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整个京都城的树,除了松柏,叶子几乎全部落尽了。薰君觉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红叶纷飞的绚丽秋之城,如火燃尽一般,萧索得让人心里空荡荡的。薰君独自坐在三条院的廊檐下,望着院子里高大的老树,回想起自己年幼时围着它奔跑,院子里站满了人,有父亲,有父亲的朋友,有家仆和侍女们,他们全都看着自己,笑得十分开心。那时候的自己多幸福啊——如果单纯也是一种幸福的话。那时的他们,究竟在笑些什么呢?薰君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没有理由的笑,或可称之为嘲笑吧?小孩子总是傻兮兮的,世人谓之“可爱”,还真是具有极强的欺瞒力呢!
长大的自己,年富力强的自己,现在的自己,难道就不傻了吗?傻得可爱。自己一直把三皇子当做是同族,同僚,挚友,甚至知己,到头来,自己最最挚爱的人却因为他受到了难以弥合的伤害。此时此刻,冷梅还在和早蕨相守,抱头而泣吧?“他哪里是侮辱了早蕨,分明是把我也赤裸裸地侮辱了!”那一天早上的一幕一遍遍地在薰君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不是说只是和早蕨聊聊天吗?你这样算是仅仅聊天?!”薰君憋了一夜的火气,终于暴怒地发泄出来了。
“薰,干嘛这样激动呢?你要好好反省自己,难道你还没发现自己太过古板吗?如果你也能像我这样讨人喜欢,恐怕我现在都能喝上你和冷梅的孩子的周岁喜酒了。”三皇子漫不经心地调侃道。
“你娶早蕨吗?”薰君直奔主题。
“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朝鲜人似的好不好?我们这又不是韩剧。天不早了,先赶紧回京里吧。”三皇子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一定要娶早蕨!”说着薰君向着三皇子走近一步,意欲抓起三皇子的衣领,理所当然的,他被三皇子左右的护卫轻易“拿下”。
“你这是干什么?胁迫我吗!”三皇子示意手下放开薰君。“好吧。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们朋友这么长时间,不会让你为难的。早蕨也确实是个好姑娘。我会想办法。但是,你是在京里长大的,朝廷里的事情你知道的不比我少,这件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我刚才是故意逗你的,没想到你竟然当真了。谢谢你让我认识了早蕨,她真的很不错。非常感谢!”说着,三皇子拍拍薰君的肩膀,意思是“我们走吧”。堂堂三皇子,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儿子,你还想让他说什么?难道让他跪下告饶说“好的好的,我明天就把早蕨娶回六条院”?薰君回头望了一眼冷梅的房间,房间大敞的房门还是前一夜自己拉开的,房间里溢出的空洞而黯然的气氛充满了幽怨;再望望眼前早蕨的房间,更是让人有种整幢房屋都在恐惧的战栗的错觉,心酸到窒息。就连早蕨门前的晴雨娃娃也因沾了一整夜的大雨的湿气,而显得垂头丧气。
这几日来,薰君告病,也不上朝,也不剃须,也不理发,也不换衣,不知晨昏,水米不食,不言不语……有人说薰君疯了,也有人说这种状态下的薰君更添了颓废气质的帅气。
也不知是几时几分,薰君在自己的房间里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梦里,薰君又一次造访宇治。四周万物枯索,惟有宇治山上草木繁茂,如初春新生。薰君骑马,沿着平日里常走的小径,却怎么走也找不到宇治山庄。正在迷惑不解,四下寻找的时候,蓦然发现八亲王的墓地就在自己脚下。这时候,背后一只手拍了拍薰君的肩膀,薰君回头一看,正是八亲王。薰君心里一紧,吓得半死。不过八亲王眉目依然俊秀而慈蔼,他拉着薰君的手,说道“来来来,我们好久没有品茶畅谈了呢!”薰君无可奈何,只得随八亲王去了。八亲王只管往一人多高的荒草丛深处走,薰君不免对这陌生的道路心生恐惧。八亲王健步如飞,道路熟悉得很,边走边笑盈盈地问:“薰君,我好久没看见我的两个宝贝女儿了呢!她们还好吧?”薰君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怎么?她们出事了?”八亲王停下脚步,转回头来,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原本蓬松的白发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起来,脸上的皱纹条条绽裂开,张开血盆大口向薰君猛扑过来。薰君躲闪不及,衣服被八亲王如干枯的树枝一样的手指抓破一道口子。薰君转身就跑,恨不得飞起来,越过这片烦人的草地。薰君跌跌撞撞,总算甩掉了八亲王。他扶着身旁的一棵老树,歇息片刻,一半是惊惧,一半是因为跑动太过剧烈,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了。薰君缓缓地稳定了心神,直起刚刚因急促喘吁而弯下的腰,不经意的,发现前面一块空地上有一缕白烟袅袅升起。薰君觉得奇怪,走上前去。穿过一小片草地,薰君来到了那块有烟的空地。空地上有两个女孩儿相倚,席地而坐,都是背向薰君,一个女孩穿紫色绸缎长外套,长长的头发从头顶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只在末梢用头绳系住——是冷梅!这个身影薰君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那么坐在旁边的,应该是就是早蕨了吧?她身着淡青色轻绸小褂和套裙,偎依在姐姐身旁。两人面前是一小堆火,她们俩在向火堆里撒纸钱!又有谁死了啊?薰君禁不住凑上前去,拍了拍冷梅的后背,冷梅回转头来,竟然是一张皱纹交错、眼窝深陷、口中无牙,令人望而生厌的老年人的脸——这是……这张脸是那个和八亲王先后死去的老侍女弁君的脸!她狰狞地笑着,说:“将军一向可好?”伸手就来抓薰君……
“啊!——”噩梦惊醒。薰君站起,拉开门,远望天色,日已薄暮。以手拭去头上的冷汗,心想:他们都在怪罪我了。突然,从院门外跑进一人,他慌慌张张地跪在薰君面前,大声道:“薰将军!大事不好了!我家大小姐,不见了!”
