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般流逝的日子里,人们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遭遇,结识这样或那样的陌生人。有的面孔丢弃在记忆的角落,蒙上了遗忘的灰尘,有的却足够深刻,或是动荡了心魄,以至于历久而新。每当想念起来,那一颦一笑都是鲜活的,恰似昨日刚刚相见一般。”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他翻看日记本,面对这段不久前写下的文字,突然颇为触动,久久不能平静。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教学楼的窗户玻璃,猛烈地扑在条纹纸上,充斥奔放、明丽而温暖的格调。然而,他却感受不到任何快乐的情绪。虽只是匆匆一面,那个雪夜女孩的音容笑貌似乎已经铭刻在他的心壁上,心泉总会荡起一阵阵轻柔而苦涩的涟漪。然而,思念与幻想是那么的苍白与空洞,只在日记本中多出无病呻吟的字句而已。他翻新一页,下笔继续写道:“生活还要继续,酸甜苦辣每天都能尝到。故事雕琢人们的记忆,改变人们的心态,影响人们的生活。新鲜的情感是热烈的,就像在心坎烧起一场大火。然而,一切的光亮终会暗淡下去,晨雾般的美好都将成为无关紧要的过往,走向无人怜悯的消亡。心潮涌动从来不曾刻意淡化,仿佛水面上吹过清风,待到风去了,剩下的只会是一滩死水。无论大幕的影片无论多么绚烂壮丽,终会有苍白无趣的那一刻。失望在所难免,事往无法改变。生命本是如此形状,惋惜无可重新采撷。无望的人生只得继续卑微下去,尝试着去顺从、接受。”
“她的出现只是命运的一次嘲弄,仿佛天上掉下迷途的精灵。而美丽的她,终究还是无情地飞走了。灵魂像是凭空塞满一团乱絮,猛地点燃起来,瞬间便烧完了,最后除了残灰余烬,什么也不会剩下。生活终将波澜不惊,毫无乐趣可言。”
他打算上小书店找点新书,路过卖盗版光碟的小店时,信步转进门来。这家小店夹在南门老街众多店铺中间,与大多店铺一样,低矮寒酸,充满烟尘气,毫不起眼。小店除了贩卖盗版光碟,兼卖日杂百货,一应商品集中展示在门口两排柜台内外,里面还有个板隔间,房门开得很大,但黑乎乎的不大真切,似乎是住人的。老板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女人,体形尤为肥大,长着一张坑洼的窝瓜脸。此人模样看似凶悍异常,待客却算和善,从不吝让些许小利。这家小店是学生们淘购盗版光碟的选地之一。
他本是出门消遣,并未打算买些什么。女老板却不知情,滔滔不绝地向客人开云(中国)刚到货的新碟子,一对肉厚嘴唇好似两条快速扭动的大肥虫,“XP要不要?绝对最新,绝对能用!什么,买过不能用?不能用没关系,直接拿来换!钱?当然不要钱啊!这个3DMAX呢,你们学生做图都用到,绝对专业版!你不学啊?游戏玩不玩?喔,这个呢,新货刚到,痴汉的,买的人蛮多的...你要什么,FF8?有啊,有!”老女人准确地在两长排光碟货架里抽出客人想要的东西。
他将新版的游戏光碟接在手里翻看,花花绿绿的新包装让他产生买下的冲动。不过,他对新光碟的品质存在疑虑,近二十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消费。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请问,这儿有蜡烛卖吗?”
他听到这个声音,仿佛一串强大电流穿过身躯,不由得猛然一震。果然正是她,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孩。女孩身穿米黄色长大衣,背着黑色小皮包,扎着马尾辫,两鬓散乱几缕长发,面色沉静,瞳有灵色。斜射进来的明媚阳光扑在她的身上,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异彩。“许梅,重生了!”他感到胸膛间炸开了烈性爆弹,消灭了他的灵魂,清空了他的情感,将他变成一根不能思考的木头。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女孩匆匆瞥他一眼,俏脸上的浅笑消失了。尚未等待店主回话,她扭身离开光碟铺。
“她真的是她么?不,她不该出现!”他恍惚,他混乱,“她真的好像动人故事里的女主角,不过如此。”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他追了出来。女孩看起来不是鬼魂,没有凭空消失,而是走在前面不远处。相比于上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她的体形纤瘦柔美,辫子扎着紫色头绳,脖颈白得晃眼。“跟少女许梅一样。”这个想法叫他心惊肉跳,后背生凉。女孩的黑色小包拉扣系挂一只针织灰色小玩偶熊,看起来有些陈旧,随动作左摇右晃,仿佛在发出魅惑召唤。女孩就在他身前五六米外,好像在等待他的靠近。他的两条腿轻飘无力,身体止不住瑟瑟颤抖。他想要出声呼唤她,却口干舌燥,肌肉僵硬。他离女孩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失去该有的分寸。不过,他不能决定该怎么办。忽然,女孩掉头看了过来。一双微诧的眼睛锁定他的身上,动人得仿佛会说话。午后的小街人来人往,每个脸庞都是模糊的,除了眼前这个动心荡魄的人儿。他迫切地想要拨开迷障,得到答案。然而,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嗓子,一个字眼也吐露不出。
“请问?”女孩探寻的目光是陌生的,声音也是陌生的。
灼紧的压力叫他几乎不能呼吸。“Hi,你...你好...你好!”他惊异这个颤抖急促的声音,那似乎不是自己发出的。
女孩的脸上闪过厌嫌之色。她没有应答他,而是继续向前走,见他跟在身后,再次停下脚步,开口问:“你认识我?”
