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位数的QQ账号存着一百来个好友，除了哥哥张振平和少数初高中大学同学，剩下大部分都是网友。与寻常网友交谈时，相当于例行公事，彼此道上两句不痛不痒的温凉话：“见到你好开心”、“你那儿天气怎么样”、“晚饭吃了什么”，如此罢了。与亲密网友的互动则完全不同。首先，双方一般都会提前约定上网时间。如有急事不能按时上线，往往提前打长途电话消约，要是电话来不及打，事后必须解释道歉。一般情况下，双方都会按时赴约。话匣子一旦拉开，交流至少都在一个小时以上。涉及的话题深入细碎，比如情感状态、对某个事情或观点的看法或是含义暧昧的俏皮话。娜娜的QQ头像是个长发披肩的优雅女孩，与她一贯所展现的形象颇为契合。他收到了几张娜娜寄过来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总是披着一头乌黑长发，大而聪慧的眼睛，尖长小脸儿，嘴巴有些肥厚，长相堪称清秀。照片有个共同的缺点，娜娜全都板着脸儿。他曾在一次网络约会时以此事调侃她，说你的笑容是不是香消玉殒了。娜娜很不高兴，说我就是这风格，不喜欢请寄回来。她不仅中断当次约会，还生了一周多的气，直到收到道歉信才罢。这位笔友较为内向，还有那么一点古板，从她对待电子邮件的态度可以验证。他曾帮助申请电子信箱，一步步地教她如何操作。娜娜却很少使用，多次表示她不喜欢这个新事物。后来，她明确告诉笔友：“电子屏幕的世界过于虚幻，如果一味沉迷下去，缺少实质作为纽带，人与人的关系会越来越不真实。”他不以为然：“时间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人们尤其年轻人应该勇于冲浪时代潮流的当头！”娜娜不为所动，坚持用笔写信。笔友的执拗在其它方面也有所体现，比如她坚持认为晚上锻炼对身体有害无益。他数次辩驳甚至动用专家解释，都未曾改变她的想法，只有谎称不再夜跑，这才遮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
除了上网聊天以及网络游戏，他还有个较为小众的爱好。闲来无事时，他喜欢上“西池口”看帖。“西洞口”是个综合社区类网站，网络论坛类别众多，五花八门。他兴趣广泛，但最常访问的是个名叫“雨的痕迹”的版块。该版块隶属“都市情感”大类，版面设计清丽雅致，贴文多是跟两性有关的应景伤情，版主“淋雨的小兔子”颇具文采，经常发表格调不凡的抒情短文。他尤为喜爱版块的背景音乐，旋律清美高亮，还带有丝丝忧郁感伤。为了查找这段音乐的来历，他花费了不少心思，甚至不惜花费时间学习《DHTML从入门到精通》这类网页制作书籍。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网页的源代码里找到蛛丝马迹，确定一首名叫《DyingInTheSun》的英文歌曲。他发现，“淋雨的小兔子”上线时间基本固定，一般都在晚上出现。他据此猜测，此人不是正经网虫，应该是上班族，大概率是位女性。很多版虫跟他有着类似的兴趣，有的对发掘“斑竹大人”身份尤其性别表现出执著与狂热，版块区不时出现曝光版主职业或是外貌的水贴。“淋雨的小兔子”对此从不进行正面回应，对纯恶意帖子会予以删除，对中性以上帖子则是不管不问。这越发挑动版虫们的好奇心。有人甚至撰写数千字长文，赞扬这位神秘版主是位兼具才情与美貌的奇女子，文章写得洋洋洒洒，更加引发网友们的热烈讨论。可能正是受到这篇文章的影响，“淋雨的小兔子”在不久后将自拍照片发到版面上。照片虽经过精心修饰，却依然暴露出严重的问题：她很胖，无可掩藏的胖。版主的性别确是无疑，然而到底惊飞一地鸡毛。