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
一场厮杀将将结束。
刀光剑影归于沉寂,猎猎秋风呼啸着,自山顶席卷到谷底,吹散浓烈的血腥气,卷起马车前悬垂的金铃。
车厢内,邵五娘子从丁香色并金线边大迎枕上支起身子,独有的清冷声色响起,“看看外面什么情形了。”
知风、知月卷起车帘,她一眼望出去,横七竖八的尸体,满地的断箭残刀,血水肆流,她收回视线,“去收拾了罢,莫吓着了过往行人。”
知风道了声,“是。”
即使已做过心理建设,但当她一脚踩进湿泞的血水里,黏腻又恶心的触感紧贴着脚底,她还是生理性地想吐,反射性地想跳起来。
不过知风都忍住了,面上不露分毫端倪。
作为邵五娘子的贴身侍女兼左膀右臂,知风在一众仆役丫头前,积威已久。
当她背脊挺直往那里一站,金簪压乌发,绿衫挑桃裙,双手交叠在腹前,自有一派沉稳规整的气度,惶然无措的一群人只觉有了主心骨。
几句话吩咐下去,仆役们挖坑的挖坑,抬尸的抬尸,收拣的收拣,地上的血迹都要用黄土细细掩埋;丫头们则捧出水囊,捧出金疮药,为受伤的镖师清理伤口,止血包扎。
井然有序。
知风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一棵红枫树下,男人身形清瘦,盘腿而坐,正垂头擦拭佩刀。
知风施施然走过去,福了福身,“林镖头。”
“唰”地一声,刀落回鞘,男人的嗓音干涩又嘶哑,“有何贵干?”
“婢子叨扰,想问问刚才的情形。”
林元知道她想问什么,“十五人,个个都是以一当三高手,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目标很明确——要邵五娘子的命。”
他抬起头盯着知风,脸上血污未拭,过分突出的脸部线条显得格外凌厉,放缓了语速,“他们不是山匪,是死士。”
山匪求财,死士求命。
这些人攻势刚猛,只进不退,只攻不守,明明有可逃之机,却拼杀至死。
知风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显然,她心里是有数的。
她又问道:“林镖头可看出什么苗头?”
林元摇头,“没有身份标识,衣料是普通粗麻,武器也是最常见的长刀,随便哪个铁器铺都打得出来,他们伪装得还算周全。”
知风闻言略显失望。
对方已出手两次,次次要致娘子于死地,而她们却丁点线索都没有,不知幕后何人,又有何目的。
未知的敌人,总是令人恐惧的。
如同蛰伏暗中的毒蛇,不知何时还会窜出头,露出毒牙,看准时机致命一击。
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次福身,正要退去,却见林元忽地声色一肃,敏捷地往地上一趴,耳朵贴着地面。
“怎么了?”她讶异发问。
他没有回话,一跃而起,曲指放在嘴边,用力吹响哨戒,“吁”——,一声清越长啸,鹊起鸟飞,就地休息治伤的镖师们纷纷提刀起身,迅速四散开去,三三一组,严阵以待。
林元拔出佩刀,沉声道:“有人来了,回马车上去。”
知风心头一咯噔,提裙就跑,只是还没跑几步,就听见铁骑踩踏的轰鸣,仿佛千钧之力,携烟尘滚滚,一齐朝他们压了过来。
不过瞬息,他们被三面包夹住,对方己架好阵势,前排步兵,手持长刀,后排弓箭手,箭在弦上。他们皆身着银鳞甲,映照秋阳下,一片片银光涌动,刺得人不敢逼视。
知风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是官军。
“都听好了,所有人放下武器,主事的上前,其余的原地蹲下,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随着一个粗犷浑厚的声音传遍山谷,有一人打马上前,这人身材魁伟,披金甲金盔,手握一杆红缨□□,腰挂绯色鱼袋。
殷制有云:七品以上,可佩银鱼袋;五品以上,可佩绯鱼袋;三品以上,可佩紫金鱼袋。
刘锦扫过这个庞大的队伍,再扫过那一排收拢整齐的尸体,暗暗绷起一丝戒备,手腕一抖祭出□□,枪尖晃落寒光,“再说一遍,放下兵器,异动者,就地射杀。”
走南闯北的林元比知风更有眼色,立时扔掉长刀,就地蹲下,他一带头,其余人也纷纷蹲了下去,只有知风还站着,衣袂飘飘,格外显眼,刘锦把目光移到她身上。
知风忙上前几步,盈盈作拜礼,“婢子知风,拜见将军。”
刘锦皱着眉盘问,“你们从哪里来?这儿怎么回事?有没有过所公文?”