“不是她。”女孩严阵拒人的姿态令他难堪。“她不会这么对我。”身体时轻时重,时冷时热,仿佛坐过山车一般。“我...我们应该认...哦不...不认识,是...是吗?”
“你别紧张,有事慢慢说。”
他得到鼓励,顿时轻松多了。他恨不得一口气将所有念头都吐露出来,“你是哪里人?我们学校学生?是化工大学的,还是...哪里的?”
对方却摇了摇头,“你认错人了。”说罢,她扭身欲去。
他心里发急,唐突地伸手,但出手后才觉知不妥。女孩变了脸色,急声喝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我...对不起,对不起!”他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掏出来,“我们刚刚见过的,大概两个星期,就在那边饭店,炒饭那家,你还记得吗?你问老板什么炒饭,我坐在里面。你还记得吗?那天...那天晚上下雪了!”
女孩若有所思,转而抬起头来,瞳内流动着清透的泉水,“我不认识你,请你马上离开!”她恍若酷寒的冰雕,“你再骚扰我,我要报警了!”
他呆立在小街边上,就像枯死的木头。过了半晌,才猛然惊觉。他急步跟上去,女孩早已不见踪影。他追出校园主门,面对人来车往的城市道路,四下寻望,如丧魂魄。
他忘了自己怎么回到宿舍的。他躺在床上,像是生了病,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他缺席了下午四点的课。到了晚饭点儿,文安约他一起去吃饭。他告诉朋友,自己不饿。裹在被窝里,他一直在神魂飘荡,不能自已。大概到了晚上九十点钟,心绪稍稍通顺了点。“那个人跟许梅有点相像罢了,举手投足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的口音也不是许梅的。她的眼角有个小痣,许梅是没有的。而且,她跟许梅没有那么肖像。这样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有什么损失?我为什么在乎她的态度?她的冷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家对待搭讪者不应该都是这样做吗?她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她,大家都很公平。两条平行线而已,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难道我不应该有所觉悟?有什么值得痛苦的?让她走吧,尽管瞧不起我吧!我干嘛作贱自己?我干嘛卯着劲儿,让自己处于尴尬且无趣的地位?”半小时后,他起床吃了夜宵。第二天,他睡过一觉醒来,越发觉得昨天的自己幼稚可笑。“她跟许梅毫无关系,怎么在陌生人面前丢这种脸?她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自以为是的陌生人!就算她住在附近,以后再看到她,我要拿出应有的态度,正当严厉地告诉她:我是个正人君子,我不是跳梁小丑!我还必须告诉她,每个人都有尊严,请不要那么对待我!一旦有机会,我必须拿出男子气概来!”