“兔姐姐”文章写得纤纤弱弱、清雅脱俗，不想竟是如此尊容，追随者们冷落心肠，纷纷拂袖而去，不愿留下片言只语。文学类版面访问量历来不高，自从“斑竹”玉照曝光，版块越发冷清，渐渐显出日薄西山的颓状。不过，不少版虫坚持留了下来，他也是其中之一。他对版块中的文章始终抱有强烈的认同感。“隽永的文字充满妙不可言的灵性，让灵魂插上了翅膀，飞往原本遥不可及的梦幻之境。”一篇精品文章如此写道。在大多时候，他只是看帖，极少抛头露面，偶尔深受感触，才会附上应景的留言，也曾得到过版主的回应。在熟稔贴文的大略套路以后，他曾在日记本上发过如此感慨：“在多情善感的作者的笔下，爱情故事挥洒得纷纷扬扬，字字句句愁骨断肠，一行离书千行热泪，千古绝恋不过如此。也许，完美的爱情本来没有终点，就像《Titanic》一样。如果火热的爱意熬出油米盐醋，回归平平淡淡，化作家长里短，吵成鸡毛蒜皮，还有什么资格值得人们去怀念、去传颂呢？”
从网吧里出来，天色已经向晚。一小群男生同时下机，一起回到宿舍。他的屁股还未坐稳，班长老姜便找上门来，告知说赵书记有急事找你，你赶紧给她回个电话。他没有搭理老翟的纠缠，抄下老姜提供的手机号码，下楼到电话间打电话。电话拨通以后，他首先自报家门，等待那头发话。对方却非常冷淡，问你有什么事。他闻言迟疑下来，但这天并非愚人节。他说赵书记你要没事的话，那我先挂了。赵颖青哎了一声，说你这人有没有礼貌。他问赵书记还有什么指示。赵颖青说我手套掉了一只，我猜不会在你那里。他想起那只被忘在桌肚的手套，说很不凑巧，我好像捡到一只。女生顿时提高了声调，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气我。他说我不能确认是哪只小猫小狗掉的，很抱歉没张贴招领启事。赵颖青说你别拐着弯骂人，我跟你一点也不熟。他说赵书记你看看什么时候来拿，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女生说你也别怪我发脾气，那手套是妈妈送我的，你害我有了人生污点，大家算是扯平了。他说违章罚个款不算什么人生污点吧。赵颖青说怎么不算人生污点，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闲气，你要是这么说，我还就不高兴了。他心想本来是你强搭我的车，出了事还往我头上赖，憋着气说那你看一人一半还是怎么说的。赵颖青说你们男生都这么跟女生斤斤计较，表现点绅士风度好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说不行我请你吃饭好了。他开口后有些后悔，赵颖青说你想请我也没时间去。他心想那敢情真好，说那我赔你钱好吧。赵颖青却又说本小姐手套找到了，心情很好，过会儿还要洗澡，你要是心甘情愿，我七点有时间，不过呢，我还有个条件。
文安坐在宿舍电脑前，正在BBS上灌水聊天。他却不喜欢BBS，“一个巨量的信息垃圾场。”他曾对朋友调侃说：“一群相互陌生的家伙围着水文的海洋，拼命地喷吐口水，堆积更多的水皮。相比起来，扣脚趾头消遣来得更有意义。”然而，上BBS正是朋友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文安在键盘上翻飞手指，见朋友进门，也只匆匆瞥来一眼，便将懒惰而心满意足的目光转回屏幕。
