谁也想不到父子俩之间的对话会这么见外。他勉强一笑说:“我出去串门，你一个在家，可以吗？”
韩书风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因为在城市里生活的太压抑，所以他才回家，想要以亲情的温暖来消融自己内心的孤独与落寞。但是回到这个久违的家里，一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反而与父亲之间的生疏让他更加地感觉到孤独无助。
既然父亲外出，自己闲来无事，倒不如收拾收拾家里，也算是对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操劳的小小回报吧。
收拾了厨房，收拾父亲的房间，然后收拾自己的房间，还有客房，仓库。韩书风家里有种果园，大片的苹果园需要很多的工具，所以特意留了一间房做仓库。韩书风昏迷苏醒以后，去了城里读书，村里人有劝过韩昭平将果园承包出去，他却坚持了下来。现如今那片果园已经废弃，但却还依旧是属于韩家的地。
韩书风收拾仓库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了，他总是会出现一种错觉，仿若有人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当他环顾四周，却除了他没有任何的人。作为一名心里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当那个不说话不知名的美貌女子到来，当他得知闯入他幻觉中的芭蕾舞女孩是牡丹的时候，幻觉与失去的记忆一同袭来，让他不知所措无法面对，若不然，也不会出现红衣女鬼敲打胸口的噩梦了。他知道，红衣女鬼是多年来视觉疲劳带给自己臆想化的产物，这分明就是压力太大的表现。
韩书风继续收拾着仓库，仓库的角落里有一个偌大的木桶，是多年前家里还没有浴室的时候用来洗澡的。当然，韩书风对于这个木桶没有什么记忆，他只是知道这个是用来洗澡的。将仓库里的所有东西分类完的时候，韩书风靠在门前，看着里面整齐堆放的一切，不由得为自己的努力而笑了笑。可是，他却看到了砖块铺就的地上出现了一摊血迹。那摊血迹像极了一朵凋零的牡丹花，这摊血迹在哪里见过，他努力翻找着记忆，在前天晚上找到了——在梦里。他眨了眨眼，那摊血迹却消失不见了。
回到了屋檐下，他打开了灯，静静地等着父亲，他有一些事情想到得到印证。他想知道对于牡丹，到底是幻觉，还是记忆？
“叮铃铃……叮铃铃……”
韩书风拿起电话，是邵伟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说:“怎么了？是查到了什么吗？”
“没有。”邵伟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像是一个警察的语气，而像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就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韩书风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这个朋友了，而且还是唯一的朋友。他们共同读心理学，大学同窗四年，毕业后也一直有所联系。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还好，就是那个噩梦一直在。”
“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要适当的放松一下。”
“我知道。可是，我明知道那是一个噩梦，明知道那是因为压力而造成的，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很不好，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邵伟明显觉得不太对劲，迟疑了片刻才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自己本身就是心理医生，你知道该怎么办，照着去办就好了。”
“告诉你件事。”
“我们两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个女孩，就是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孩，她叫牡丹，我认识她，她是我高中的同学，就在我失去记忆之前的同学。”
“你想起来了？”邵伟很激动，声音的语调明显变的高了许多:“那她后来怎么样了？你……你昨天说她死了，她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韩书风低下头，那些记忆的片段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邵伟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说:“别想了，已经那么多年了，过去了。”
“嗯嗯，我知道。”
邵伟正要挂电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说:“书风，你这个人平时话不多，有什么事都放在肚子里，从来不跟别人说。这样不好，你要多与人交流，多交朋友。”
韩书风的问题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他内心并没有多少心事，唯一有的就是对于记忆的耿耿于怀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但他还是想要谢谢邵伟，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关心自己的朋友很难得:“邵伟，谢谢你。”
“不客气啦！咱两谁跟谁！早点睡，晚安。”
挂了电话，韩书风并没有去睡觉，而是等着父亲回来。既然他已经想起了牡丹，而且牡丹曾来过家里找自己，那么或许牡丹的死父亲也会知道一些，这样的话对于自己找回记忆是很有帮助的。他想找回记忆，而找回的不只是记忆，还有他失去的朋友、失去的童年、还有父亲对于自己的爱。
……
邵伟放下手机，将上身的警服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看着对面的林楠说:“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叫做牡丹的女孩的确是他的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匪浅。”
林楠弹了弹烟灰，端起茶几上的酒杯灌了一口麦色说:“韩书风这个人心思太重，他最近的反常完全就是因为那个叫牡丹的女孩，所以我才会费尽心思地引导他，事实证明那的确是他失去的记忆。”
“是啊！”邵伟也端起酒杯喝下一口啤酒说:“看来当年他昏迷失忆肯定跟牡丹有很大的关键。”
林楠挑了挑眉说:“看来他只有找回记忆才能回归正常。”
“他最近老是做噩梦，而且出现了幻觉。你上次不是说他画了一幅画吗？你看得怎么样了？”
林楠放下酒杯，吸了一口烟，吐着烟雾说:“我找人查过了，他画的那六层楼应该就是他所就读的高中。那里的教学楼就是六层，而他画里的六层楼在纸上的上方偏左，一般这个角度说明他的内心是比较孤僻的。那个芭蕉树很特别，咱们这是没有南方植物的，结合牡丹的身世，芭蕉树应该代表着牡丹。藤椅我就不太清楚了，因为藤椅是摇晃不安的，很可能藤椅代表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很可能对他的影响很深。”