且说三皇子。他自以为安排得周密巧妙,然而一言一行却都被另外一个人掌握着。这个人就是夕雾左大臣。前面笔者也曾介绍过,夕雾和薰君的官方关系是同父异母兄弟,也就是说追根溯源,曾经同属皇族的夕雾是三皇子的叔辈。夕雾的父亲光源氏因为年少的时候就帅得一塌糊涂,引起了后宫骚乱,当时的皇上因为也十分喜爱这个儿子,又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带绿帽子——旧日本的人伦真是太乱了,老祖宗尚且如此,难怪现在的日本人都那副德行——于是责令夕雾的父亲自贬为臣。父亲生前荣光无限,虽说一世为臣,却说话比皇上都算,因此别无奢求。光源氏死后,到了儿孙一辈,混日子当然不成问题,但更多的荣华却远远不及父亲了,于是夕雾整天憋在家里想辙。无论中国和外国,所谓旧时代的政治归根结底无非就是联姻:有了矛盾打不过人家要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人家;两家和好了还得把闺女嫁给人家,巩固“友谊”;嫁出去的闺女人家腻歪了,再接着打……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也不知道这些闺女都招谁惹谁了。夕雾脑子里也免不了都是这些东西,筛选来筛选去,把目光锁定在三皇子身上。这是一种政治投资,当然投资伴随风险,因此,这也是一次政治赌博。作为投资,当然分散资金最保险,夕雾把自己手头上的女儿都四处嫁得差不多了,只好把自己还未成年的六女儿嫁给三皇子,这样夕雾犹嫌不够,四五十岁还在夜以继日地创造儿女。三皇子帅不帅,脾气好不好,爱不爱洗脚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是三皇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极有可能在皇上“百年”之后继位。所以,夕雾挖空心思处心积虑要做三皇子的老丈人。联姻这件事情直接间接明里暗里夕雾和三皇子以及皇上皇后都说了几次,做父母的都觉得这门亲事还不错,三皇子从小娇生惯养,二十多岁,正需要有个人让他收收心,可是三皇子死活不同意。皇上皇后身居高位,不了解夕雾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三皇子可是知道他是个什么变的,做了他的女婿准没有好结果。夕雾生怕别人抢了先,因此,四处布下眼线,死盯着三皇子。那日早上,三皇子对薰君所说“早蕨也确实是个好姑娘”、“她真的很不错”云云,比电视直播还快,早就传到了夕雾的耳朵里。
夕雾碍于身份,不能自己去,便派家仆去找几个同僚商议。同朝议事几十年,谁没几个朋友啊。如此这般,谋划妥当,大家速度分头行动了起来。还没等三皇子回到六条院的府邸,皇上皇后已经知道他微服私访宇治的事情了——当然,故事不会是原汁原味的。皇上皇后勃然大怒,命人把三皇子抓到宫中软禁起来,不准他再到处乱跑,祸害别家姑娘;另外钦定把夕雾的六女儿嫁给三皇子做皇子妃。三皇子这次真的成了笼中之鸟,任他怎么飞也飞不出去了。最可悲的是,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透漏出去的,而且这么快。
再说冷梅。那一日薰君和三皇子离开之后,冷梅立即冲进早蕨房间,站在门口,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以下省略一百二十八个字。)从此冷梅的噩梦便开始了。
每日早上早蕨都赖床不起,冷梅必亲自把她叫醒,帮她梳洗打理。时常的,冷梅正在为早蕨梳头的时候,早蕨便扭动着身体,吵嚷着“好热啊”,就要在这深秋时分脱掉衣服,起初冷梅只当早蕨在撒娇,帮早蕨穿好衣服,把她身子扶正,继续为她梳头。过不一会儿,早蕨又和她媚声媚气地说:“姐姐,这个月我那个晚了好多天了,看来是不会来了。”冷梅瞪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说什么,没搭理她,接着为她梳头,心里却可怜她,难过得不行。过一会,早蕨又是拉开衣服,对着姐姐嚷道“好热啊”……冷梅忍无可忍,起手给了早蕨一记耳光,“你有点羞耻心好不好!”早蕨捂住脸,忍着眼泪说:“要我有羞耻心?要我怎么有羞耻心?你的妹妹在自己家里被侮辱了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的亲生妹妹在你的隔壁拼命保护自己的羞耻心的时候,那个和你海誓山盟的薰将军在哪里?!对了,你和将军早就体验过了吧?所以那一夜才对我不理不睬。姐姐,向我介绍些经验吧……”凡此类话语,层出不穷,言非善言,不多赘述。冷梅为此痛苦不迭,恼又恼不得,打更是后悔自己打出的一把掌,反而把自己心疼得不行,只是一味的哭又不解决问题。这时候的宇治山庄,充满了忧愤、悲伤、痛苦、无奈,以及讥嘲,在深秋时节的偌大冷森森的山林中,越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冷梅本来就是个异常心事重的人,习惯有事放在心里,现在这种局面,她有事连早蕨也没法一起商量了。万千重担压在冷梅一个人的肩膀上,她咬着牙,告诉自己要挺住,要坚强,结果终于病倒了。看见姐姐持续高烧不退,一病不起,早蕨吓坏了,不吵也不闹了,安安静静地守在姐姐身边,看见姐姐睡着了,时不时掉几滴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冷梅看见早蕨在哭,微微翘起嘴角,似在微笑。早蕨发现姐姐醒来了,恍然想起为姐姐换上浸过冷水的手巾。冷梅抓住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早蕨的手,缓缓地说:“我梦见父亲了……”早蕨“哇”的就哭出来了,伏在冷梅身边,呜咽着说“我错了,姐,我错了……”冷梅只顾握着早蕨冰凉的小手,接着说:“父亲问我,说‘你们姐妹俩还好啊?’我说‘好,好,父亲放心吧,我一定会为早蕨找个好丈夫的!一定。早蕨是个多漂亮,多好的女孩儿啊!一定会有疼她爱她的男人,娶她,让她锦衣玉食的。’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早蕨哭得更厉害了。冷梅继续慢声细语地说:“我骗了父亲……”这次,冷梅也哽咽住,难以再言,过些时,冷梅勉强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照顾好你,我都不好意思让父亲也带着我去呢!梦里的父亲还是那么慈祥,我多想告诉他,这样的生活,父亲!我熬不住了,我熬不住了,父亲,带我去吧……”早蕨只顾喊着“姐姐”,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出。房间里,姐妹俩抱头痛哭。守在房间外面的家仆听见了,也不免掉落几滴感怀之泪。
在这样悲伤的情绪中过了两日,一夜早蕨因看护冷梅太过疲惫而睡着了。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病榻上的冷梅不见了,早蕨急得山庄内外四处派人寻找,却怎么找也找不着。已经急昏了头的早蕨无计可施,有机灵的家仆帮忙出主意说“把薰中纳言找来,他一定肯帮忙”,早蕨心里顿感豁然开朗,说道:“快去请薰将军!”
