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晚上八九点钟,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人,犹是一派蓬勃的气象。有人在幽深的林荫道上漫步闲聊,教学楼的排排长桌前伏满学生;有人在灯火阑珊的餐厅一角享受夜宵,宽敞明亮的计算机中心起伏键盘的噼啪;有人徜徉在安静的图书馆的书架间,通火通明的体育馆大厅迸发出呐喊。在这个冬日的夜晚,寒气颇有些逼人,却丝毫未曾影响运动场上释放的热情。一群穿球衣的男生在紧贴栏杆的篮球场打球,三两赤膊的肌肉男在简陋的户外体育器材前活动筋骨,更多的人们放步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不少男男女女坐在看台上窃窃私语。这时,宽整的跑道奔来了一个男学生。男生中等个头,样貌颇不俗陋,身材也很挺拔。其脚下步伐矫健有力,看不出一点儿的疲态。只见他快速逼近两个步行的女学生,在将要发生身体碰撞前,急扭腰身,与对方险险擦肩而过。女学生们有所察觉,惊讶地叫出了声。男学生名叫文安,是个大二的学生。他来到正在起步的同伴身边,背过身子退着跑,脸上漾起暧昧的笑容。被注视的男生个子稍高一些,身材颇显单薄,长相甚是秀气。他是文安的同学兼好友,名叫张振安。
便在稍远处的栅栏外,教学主楼巍然耸立,苍白的灯光散射下来,运动场上近处的景物尽收眼底,跑道的另一头却笼罩在朦胧的微光中。张振安迈开步子,与朋友并排小跑,却故意落后半个身位。转过半圈后,一个认识的身影映入眼帘,正独自走向运动场出口。此人是同班的女学生,名叫赵颖青。
文安手指女生高挑而秀美的背影,说出来的话满是戏谑味道,“嘿,不君子好逑一下?”
他正担心朋友纠缠这个话题,猛地加快步伐,将朋友快速甩在身后。“这人真是神经!”他很不满。
尽管是同学关系,他与班上女生们接触一向很少。至于这个赵颖青,除了知晓其团支书的身份以及传言的不凡家境,他对此人别无所知。正因为如此,当女生唤他名字并向他招手,他开始以为听错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男人,年纪得有三四十岁,身材甚是高大,至少一米九,一身颇显紧促的西装,走路时摇摇晃晃,两手始终插在裤袋,说话的嗓音特别宏亮,好像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早在开始夜跑的时候,他已经留意到了此人。怪大叔与女学生在校园内并肩而行,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认识那个女学生。他猜测大家伙是个什么来头,要么天生有病----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要么是个作风粗放的厨子屠夫,最有可能是个口袋有闲钱的暴发户。不管怎么说,这总会让人不大舒服。当女同学假装跟自己熟稔,他的思绪一下子便通顺了。他故意贴近女生肩膀,装出亲昵的姿态,既要表现出警惕与怀疑,又不失缺知识青年该有的教养。最终,西装男果然招架不住,逃之夭夭了。
“尴尬死人了,大妈妈怕我嫁不出去!你表现不错,刮目相看!”女生说。在接下来短暂的交谈当中,她的态度大体上保持克制,并不如传言那般不能容物。
赵颖青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吧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哪里有病还是天生就这脸型。他说我身体没毛病,每晚都锻炼的。赵茵茵说校园诗人都那么另类么。虽是理科生,他却喜欢舞文弄墨,偶尔诌弄豆腐小诗,有古体也有现代诗,率性而为,不考律令,有幸在校报上刊出过几首。见团支书如此说,他既意外又得意,嘴上谦虚说都是写着玩的,不登大雅之堂。女生说我不喜欢那种风格的作品,什么“凋兰、寒楼、菽豆”的,格局太狭隘,基调太悲凉,好像古时候穷酸老头子,整天老树寒鸦的,你是年轻人,生活在新时代,建议多尝试主基调风格的艺术作品。他闻言有些不高兴,辩解说每个人对艺术都有看法,眼光各有差别,可能我比较适合这种风格。赵颖青又问你怎么选择我们工科院校。他摊手说你懂的。赵颖青说我跟你们想法不一样,志愿是我爸的建议,但主要我自己满意。他调侃说你爸为什么把你往火坑你推。女生立刻冷下脸来,说我们应该正确看待得失,得不到的东西才是理想的,这种想法很幼稚。我们学校很好,真的很好,我们专业也不差呀。我爸就是我们学校毕业的,现在也在系统里工作。