邵伟听的一头雾水，但仔细想想也猜出来了一二。他与韩书风虽为同学，但却是大学同学，对于大学之前的事，他根本不知道。可是作为韩书风唯一的朋友，他不得不帮他。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说:“林楠，你是我们的学长，又是我们局里的顾问，对于韩书风，你一定得帮他度过难关啊！”
“这个你放心吧！据我所观察，韩书风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他所出现的幻觉也都是由他的记忆所演变而来，像他这种内心强大的人应该不会有事的。”林楠将烟头灭再烟灰缸里，看着邵伟的眼睛说:“我现在越来越肯定了，韩书风的记忆很快就会恢复，而且牡丹的死也可能就是让他失去记忆的缘由。”
邵伟听了他的话，也不禁陷入了深思:“那个牡丹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死跟韩书风又有什么关系的？难不成是他杀了牡丹？！”自从韩书风反常后，邵伟便一直帮他度过难关，一步步查证发现，高中时候的韩书风与来自通城的牡丹关系很好，两人经常形影不离。牡丹失踪之时，韩书风陷入了昏迷，当他苏醒过来却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没有人知道牡丹去了哪里，很可能在韩书风昏迷之时已经死掉了。不过这也只是一种猜测，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已经被人们遗忘在岁月的摧残中了。
林楠看着他满是疑惑、恐惧而又担忧的眼神，摆摆手说:“怎么会？他们两是高中同学，他有什么理由杀他？他忘不了她，说明牡丹在他心里很重要，若不然也不会因为听到一首钢琴曲就慢慢地想起来这个女孩了。”
“那……来自蓝色的水乡又是什么意思，韩书风为什么会写下这句话？”
林楠摇了摇头，一脸不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蓝色的水乡就是白洋淀，可是你说过韩书风根本没有去过白洋淀。可能这就只是一句话而已，可能他对这句话印象比较深刻，我也不懂这代表什么，一切就看他自己了。”
邵伟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端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祈祷着韩书风能快点好起来。
夜里九点多，并不是很晚。天气不是很好，所以天空中并没有月亮，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分散在诸多的云层里。
韩昭平回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支烟。韩书风记得父亲已经戒烟很多年了，现在却又抽了起来。也许父亲年纪大了，太孤单，用此消磨时间而已。韩昭平看到韩书风坐在藤椅上看书，知道他在等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暖，说:“怎么还不睡？”
韩书风站起身，合上书说:“我在等您。”
韩昭平的眼睛微微地合了合，眉毛皱了皱说:“等我，做什么？”
韩书风看着父亲走过来，坐在另一张藤椅上，便坐下来说:“我就是想问问我高中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牡丹的同学，她好像还来过咱们家。”
韩昭平猛然间回头看着儿子，摇晃的藤椅即可停了下来。儿子失忆已经十多年了，怎么突然之间问起牡丹了？难道是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韩书风见父亲一脸疑惑，笑了笑说:“我只是最近脑子里有几个画面，都是关于这个女孩的。她是不是来过咱家？是不是已经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韩昭平平静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儿子期盼地看着他，而他所能说的就是当初警方认定的事实:“那个……牡丹的确是你的同学，也来过我们家。她死没死我不知道，但好像是失踪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当初要不是因为她的失踪，你也不会陷入昏迷了。”
韩书风恍然大悟，慢慢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我竟是因为她才昏迷，因为她才失忆！那我是不是很喜欢她？她失踪了？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你是……”韩昭平问他:“你是把过去的事全想起来了还是……”
韩书风转头看着父亲的一脸关心说:“没有，只有几个片段而已。我甚至根本想不起来其他的，就只是记得她喜欢跳芭蕾舞，她家里在通城，她住在舅舅家。其他的我不知道了，其他人我也想不起来。”
韩昭平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往自己房间里走，边走边说:“老了，容易犯困。你什么时候回西安？”
“后天早上，有几个病人需要诊治。”
“早点睡。”
韩书风根本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牡丹的身影。牡丹穿着校服的样子，牡丹说话的样子，牡丹跳舞的样子，以及出现在他幻觉里牡丹依偎在角落里的样子。这些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切，犹如那曲《B小调圆舞曲》的音符一样环绕着自己，挥之不去。他总觉得牡丹的失踪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父亲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相对于过去韩书风的昏迷失忆、牡丹的失踪，这两件事是大事，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觉得牡丹失踪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定与自己有莫大的关键，若不然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昏迷会失忆？作为心理医生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能让一个人的大脑自主选择性的失忆，那是得承受了多么让人恐惧、让人悲伤的一件事才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啊！
窗外夜空的白色镰刀冲出云层，以微弱的光芒照耀着大地。韩书风看到父亲房间的灯光盖住了月光，想着原来这世界还有一个自己唯一的亲人和自己一样没有入眠。父亲有什么心事吗？还是父亲在看书？或者在忙碌？
这一夜，出奇的安静。习惯了在城市吵杂的夜里入睡，突然安静下来，让他很不适应。安眠药并没有带回家，只能幻想着过去、未来，以及怎么也想不起的小时候。直到夜半，悄然入睡，很奇怪的是，那个穿红衣的女鬼并没有到来，牡丹也没有入他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