薰君来到宇治,远远地就望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庄,百感交集。昔日山庄虽谈不上奢华富丽,但也被八亲王打理得清新别致,雅趣横生,而如今,一片破败气象,自己真是有负重托,愧对八亲王。想着,薰君迈步走进山庄。
早蕨还是和薰君在自己的房间隔屏晤谈。不论实际情况如何,“隔屏”这个形式还是要有的。早蕨看见薰君,比遇见亲人还亲,从他上一次离开宇治开始,直到冷梅失踪,原原本本,一个细节也不漏过地向薰君汇报了一遍。薰君听完之后,语重心长地跟早蕨说:“按照常理说,我没有这个资格,但是今天不得不说你,你太不懂事了!你姐姐和你一样是个女儿家,仅仅比你大两岁,苦心经营这个山庄,她容易吗?……”早蕨说道:“你就别再说我啦,姐夫,我都后悔死啦!”薰君听见“姐夫”二字,心花怒放,脸上的表情却更加严肃:“胡闹!我和你姐姐还什么关系都没有呢,乱叫什么?”早蕨多机灵啊!说道:“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嘛?姐夫!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帮我把姐姐找到啊!找不到她,你就没办法做我姐夫了啊!”薰君脸一沉,知道自己中计了,然而这个计他觉得中得值,说道:“这个自然。”立刻走出早蕨的房间,向带来的人马安排搜寻工作。
这班人马可不是一般队伍,这是薰君从京城带来的专业搜救队,吹拉弹唱,个个都身怀绝技!在宇治山上拉网式搜索了二十四小时,还真别说,方圆几百公里内,连冷梅的影子也没找到。“可恶!病得那么重,她能跑到哪儿去呢?”薰君把自己常驻宇治山庄的客房打扫出来,改作“临时搜救总指挥部”,他坐在里面,听取一队队人马走马灯似的汇报,百思不得其解。早蕨也一整天都苦着脸,幸而薰君在这里,她已经几乎不哭了。
过了二十四小时,薰君命令搜救队全部回到山庄,好好休息一下。他把自己关在“总指挥部”里,早蕨在外面嚷嚷着“不想做我姐夫了啊?!”,他权当作听不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五心朝天。门窗关闭,光线昏暗,薰君似乎达到了追求已久的不曾达到过的小宇宙。这一刻,薰君不被外界的任何事物所打扰,他就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世界的最中央,整个心也随之平静下来。继而,冷梅走了进来,走近薰君的小宇宙,身后是璀璨夺目的不知名的星云,以及任凭几眼都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薰君的坐姿开始分身,一个薰君依旧在原地好端端地坐着,闭着眼睛冥想着什么,另一个薰君则站起身来,迎向一路走来的冷梅,两人亲密无间地走在一处,携手望穿世间万千变换,笑面人世的无常与轮回。这一对薰君与冷梅穿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光闪闪的隧道,好一派锦绣壮丽的山河映入眼帘:宇治河蜿蜒流淌,依偎着身边草木葱茏绵延高大的宇治山,山腰处不甚清晰的小黑点就是宇治山庄。镜头拉近,又一对薰君和冷梅在山庄里隔屏相对,或吵,或闹,或哭,或笑,或悲,或喜,或嗔,或恼,或聚,或散,一一看在眼里。“谁能逃开‘水的宿命’呢?”小宇宙随着薰君的一句自言自语而消失了,房间里重新只剩下薰君一个人,他走出房间,让侍女向早蕨转达,由他自己去寻找冷梅。
冷梅还能去哪呢?若不是薰君,冷梅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庄。这样的时候,若是连薰君都找不到冷梅,还有谁能找到她呢?薰君骑着他的那匹深栗色的宝马,快马加鞭,一路飞奔过宇治桥,穿过林荫小径,来到上神社。薰君翻身下马,仰头望了望头顶上模糊不清的神社牌坊,暗自祈祷着,希望冷梅在里面。此时已过傍晚,天阴沉沉的,看去似乎已经夜深了。走进神社,四周房舍屋檐下的油灯都淡淡的燃着,色调昏黄,感觉十分静谧而严肃。走近主舍,薰君没有进去,仅仅跪在外面,面朝神舍,两旁是人们祈愿所打的绳结。