朋友俩往南门口小街上的一家粉丝店吃宵夜,今晚轮到文安请客。屁股刚刚落座,文安又开始打听他与“冰封女王”聊说了些什么。“你吃错药了?真八婆附身了?”他不能理解朋友的反常行为,却不便发作,索性信口胡诌。
“我们交流了对剩余价值公式的深刻理解,我还与团支书大人深入探讨如何控制全球变暖等议题,”他说瞎话的时候,装着却是一本正经。
“冰山变软的问题,是不是太早了?”朋友笑得不怀好意,“个人建议,你实在想为地球做点贡献的话,不如乘早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顺便带上赵书记,要是她愿意陪你浪漫到死的话。”
他不喜欢朋友轻佻的语气,心想这还没完没了了,索性矢口起来:“我们还聊到马克思再活八十年对资本理论进行颠覆性改造的可能,当然,我们还打算建造全球首套温控系统。”在粉丝上桌之前,他不打算让朋友插嘴,于是滔滔不绝地胡编乌托邦改造系统的细节,大体上是想办法在大气层上部建造可调控的大罩子。他煞有介事地介绍这项巨浩工程的技术特点,甚至细化到施工材料的选择。在他的擘画下,这项大工程一旦完工,不仅可以阻挡宇宙中对人体有害的高能射线,还可以在人为控制下按比例吸收太阳能,以达到全球控温的效果。直到热腾腾的粉丝端上桌,他才闭上嘴巴。“抓紧,凉的就不好吃了!”他将一次性筷子塞进朋友手里。
然而,朋友却不打算放过他,边挑粉丝边说:“我建议你先拿地球仪做做实验,赵书记办公室正好有一个。然后,你要先考虑统一地球文明这个小目标。最后,你才能决定是否给地球装空调。到时候,恐怕你也看不上赵书记,因为你已经走宇宙路线,可以谈一个火星女朋友。”
他有些压不住火气,干笑说:“老兄你实在对赵书记感兴趣,不用扯上我,有必要亲自争取一下。”
文安边吸粉丝边说:“关键是,人家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这句话点燃了他的怒火。他扔下筷子,作色说:“小人物反而进化精英人士,都必须随波逐流?”
他丢下了朋友,一个人回到校园。但刚刚穿过教学主楼,便被从旁边冲上来的人一把勾住脖子。“哈,逮住了!”对方大叫大嚷,像买彩票中了大奖,弄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人正是舍友老翟。此公是个细瘦的高个子,毛发异常旺盛,头上像顶着鸟窝,偶像是陆小凤,便蓄了同样款式的上唇胡须,为人活泼轻佻,是个公认的游戏高手。老翟身边另有一伴,乃是舍友李胖。此人身材矮胖,有些八字腿,走起路来像喝醉酒的鸭子。胖子身体不大好,脾气却不古怪,头脑非常聪明,接人待物总是乐呵呵的。
老翟说:“我和胖子上天入地找你,你TM躲哪挖矿去了?”
李胖笑着说:“安哥,走啊,走啊!”
下半年开学以来,一款名叫“CS”的局域网游戏快速火爆,风靡全网。班上的同道们不甘落后,自发组建战队,名叫“TalentBoy”。近日,校学生会组织一场校内对抗赛,不久即将开赛。“TalentBoy”战队有幸报上了名,频繁集队操练。老翟和李胖都是队内主力。他却是个技术差的替补,主要任务是陪同主力们“练枪”。说是“练枪”,事实上就是充当“枪靶子”而已。
“土匪老爷请慢走,我今天没心情,不想找虐。”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老翟嬉皮笑脸的,不肯放他离开,“有话问你呢!”贼兮兮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刚才我在单杠那边,看到你跟一个女的黏一起,那女的谁啊?”
他佯装不觉,“什么男的女的,狗眼老花了吧!”
老翟加重手上的力道,“你TM别当我眼瞎,我看那女的有点像赵书记。”
他挣扎着脱开束缚,“什么赵书记李书记?再不滚开,小心我一个界王拳,送你上贝吉塔去!”