过所公文即“过路证”。
大殷律规定:百姓不可随意离开州郡,出行需要官府颁发“过所”,“过所”详细记录主家的身份、随行人员、奴仆、车辆、牲畜牛马名数等信息。每经过渡口关口,都要勘验。若无公文偷渡关防,处一年徒刑。
知风从袖袋里取出一叠纸卷呈上去,“请将军过目。”一小兵接过,再呈给刘锦,他收起□□,展开长长的一卷,看得分外仔细。
她又自报家门,“我家主人乃定国公府的五娘子,从陆安府来,途径红枫谷,遇有山匪拦路,多亏振威镖局的镖爷们,我们主仆才幸免于难。”
刘锦听了嗤笑,“小丫头莫胡言乱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旁边是军事重镇,你跟我说有山匪?”京兆府尹还要不要做了?
知风被驳斥也不慌乱,“确是如此,婢子何故说谎?”
他“呵”了声,总算翻到了最前面一页,在第二行写着:邵(氏)青苏(名),十七(年),燕京(籍),重徽坊(坊),定国公府(府)。
确是定国公府的女眷,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是……等等。
邵青苏?
定国公府的五娘子?
刘锦又看了一遍,没看错。
他按下纸卷,盯着知风,“你说你家主人是定国公府的五娘子?”
“正是。”
他摸了摸下巴,“据我所知,邵五娘子常居陆安府,十多年没回来了,你们不会是伪冒身份的吧?”
知风一噎,这是什么话?
娘子乃一等爵公府贵女,又不是普通百姓,身份哪那么容易伪冒,况且官府文书在此,那么多关隘津口都勘验过来了,还能有假?
她只好又呈上邵五娘子的公验名籍,即身份证明,由当地官府核定颁发。
谁知他接过去,只随意看了一眼,“我怎么知道名籍是不是伪造的?”
这……这怎么就是伪造的了?
刘锦唇角弯了弯,“说起来,我跟五娘子还是旧识呢!”
“这样吧,不若请你家娘子出来见一见,让我验验真假。”
知风又是一噎,这又是什么鬼话?
见了他也验不出来呀,娘子离开燕京时才五岁,十二年过去,别说“旧识”了,怕是国公府里的那一家子亲人都认不出。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将军态度怪异,莫非是与定国公府结过怨,刻意为难?
不管怎样,这里她一个丫鬟是说不上话了,要娘子出马才行,于是道:“婢子去请示娘子。”
“等等。”
知风还未行动,却有一道清越男声传来,止住了她。
她循声看去,只见兵士分开一条道,一男子跨青黑色高头大马,漫缰前来,他面容似白玉,眉目似笔画,不加甲胄,一身白色宽袍大袖,束玉冠,发带飞扬。
她忍不住叹一声:好一个意气张扬,风仪潇洒的郎君!
卫颜勒停马,与刘锦并肩:“让他们走吧,别磨蹭了,正事要紧。”
刘锦一本正经,“她们的身份可疑,还要勘验一番。”
“别闹了,他们没问题,让他们走。”
刘锦向他使眼色,他仿佛没看见,反而笑着看向他,刘锦没办法,“嘁”了声,重重一挥手,兵士们立时松弦收刀,向两边散开。
知风心下一松,“多谢郎君,多谢将军。”
“尸体不用再管,我会通知京兆府,自有京兆府的人来处理,如果有人上门问话,是例行公事,也无须惊慌。”卫颜又道。
有人帮着处理再好不过,知风再次欠身拜礼,“多谢郎君。”
邵五娘子一行迅速整顿出发,三十辆马车浩浩荡荡,队伍拖得极长。
刘锦望着队伍的尾巴尖,一脸的可惜,他斜睨卫颜,“我说卫三,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都是为了谁呀,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你那未婚妻长什么样子?这么好的机会!”
卫颜挑了挑眉,“整天正事不抓紧,想东想西,我该向殿下告你一状。”
“别别,卫三,你就说你好不好奇吧?你就不担心那位邵五娘子长得……那样那样的。”他很委婉地没把“丑”字说出口。
他淡淡道:“不好奇,不担心。”
刘锦服气了,“下个月你就出孝期了,孝期一过,婚事就该准备起来,你还真沉得住气!”
他但笑不语,不是他沉得住气,是他知道,这门婚事,大抵是成不了的!
既然成不了,又何须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