神舍里面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令人望而生畏。薰君向着前面朗声道:“越过鸟居(鸟居,亦即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牌坊,这里薰君用的是学名。),即是这山山水水百万自然神灵的领地了吧?我薰,几日前携一女子前来拜访,那时一时糊涂,言语不恭,若有冒犯,请求诸神灵主持公正,惩罚我一人。”言毕,向前一叩首。“那日,和我一同前来的女子,近日不幸与之失散,无可奈何,特来请求诸神灵指点迷津,好让我俩早日相聚。”言毕,再叩首。二叩首之后,薰君久久跪在原地,腰身还是挺得很直,忽然头低下了,神情黯然。“那个女子对我来说极为重要,绝对不能失去,绝对!”薰君的声音比刚刚的祈祷小多了。神社外,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陡然一阵山风吹来,树林呼啦啦的响起来。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那洁白的、轻柔的雪,悄悄地落在薰君的脸上,身上。在这样的黑夜里,薰君看不清它们,却可以感知它们可爱的样子,就好像冷梅,虽然看见她仅仅是那么匆匆的几次,无法餍足,但她沁进人整个身心的美好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催眠术一般的吸引着他。薰君轻轻地伸出手去,仿佛那空气中有冷梅的脸颊,随后,薰君又怅然若失,悲郁不已。
“还是讲个故事吧。”四下里静静的,只有雪花簌簌地散落在地上的声音,薰君淡淡地说着,好像冷梅就在他的面前,她真的能听到似的。“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从农家走出来的年轻的小伙子,千里迢迢跑到一座大山前面。两百年前,一个女孩儿历经磨难,在佛主保佑下,拯救了大洪水中的村庄。那个女孩儿死后,就被埋葬在这座大山之上。有一个传说,女孩受佛主点化,灵魂成佛,肉体不腐,两百年间一直完好的被保存在山顶之上。小伙子从小就听大人们给他讲这个传说,每听一次这个故事,他都有要看看那个女孩儿的冲动。这一次,他的梦想终于近在眼前了。
“面前是千丈高山,山体高耸入云,异常陡峭,而小伙子的工具只有一把镰刀。既然已经跋山涉水到这里了,那么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小伙子挥起镰刀,扣住山上岩石的缝隙,借以一寸一寸地往上攀爬。说来也神奇,一周后,小伙子不吃不睡不眠不休地,居然真的爬到了山顶。山顶上,小伙子还来不及喘息,先是吃了一惊。原来山上有一个石洞,石洞门口坐着一位佛主,岿然不动,双目微闭,五心向上,念经不止。小伙子走上前去,向那佛主说明了来意。佛主开口答说,他已经等了他两百年了,女孩儿就在身后的山洞里。虽是这般,但女孩儿毕竟不是寻常人物,而且已死多时,小伙子不能轻易见到她,除非答应他的三个条件。第一,让女孩儿苏醒;第二,让她恢复情感;第三,让她爱上小伙子。机会只有一次,成功了,两个人可以一起安然离开,若是失败了,则两个人都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小伙子欣然应允。
“走进山洞,里面空间不算很大,每隔几步有一支火把插放在墙壁上,还算明亮。洞中央有一张石床,女孩儿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红润的脸颊,细而淡的眉毛,玲珑的鼻子,两片薄薄的嘴唇……若是再有呼吸,就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她已经死了。即使这样,让人相信,这个女孩儿已经死了二百年之久,还是有些强人所难的。小伙子走了过去,按照佛主的提示,拾起床边的石针,他要用这些石针刺激女孩儿的穴道,让她苏醒过来。小伙子拿起石针在女孩儿的各个穴位上反复比照,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用石针在自己的手上做实验,结果很疼很疼。