他摆脱舍友的纠缠,钻进图书馆旁较为昏暗的小径。走着走着,忽然眼前晃了一下。原来不小心,他已走进食堂方向射来的灯光下。不知怎么回事,他再次想到了赵颖青。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学生干部待人严急,从来不见和颜悦色,对男生们更是冷若冰霜,因而才会有“冰封女王”的外号。“或许,她本来就是个自命不凡、脾气乖戾的蠢女人。”他不愿与这种人打交道,“敬而远之”应是最佳的选择。“除了刚才不到十分钟的闲聊,大概只剩下那件事儿了。”他想道。
那是新生报到时发生的旧事。一年多前的夏天,在父亲的陪同下,他第一次来到闻名遐迩的省会城市,踏进这所对他来说谈不上满意的工科院校。在到处都是法国梧桐的校园里,他与父亲四下乱撞,拿蹩脚的普通话东寻西问,最终找到新生报到处。赵颖青独自坐在本系帐篷后面,手肘下面压着名单,表情严肃而老练,看起来像个年轻的老师。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叫“老师”,但犹豫半晌,做出一个令他后悔的错误决定。“阿姨。”他如此称呼她。怪女生未作纠正,面不红心不跳地为他解答了一些新生入学的问题,直到辅导员老费回到工作岗位。
“阿姨……”即便此刻想起来,他依旧无地自容。
他强行中断回忆尴尬的往事,转而又想到了朋友。“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但干嘛要这样做?”文安平日里喜欢读书,自诩“小雅乐道之人”,钟爱历史与哲学类的书籍。他也有阅读的爱好,但偏爱小说散文。在新生开学后不久,他发现与隔壁宿舍的男生兴趣颇为相投,脾气秉性似乎也算贴合。顺理成章的,他们发展成为几乎如影随形、无话不谈的朋友。两人时常约在一处,畅谈古今内外,点评叱咤风云的三国人物,浩叹燕云十六州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乱论蒙古扩张对亚洲版图的构造,更乐意研讨存在主义的代表书籍。他们都是这个潮流当中的西方意识形态的拥趸,但观点多有迥异之处。有时候,他们至于争得不欢而散,不过很快又会和好如初。男生们常调侃两人的亲密关系,戏称“两大才子”,合为“二安”。在他的心目中,朋友作风正派,思维缜密,偶有过分之举却并非生性放荡,言论看似奇僻不格,细思却多为精妙,并非一个喜欢大放厥词、形同神经质诗人般的奇怪家伙。“但是,他今天是怎么了,果真吃错什么药?莫非他喜欢这个女生?有这种可能吗?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他肯定早就打听过的。他好像很在意,一直盯着看,跟老色鬼一样!啊,我怎么这么笨!原来,吃醋的花心大萝卜才是最终答案!”他释然地笑出声来,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完全可以跟我明说,好像我抢了他的女人!他这样跟人说话,好像他是福尔摩斯,他掌控一切,他才是最聪明的!”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不对,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己都说过:‘如果一个人读通了历史,天下就没有什么看不透的。’他如此与众不同,不至于此般不堪才是。他以前从未提及过这个女生,跟她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交往。可能是嫉妒?完全不可能!”
接近宿舍区的时候,他差点与迎面的宿舍长老易撞在一起。老易正准备上图书馆去,说是进了一批新书,极力邀请他同去参阅。老易是个南方人,高考时只差了几分,与梦想中的顶尖高校失之交臂,多次声言在考研时有所作为,学习认真刻苦,没有染上可能影响学业的坏毛病。回到在宿舍楼下,他遇到一群熟识的男生。这些男生有本班的,也有隔壁班的,他们从门内闯出,将他给拦住,约请同赴网吧。他借言肚子不舒服,告别热情的邀约者,直上五楼。宿舍里只有老潘一个人,正扯拽那条四根弹簧的拉环。老潘个子不高,身体却壮实得像头小牛,总喜欢卖弄有模有样的胸肉与臂肌。老潘见他进来,说门口有你一封信,我给带回来了,又补充说老翟这孽畜还想偷看,被我二头肌吓尿了。
他在床头看到了那封信,是网友娜娜寄来的。在刚上大学那会儿,他还不会熟练使用键盘,赶着时髦,胡乱申请一堆QQ号---其中还有个七位数的,加上了一堆网友,练就一手盲打键盘的本事。大部分网友聊着聊着便断掉了联系,只有极少数得以保留。网友间互通联系方式,不时交流信件,进而发展成为笔友。娜娜是他几个笔友中最为亲密的一个。他一直相信,与娜娜相识完全是“缘分”使然。他们的QQ昵称都叫做“流星”。某天晚上,娜娜主动加他为好友。他至今记得这条颇不俗套的验证信息:“从天划过的流星在冥冥星空下相聚,算是一种缘分吗?”娜娜来至北方的一所高校,学的是古典乐器。两人关系发展亲密起来,至于时常约会网络聊天。后来,他们几乎每周都会交流信件,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都可成为下笔的由头。他半躺在床头,拆开了娜娜的信件。笔友在信中分享了一些生活琐事,重点提及学业上的烦恼。她告诉笔友,她不想学二胡,打算转学小提琴,希望听取建议。在稍前网络聊天中,他知悉其中曲折原委,并给予自己的看法。不过在信中末尾,娜娜提前祝贺他生日快乐,告知他已邮寄了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娜娜在网络上未曾透露该消息,看来是打算给远方的朋友一个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