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时间过的太快,张烊过完了十八岁生日,剩下一年就要高考了,她开始懊悔,怕自己让所有人失望。
老师们的鸡汤几乎每节课都要灌一遍,关于未来,关于成长,关于理想,关于社会。
“你们马上就要步入社会了,可长点心吧”
“高考,人一辈子也就考那么一次,你说家里有钱,那总不能老在学校复读不毕业吧,到时候你20多,还跟人家十七八小姑娘小伙子一起上课,老师一提问啥都不会,多磕碜啊”
“高考,你要奔着它使劲,以后考个好大学,有你睡觉乐醒的时候”
“老师告诉你们,熬出头就好了,我们那时候,大四不考研,天天像过年”
“现在干什么不需要学历啊”
“你们不学习的,别再学校跟老师死耗了,拿了毕业证学点技术去吧,老师也是为了你们好”
不同的语气,不同的老师,目的只有一个,看到你考上大学。
张烊忘了她经历了几个旁人的毕业季,四五个了吧。
那些雀跃的,青春的面庞,那些爽朗的笑声,拉着老师拍照的孩子,告别的话语都那么煽情。
中午的广播里播放的《我的天空》,那仰起头仰望天空的孩子,心里是不是也在跟着轻轻哼唱。
再见我的爱I wanna say goodbye,再见我的过去I want a new life,
再见我的眼泪跌倒和失败,
再见那个年少轻狂的时代,
再见我的烦恼不再孤单,
再见我的懦弱不再哭喊,
Now I wanna say,Hello Hello 我的未来(Hello Hello),
在无尽的黑夜,所有都快要毁灭,
至少我还有梦,也为你而感动,
原来黎明的起点,就在我的心里面,
只要我还有梦,就会看到彩虹,
在我的天空,挫折和离别不过是生命中的点缀,
百日誓师的横幅还没有摘,随着东风猎猎起舞。张烊想起那天那个慷慨激昂的演讲老师,和下面齐齐埋着头做题的孩子们。
那句口号其实所有人都在喊,尽管它那么幼稚,但却让人热泪盈眶。“我能行,我可以”,“我能行?我可以吗?”
那些平素冷着脸与张烊擦肩而过的不相熟老师,在这里成了高三(1)(2)(3)班的班主任,他们拿起话筒,连眼圈都是红的,音响的偶尔的刺耳声响,顶头的烈阳,他们哭着说,“我相信我的孩子们”
“老师,我们一定不负你的期望”,那是所有学子的高声回应。
高三的学生毕业了,张烊觉得平素热闹的食堂人都少了,他们那届特有的蓝色校服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穿着红校服的2018届准高二学生。
考生的大榜在校门口处放了半个月,晒的已近风化,张烊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撇一眼,上面陌生的学校名字,高的离谱的及格线分数,都让她连喘口气都不敢放松。
对自己的高要求,就是对生命和生活的仪式感。
那一年流行的两句话句话,“如果总有一个人要成功,那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你的名字那么好听,一定要出现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
张烊告诉自己,歇够了,就卯足劲飞吧,追上了那是我的幸运,张小华没有钱供我复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高考。
天有不测风云,在2019年阳历5月14日,马桂珍死了。
那天物理课下课,张烊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班主任白老师进屋直奔着她的座位,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说,“张烊啊,你爸打电话叫你回家一趟”
那天下着细雨,张烊左手拿着请假条,右手攥着三块钱,打算去等十点半的客车,白老师匆匆追过来,摇开了车窗,“张烊,上车,老师送你回去”
张烊的心从上车就在狂跳。
“家里牛死了,张小华叫她回去吃肉吧”
“不对,难道是姥姥没了”
“或者是大姑”
“呸呸呸,不一定是什么事呢,说不定是贫困补助的采访呢”
那天白老师的白色轿车穿过一个个泥坑,他甚至忘了提醒张烊系紧安全带,警报隔一会就滴一声。
汽车驶进村子的时候,张烊才清楚的看见,自己家的前院子,挨着大道的柳树下搭了一个棚子,上面披着透明的塑料布,白老师打开车门,没说什么,让她下来以后就开车走了。
张烊下了车,看见平时不联系的菲菲姨,小霞姐她爸爸,人不多,但都紧紧凑在一起。
张小华转过身,声音颤抖,“孩子啊,你妈没了”
雨下的细密,张烊站在原地,她感觉到自己滴落在手背的眼泪都是滚烫的。
那几个人中间,唯一躺在地上的,不就是马桂珍吗?
那全身赤裸,已经穿了一半寿衣的人,是张烊的妈妈马桂珍。
她死于两个小时前,实际上张烊在前一天还见到她站在大路口目送她上学,摆着手,一脸不舍。
而此刻她就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着,勾着手,嘴唇是紫黑色的,只那么一眼张烊就受不了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大哭还是干什么。
红色漆的棺材,简陋的灵棚,迟迟不放晴的天气,张小华夸张的嚎叫,张烊觉得这世界真是太讽刺了了,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桂珍啊,你不要怪我,这辈子~我也没让你享福,这都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啊,咱们两个不就这一个孩子吗?你去享福吧,我给你买的房子,买的牛,我过年多给你烧纸”,张小华跪在棺材前,哭的说是声嘶力竭也不为过。
张烊恍恍惚惚的,那几天雨连着下。
过了三四天才放晴,张烊被几个亲戚要求烧一盆纸钱,越多越好,边烧要边哭,哭声要大。腰间要系一条白色的长布条,她跪在马桂珍的棺材前,不知道怎么去悲伤,为什么,人死后都要逢场作戏一番。
抗幡,摔盆,像念台词一样的大喊大叫,“娘你要向西走……”
马桂珍,我的母亲,你真的听见了吗?我把兜里仅有的三元钱一起烧给你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的压兜钱了,我还想着送你一个头花来着,你要知道,我快过生日了,你真的走了吗?
还是我做了这样一个真实的噩梦,你还在家等我呢。
“那黄牛你去找两件桂珍的衣服给它披上”
“这不是老太太给她的吗?老太太还活着不能烧,桂珍自己的衣服呢?”
“她哪有衣服啊”,张小华低着头,在炕上的一堆破烂里翻找着。
张烊也在找,但马桂珍似乎真的没有自己的衣服,张小华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
“张烊,别回头,一直往东走去你大姑家吧,别回头,你妈该舍不得你了”
“要是马桂珍还在,她也是不舍得我举着盆跪着走那么长的路的,她肯定不舍得”,张烊边想边哭。
“是我不好,我不争气”
“马桂珍,你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