就这样,小伙子围在石床边,静静地看着女孩儿一天又一天,看着看着,他会时不时没有理由的笑起来……距离限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小伙子绞尽脑汁让女孩儿醒过来,他自有他自己的办法,虽然不一定行得通。石洞的外面是一小片苹果林,小伙子每天用他的镰刀削很多很多苹果,再用石洞内的石碗把削好的苹果研磨成汁,滴进女孩儿嘴里。当然,这并非是佛主指定的办法,日复一日地这样做也是徒劳。再过一天,女孩儿再不醒来,两个人都要去死了,女孩儿是在死的基础上再死一次,就是说肉体也要腐烂——奇迹总要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才会发生。这天,小伙子坐在石床上的女孩儿身边,一边削苹果一边望着她看,一不小心,手指被割破了,鲜红的血大滴大滴地淌下来,浸润进女孩儿的脸颊,消失不见。女孩儿就这样苏醒了,丝毫没有预兆的。佛主知道了,也无可奈何,认为是天意。
“女孩儿所谓的苏醒,仅仅是睁开了眼睛,动也不动。第二个命题:让女孩恢复情感看来更是难上加难了。小伙子无计可施,只好每天不断不断地给女孩儿讲故事,他自己村子里的事情,逗趣儿的,伤心的,幸福的,灾难的,积极的,无奈的,小伙子把自己变成了潘多拉魔盒,他自己也没想过,面对女孩儿,自己的故事竟然怎么讲也讲不完。就这样空空地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第二个命题的期限如期而至。小伙子不敢奢望每次都有奇迹发生,没有办法,他把女孩儿从石床上扶起来,拉着她就往外跑,他要和她逃走。这个时候的小伙子自己根本不知道,其实想要义无反顾地带着女孩儿一起逃走的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内心深处对她的感觉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逃?这样的小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佛主。当他们跑到山崖边上的时候,山顶突然间崩塌了,跑在前面的小伙子脚下的崖石碎裂开,落到山下去了,久久听不到落地的回声,小伙子悬在半空中,惊得一身冷汗,湿透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女孩儿拉住了他!她纤细的手紧紧握住了小伙子的左手,她瘦弱的手臂因为无力承担小伙子的重量而在不断颤抖。冷风吹过,碎裂的沙石化作尘土随风扬起。女孩儿随时都可能和小伙子一同跌落山底,万劫不复。‘那样岂不就成了对我们的惩罚’,小伙子想道,他向着女孩儿大吼:‘放手!快放手啊!’刹那间,小伙子惊呆了,一滴泪水滴在他的脸上,是女孩儿的,她恢复情感了,而且从她越攥越紧的手臂,从她手掌传来的温暖,他感觉得到,这就是爱!实现佛主的三个条件,他做到了。小伙子不再挣扎,他也没有再向着女孩儿呼喊‘放手’,他微微一笑,觉悟了似的,从腰上把镰刀抽了出来,扬起手来,向自己的左手臂猛地砍下去……‘不!——’女孩儿大喊着,眼泪如冲破闸门的洪水一般无可抑制,她随即轻身一纵,追随小伙子去了。
“两个人在空中直面死亡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前生前世:村子发了大洪水,女孩儿受佛主点化,帮助村子度过了难关。因为违背佛主的意愿,爱上了曾经照顾并协助过她的菩提树的化身,而双双受到佛主的惩罚,被判生生世世不得相爱。当然你也能猜到,那菩提树就是小伙子的前世。虽然受到了佛主的惩罚,但是,投胎转世的他还是找到了女孩儿,并且和她相爱了。你说,这是不是宿命呢?他们的宿命。
“这个幻象已经困扰我多时了。无论是醒着发呆的时候,还是睡着做梦的时候,或者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个幻象始终在我脑际徘徊不散。起初我还无法解释这一切,因为这一切距离我是如此遥远,我怎么会断断续续地看到这么多如此真实的幻象!直到我看到你第一眼,第一眼,你的样子和那幻象中的女孩儿的模样重合了,我才明白,我们的轮回,我们的宿命,爱却不能相爱的宿命,又回来了。冷梅!”