在刷贴的同时，文安还在跟几个网友私信交谈。隔壁男生与一个名叫Kelli的网友互动异常频繁。文安称呼对方“背大鼓逛街的林妹妹”，对方则称其“胡子一大把的老帅大叔”。两人一会儿打情骂俏，一会又为一篇文章争论不休。Kelli抄袭文章却不知悔改，而“老大叔”认为这是不可接受的。Kelli自称为“偶”，行文风格活泼可爱，错别字连天，其间胡插标点，乱用“~”与“！”两个符号。文安扮演假正经大叔的嘴脸，字里行间都在挑逗不知男女的怪家伙。文安从不允许发出去的内容存在错别字，不过聊天风格与kelli非常相近，算得上臭味相投。屏幕上的文字化作乱窜的没头苍蝇，从水王的必具品质到灌水是否会闪了腰，从理论知识影响发质转及象形文字是否对胃口不好，如此种种，无可尽述。文安摆出下流长辈的猥琐姿态，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挖坑使绊；Kelli则耍弄无赖小女人的腔调，撒娇耍泼，像只欢腾而聪明的小麻雀，对猎人罗网若即若离，却从不入彀，丝毫不落下风。
Kelli告诉文安，一只又饿又脏的胖企鹅，将要潜水洗澡摸鱼，然后便失去了音讯。文安这才停下疯狂的文字输出，得出空闲跟朋友说话。而他像只浑身发痒的毛毛虫，已经坐立难安很久了。
“你这两天怎么神出鬼没的？”朋友问。
“那是因为吵架了，你不来找我，好吧？”他心里如此想，嘴上却说：“你每天能不能干点正经事？”
“什么是正经事？”朋友说，“电费在欢乐唱歌，愤愤不平的恐怕只有键盘了吧。”
晚饭地点定在西门口一家名叫“一碟盐”的饭店。这家饭店装潢讲究，价格却算是工薪消费，菜肴口味差强人意，学生们都喜欢在此打牙祭。男生们选定楼上靠内的桌子，坐下没等多久，女生们也到了。赵颖青带来了朋友王媛。文安提醒东道主说我猜菜不会自己飞上来。王媛闻言扑哧笑了，小脸憋得红通通的。他跑着取来菜单，先请女生们点菜。赵颖青叉手胸前，拒绝作出响应。王媛摆手说我们属人，杂食动物。他又把菜单递给朋友。朋友说你给我来个硬菜就行。他问什么硬菜。文安说油焖茄子。王媛又捂着嘴笑了。赵颖青狠狠地瞪了女伴一眼，又轻蔑地哼一声。文安说赵书记对硬菜有什么看法。赵颖青说我还以为大才子不食人间烟火，只喝白开水吃石头。文安说得道高僧也要吃斋，不然会饿肚子。赵颖青说夜郎自大，自取其辱。文安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总要找个参照物，不然多么空虚寂寞冷。赵颖青说我搞不明白了，有些人三番五次找我难堪是什么意思。文安说赵书记话有所指，难道是我不长眼了。赵颖青说某些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文安说某些人愿洗耳恭听。赵颖青却光瞪眼不说话了。王媛插话说是不是那次我们逛街，可能街上人多嘈杂吧。赵颖青说我不是哑巴，他耳朵聋吗。文安说本人没什么本事，身体还说得过去。赵颖青说这人有真意思，不知道跟我们女生装什么装，我们请他帮忙搬个垫子，你们猜他做了什么。文安摊手表示不知所云。王媛说可能人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你误会人家啦。赵颖青说我看他就是装的，你听说过呆子撞树吗。文安说可是树是无辜的。张振安说这家伙书呆子气，是个神游大仙，有时候我喊都不睬，大家别跟他一般见识。王媛说是呀是呀，我们来吃饭的。
一道道菜肴陆续摆上桌。他打算以主人身份说两句，咳了两声，刚欲开口，朋友已经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赵颖青冷笑说：“我算是看出来了！”
王媛将筷子递给朋友，催促说：“这么晚了，肚子都饿啦！”
“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安点头赞许，“人生在世，吃喝两字，不吃不喝，是个傻子！”
他劝说：“文哥少说两句吧！”
赵颖青说：“某些人狂妄自大也就算了，这又是什么品味？”
文安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巴，“非也非也！人心追逐，蝇营狗苟，一为名利，二为肚皮而已。”