说到这时,薰君忽然再次提高音量:“诸位神灵,请宽恕我又说了这么多冒犯的话。但是,我求你们,让冷梅回来吧!我在找她,她的妹妹也在为她担心,已经生命垂危了啊!……”风小了,空中的大雪渐浓渐密。薰君的声音在山林中反复回荡,萦绕不止。“你说的是真的吗?”这时候,从黑暗的主神舍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她缓缓走出来,虚弱地问:“你刚才说早蕨怎么了?!”是冷梅!
两个人骑上马,匆匆赶回宇治,毕竟,时间已经很不早了。“你骗我!”冷梅拼命追问薰君在上神舍时所说的“早蕨生命垂危了”是怎么回事。薰君的回答居然是“无意识地说错话了”。冷梅在马上,在薰君的臂膀之间,愤愤然地质问薰君:“在神社里说谎,你就不怕遭天谴嘛?!”“说错话不会这么严重吧?”薰君一脸无辜。“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冷梅又问。“我怎么知道你会去那里?我只是去祈求祷告,结果神灵可怜我一片相思真情,他们就把你交给我了,就这么简单。当时我说过的话你都没听到?”薰君煞有介事地说。冷梅的脸色显得越发难看,勉强挣着说:“才懒得听你的鬼话。”心中暗想:离家出走都被这个人找到,我今生今世的命运还能逃过他吗?薰君听见冷梅开始时不时咳嗽起来,想必受到风吹雪冻,本来的高烧又严重了,他柔声却坚定地在冷梅的耳边说:“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回到山庄的时候,冷梅已经昏厥过去了。早蕨和家仆们乱作一团不必细说,只说薰君这时候已经不避嫌疑,翻身下马,把冷梅抱下马来,走进她的房间,让她舒服地躺在病榻之上,身上多盖了几床被子,随即转身走出房间,去安排人到附近找僧人来为冷梅坐法事治病。他自己在房间中踱来踱去,一向镇静的他现在也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做都不对,手脚都不知道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忽而又伏在冷梅身旁,看着安安静静的她不声也不响,感觉心脏似乎寸寸碎裂的疼痛难受。薰君的想法是好的,可是现在这深更半夜的时间,这大雪漫天的天气,过了许久,竟没有一个僧人愿意前来。薰君大怒:“这帮和尚是活腻了!亏他们在老亲王生前吃山庄的喝山庄的用山庄的,现在真正用得到他们的时候,又没有一个顶用的!”薰君正在大发雷霆,山庄外有人高声说道:“施主,讨碗斋饭!”薰君烦不胜烦,“哪里来的臭和尚在这个时候捣乱啊?!”薰君忽然像被闪电击中似的,想起什么:和尚?附近的各个寺院不是都没有僧人愿意来吗?再说,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怎么会有僧人来化缘?还有,这个声音怎么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快快有请!”这个山庄,薰君早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了,命家仆去把外面的和尚请进来。
那和尚阔步走进山庄,直接让家仆带他去餐厅。薰君命厨房破例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开灶,一来给那和尚准备丰盛的斋饭,二来想必冷梅离开山庄以来一直不曾怎样正经进食,为她准备些营养的流食,喂昏迷中的她喝下去。且说那和尚,吃了一份又一份,直吃到油光满面,面前被吃光的盘子叠了一摞又一摞,胃里实在装不下了才肯罢休。薰君听说和尚吃完了,马上赶到餐厅。和尚看也不看薰君,背对着他,说道:“这些厨师是你从京都带来的呀?怎么斋饭就会做怎么几样啊?”薰君一看,果然是他,觉得冷梅的病总算有指望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连跑带颠的奔过来,跪倒在和尚面前,连磕了数个响头,直呼:“神僧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神僧用斋如果不满意,弟子命厨房重新给您做。”这个和尚就是当初指点薰君来宇治山上查找自己身世之谜的人。和尚哈哈大笑,把地上跪着的薰君拉起来:“不敢当,不敢当,薰中纳言快快请起,你居然还记得贫僧啊!贫僧并非从东土大唐而来,不必称呼什么‘神僧’,叫我‘圣僧’即可。”在场的人全部晕倒。和尚接着说:“好在饭菜还算可口,如果你真有那份孝心,等下次的吧。感谢招待,贫僧走了。”薰君赶忙拦住和尚,说道:“请圣僧留步。前者,幸蒙圣僧指点,我曾念念不忘的心结终于解开了。现在弟子还有一事相求。”和尚指了指薰君,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白白请我吃饭,说吧,什么事?”薰君如实禀告说:“此山庄内有一位重病人,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请圣僧帮忙。您若能使其快些康复起来,弟子愿意为您修庙立像,一辈子供养圣僧。”和尚说:“将军言重了。病人在哪?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刚刚走进冷梅的房间,和尚就是一皱眉。他走近看看卧榻上的病人,摇摇头,告诉薰君,说:“没救了。你们可以准备她的后事了。”早蕨听见这话,直接晕过去了。房间里无人不是悲声痛哭。薰君更是连磕响头,中国人包饺子剁陷用的刀都没他的频率高,震得冷梅连身上身下的被褥也一并反复跃离地面一寸多高。薰君乞求道:“圣僧一定有办法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求圣僧一定要救她一命!求您!”和尚连忙制止薰君,否则会出人命的,他佯装难办,咂着嘴,对薰君说:“这可真的不好办啊。”薰君斩钉截铁:“求圣僧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救活她。”和尚问薰君:“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薰君不假思索:“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和尚故意吊足薰君的胃口:“你真的舍得?”薰君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俗世的一切,比起这个人的性命来,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换句话说,如果她死了,那么我所有的一切都失去意义了。”和尚听了之后说:“那,好吧。她的父亲,也是我的好友,我没来得及救他一命,且把他的女儿试着救一救吧。我看这个丫头也是和我有缘,我且收她做我弟子吧。将军,你看好吗?”薰君气得吐血:“别介啊!圣僧。我和她才刚刚相爱,你就把她收为弟子,这让我情何以堪啊?”和尚有些不高兴了:“难道你要反悔吗?”薰君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办法示弱:“圣僧,你就发发慈悲吧?请您积德行善,普渡我们这些尘世浊人于苦海吧!”和尚轻蔑地一笑,看了看薰君,说:“积德行善?出家人不讲情爱,如果你认为自己和冷梅渊源如此深厚,为何不曾想过给她积点德啊?当你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时候,你心中有过慈悲吗?”和尚的这一席话成了重磅炸弹,所有人都看着薰君,包括刚刚醒来的早蕨。一向尊严而又可亲,稳重而又练达,一年多来三天两头来宇治山庄忙前忙后的薰君居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只见薰君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圣僧,还是救人要紧啊!”和尚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下定决心使出必杀技:“妖孽,还不现身?!”话音刚落,冷梅豁然从病榻上坐起来了!
坐立起来的冷梅面部表情异常痛苦,枯槁散乱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张面色惨白的脸,本来青春鲜嫩的面容上活生生硬挤出满脸的皱纹,嘴角上挂着一丝不容易被人发现的狰狞的笑。她操着一口沙哑的声音,说:“薰将军别来无恙啊?”是那死去的老侍女弁君的声音!这时候,早蕨又晕过去了。屋子里的侍女家仆们大都四散奔逃,还有几个留在屋子里的,不是胆子大,实在是腿软了,不听使唤,跑不出去。薰君大惊:“你!”冷梅接着说:“薰将军莫要惊慌。你虽杀害了我,但此次前来拜访,并非为了索取将军的性命。可怜我当初一片忠心。因你亲生父亲在世之时,待我不薄,我才拼死把那么多书简保存下来,逃亡边陲,辗转数年方来到宇治,幸得八亲王收留。即使和京都隔河相望,比起那些孤苦无依的岁月来,家乡已经近在咫尺,我也未敢踏足半步。直到那日你来到八亲王家,我只一眼就认出你是那苦命人的儿子,打定主意把这些秘密告诉你。结果呢?我的一片忠心换来的是什么?是你对我的紧张的疑虑,你害怕我把这些话讲出来,让人们都知道,你害怕人们的耻笑!——我偏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些就是你既渴望知道的,又担心的重点,你这个懦夫,居然趁着八亲王离世,乱中把我杀害!你的心肠何其狠毒?!你为了得到大小姐,明里物资救济山庄,暗地里釜底抽薪,遣散山庄旧有的家仆侍女,安插自己的心腹,以便控制住大小姐,让她完全地依赖你,听从你的摆布……你是蛇蝎变成的吗?!你敢不敢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它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好在,我来了,你想我死,我偏偏阴魂不散,我要带走大小姐,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体验一下被折磨的滋味,为我和大小姐报仇!……”说着,冷梅,或者该说是弁君,“哇哇”怪叫起来,声音甚是恐怖。和尚大喝一声:“够了!妖孽,还不退下!”冷梅“噗通”一声,又摔回枕上,脸上的狰狞全部消失,恢复了原来的清冷秀丽的模样。和尚道:“这样你该知道了吧?