赵颖青气笑了，“哈，真是有趣了！”
他说：“文哥论起主义来，一套一套的。今天我们只谈理想，不谈主义了吧？”
文安置若未闻，拿筷子敲打盘子，“诸位可知‘社会’是什么？”
王媛接了话头：“社会是人类的集群，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再细化范畴吧，我还没仔细研究过。”
“简单点来说，社会是泛化的人性。这个世界风云变幻，纷争不止，归根结底，都是人性在作怪，或者说是私心在作怪。”
“世界有公义有私心，有好有坏，比如我们就很好，美帝就很坏。正负电子还有镜子，都有两面性。”
“非也非也！”文安直摇头，“人性终归只有一个方向。”
“不可否认，世上还有很多好人呀。”
“我没有否认世上存在所谓‘好人’。实际上，这些‘好人’不过是在追逐自身利益的过程中，对他人释放出了某种层面的善意，其中存在需求差异，仅此而已。”
“好人帮助别人，自己有什么好处？”
“人类是思维高度进化的动物，跟一般动物不可同日而论。有些人追逐的利益与物质无关，而是其它层面。三代先贤包括后来许多大智慧的人物都对别人表现出足够的‘博爱’。我认为这些人都在追求内在力量的释放，在追求精神上的愉悦。不过，对愉悦的理解，不同人的体会也有所不同。有些历史人物行为怪癖，有的简直就是自虐狂，如果从这个层面去分析，一目了然，不难体会。我再举个简单例子，一个美女在路上丢了手套，一个路过男生以为该手套属于另一个路过的男生，于是出声提醒他。对第一个男生来说，手套是没有价值的小东西，他失去了‘鸡肋’的拥有权，却收获了精神上的愉悦，两两取舍，他最终选择后者。如果他知道手套原来属于一位美女，或者他看到的是一堆钱，我想他应该会改变主意。在另一个方向上，对第二个男生来说...”
他暗捏朋友大腿，阻止其侃侃大论：“文哥，差不多得啦！”
赵颖青冷眼瞪看对面男生，“你们关系真好！我手套呢？”接过他从怀里掏出来的手套，“我这个不是‘鸡肋’，国外手工定制，限量版，不是垃圾堆里捡的！”将手套收进包内，“这个世界没有某些人自认为的那么黑暗，存在高尚、无私的情感，就像纯洁的爱情。一个人可以为所爱的人放弃一切，即便伤痕累累甚至牺牲生命也无所畏惧，只要对方幸福地活下去。”
文安放下筷子，“没有人希望得不到喜欢的东西，爱人也是一样。某个人曾经拥有珍爱的艺术品，因为某个不可抗拒的原因，可爱而稀罕的宝贝已经不可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心如刀割，别无他法，退而求其次，隔壁人家的展柜似乎不错，主人应该会喜欢它、善待它...”
“胡...胡说八道！”赵颖青激动得红了脸，“按你的歪理，这个人得到了什么利益？”
文安悠闲地夹起一根豆芽，“他的宝贝还是完好无缺的，难道还不能满足？”
“你就是通靠胡说八道来让自己满足的？”
“我们还不在一个频道上，”文安说，“这个世界存在运行法则，没有善恶好坏的分别。如果非要下个结论，那么，大家都是拼命啄食的可怜虫罢了！”
赵颖青扬眉道：“看吧，又来了！”
王媛微笑着说：“文安是个思想家，跟我们不爱读书的比起来，说话水平就是不一样呀！”
赵颖青说：“你别给洗脑了！快去，我跟他废话半天，都渴死了，帮我拿瓶汽水！”
“我去吧，”他站起身来，“你们不知道，我被洗过多少次了！文哥可以说是性恶论，悲观主义者论调。对浪漫主义的新时代青年来说，当然，完全不可取。”
赵颖青对女伴说：“我出去透透气，一起去吧。”而女伴居然让开了出去的位置。她惊讶得直瞪眼，甩着胳膊，率先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