冷梅没有救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薰君久不做声,只是黯然低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他看了看身边的冷梅,把一枚吻轻轻地印在她的额头上,第一次的。转回头来,他问和尚:“是不是,假如我答应让她做了你的弟子,你就可以帮她祛除附体的恶鬼?”和尚回答说:“是。就算是替她的父亲行使的权利,我也不能把她交给你。”薰君还存有最后一丝幻想,再次和那和尚斗法:“既如此,圣僧可否也将我收为弟子?好让我有机会赎罪,用余生侍候您和冷梅?”和尚稳稳地坐着,眯起眼睛来看看薰君,好像猜透他的心思似的说道:“若说你嘛,和佛主多多少少有些缘分,但是现在,你的时机还不成熟,我不能收你。”哀莫大于心死,薰君最后哀求道:“圣僧,可否给我和冷梅最后留一点时间单独待一会儿?”和尚起身走出房间,算是默许。
冷梅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那里,由于高烧,脸颊的绯红遮掩了她白皙的肤色,她就那样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第一次在薰君身边,没有挣扎,没有争吵。那淡淡的眉,薄薄的唇,薰君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够,无论怎么爱也爱不完。他只把她当做是普通的睡着了,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和她说:“很抱歉!我知道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再说什么你也都听不进了吧?我再多解释什么,你也都不会相信了吧?我索性就不说这些了,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呢?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会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数呢?他们会感到痛快,还是会为我们难过呢?我亲爱的冷梅。没有人的时候,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为什么别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了,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彼此是那么的不可能?!我真的对不起你!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我努力地张开双手,一直以来,拼命的想要挽回些什么,可是终于失去了所有。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甚至没有办法保护你,保护你所最后的唯一的挂念——你的妹妹,早蕨。你不在山庄的时候,我四下派人去找你。三皇子的心腹也在那时候来山庄了。他来找早蕨,早蕨执意不见他,那个傻孩子。三皇子的人又要求见见你,你却不在山庄。最后他只得把三皇子的口信告诉我。三皇子要结婚了。对方是高贵的左大臣的女儿。你别急,三皇子想告诉你们姐妹俩,那不是出于他的本意,那是当今圣上的旨意,他也没有办法。他说他不会把那一夜的事情仅仅当做露水情缘看待,他会想办法正式迎娶早蕨的。特地派人来说这些,想必应该是出于真心吧,你说呢?这样,你是否可以稍稍放心了呢?
“在宿缘的碎片中飞翔,泪水割伤真爱的翅膀。如果玫瑰依然是纯洁的信仰,我愿用血来捍卫刺的锋芒。
“冷梅,原谅我,请你原谅我再一次的自私。我做不到把你交给那个和尚,我无法承受活着,却无法和你在一起。和我相爱吧!做一对死的恋人。而我,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抱有必死的觉悟。我的死,和那些以为得不到爱情而去寻死的人有质的区别,他们仅仅是想结束无爱的痛苦,而我,是要延续我们的纯爱之情……”说着,薰君从腰际缓缓拔出腰刀,正了正坐姿,摆好一个经典的Pose,意欲在冷梅面前切腹!
这能不能解释为奇迹呢?这究竟是不是爱情的力量呢?当薰君对着冷梅最后倾诉衷肠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的冷梅眼角渐渐湿润了,清澈的泪水簌簌地滚落在枕上。薰君竖起腰刀,对准自己的腹部,正要用力的瞬间,冷梅使尽全身的力气喊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将军!”薰君听见了,他当然听得见了,那是冷梅绝无仅有的呼唤,他扔开腰刀,伏在冷梅耳边。冷梅的泪珠变成更大颗,哽咽不能言语。薰君的眼睛也红润起来,用手将冷梅额前汗湿的乱发分至两鬓,轻轻地说:“你叫我?”冷梅微微点头,费力地说:“将军,不要死。我做他的弟子。不要死。”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泪“唰——”地淌下来,薰君也点点头,说:“好,好。”这一刻他知道,相爱,他终于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