这天傍晚,他在无线楼上完电路实验课,与老翟被老师留下来整理仪器兼打扫教室。两人弄完卫生出来,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天色刚蒙蒙发黑。雨水浇湿教学楼门前的小广场,在乱风的鼓动下,一直往门廊内窜洒。三月晚上的寒气有些逼人,门廊下淹留一群未带雨具的学生,有的耷脑缩肩,沉沉欲睡,有的边跺着脚边抱怨恼人的天气。老翟首先耐不住了,怂恿舍友:“走呗!”两人便拿书本挡在头上,先后钻入雨中。忽然间,道旁的路灯被点亮了。昏黄的灯光下像是开张着一个个小型舞台,乱雨缤纷飞舞,似在进行一场场具有抽象意味的群体表演。他的脚程较快,首先靠近眼镜湖。眼镜湖虽命名为“湖”,其实不过是一汪校内大水塘,中间横连一带走廊,因形似眼镜而得名。小湖夏秋时荷满池塘,蔚为大观,此时仅余一汪残水而已。来到这个地方,他可以隐约听到校园广播。今晚的播音员是王媛,其声音轻快而甜美。难以想象,这是从一个不苟言笑的女生嘴里发出的。他跳上湖边小亭子,打算穿湖而过。就在这时,他再次看到那个女孩。女孩独自站在路灯光可及的亭子一角,背对亭心,面朝池塘,装束跟数日前没有差异。她应是不耐夜里的寒气,不时跺动双脚。她扭身望他一眼,刚转回去,又快速转头再瞥一次。显然,她认出了他。他假装没有在意她,停在那里等舍友。老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说你TM赶着去死啊。他说您老腿脚不好,不行歇歇再走呗。老翟抬着嗓门说男人怎么能说不行,立刻又软下语气,说我TM快冻成冰棍了。他告诉舍友说有东西拉教室了。舍友骂了一句,独自穿亭而去,细长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的黑暗中。至此,亭子里只剩下他与女孩。他紧张得要命,不敢大口呼气,生怕惊着对方。他想要上前说话,却又缺少勇气。犹豫半晌后,他装出打算离开亭子去取假想的遗落物却又迫于雨势不得不返回的姿态。他为自己拙劣而虚伪的表演感到羞愧,一时心烦意乱,竟是“哎呀”一声,跌倒在台阶上。他挣扎着爬站起来,刚一抬头,女孩已在身边,欲下台阶而去。
他伸手将半,连忙缩回,跳下台阶,挡在前头,颤声说:“我……我不是坏人!”
女孩退回亭子,侧身垂眉,沉默不应。他强捺心中的慌乱,“雨下蛮大的,我帮你拿把伞去!”女孩欲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亭子。他再次拦住她,“我走就是了!”他快速离开亭子,大步穿过眼镜湖,扭身顾望。亭子几乎已被黑暗完全吞没,只大约可见路灯光染黄的一小块挺翘檐角。
宿舍里只有老翟一人,正拿电吹风吹弄头发。他寻问宿舍是否还有雨伞。老翟说你瞧见我钛合金眼了。他问什么意思。老翟说你TM真是驴脑袋,我已经扫过了,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他没好气地说你狗眼瞪大一点,别时间长了粘一起去,自在宿舍里四下翻找,阳台上也没有放过。老翟说你这火急火燎的,准备上那个星系拯救星际遗民啊,要不要我帮你暴点机枪兵。他没再搭理舍友,转往斜对门文安宿舍。该宿舍房门大开,却空无一人。他里外发寻,没有任何发现。他再次折入老金宿舍。老金正在电脑前打游戏。他心里本没什么指望,不过还是开口问了。老乡要求帮忙带份炒饭回来,说罢指了指桌子内侧。他喜出望外,扑上去摸索,从桌内杂物堆掏出一把皱巴巴、脏兮兮的折叠雨伞。他打开伞撑一看,发现其一半撑角已经脱落,不少撑柱也变了形状。他苦笑说这宝贝一定是宇宙浩劫的幸存者。老金说我一直用这个,嫌丑自己买去。此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宿舍区外路边便有一家小商店,经营文具用品以及日杂百货。老板是个瘦削且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跳进门的时候,老板正在应付其他客人。他连问了两遍,恨不得跳进柜台自取所需。老板接待的是两个女学生,恰好也在买伞,正与老板讨价还价。他指着女学生手上的待沽品,说这个我要了。老板看向新客人,眼中有光,说八块钱不还价。他掏出十块钞票,拍在柜台上。在女生们惊讶的注视下,他抢过雨伞,道了声抱歉,奔出了商店。
在回小亭的路上,他渐渐冷静下来。首次花钱买伞还送小费,不仅铺张浪费,猪突失据的行为也是冲动可笑的。还能带来慰藉的是,希望与意义还在前头。他奔至眼镜湖走廊中间,顺着亭外射来的灯光,但见亭子空空荡荡,一颗急热的心瞬间冷落下来。他有所不甘,继续向前,跳上亭子,一眼看到女孩独在角落,不过是被亭柱给遮住了。女孩听到脚步声,扭身看他,表情既惊讶而又紧张。他扭捏着走近两步,将手上雨伞扔滚过去,更不多话,转身便走。离开亭子数米远,女孩出声叫住他。
“我需要理由。”女孩说。
“没别的意思,”他感到胸膛在被拼命地捶打着,“我以为你是以前的朋友,现在发现你不是。”
女孩垂着眉头,“为什么还要帮我?”
“可能亲切吧?因为...可能...我真的不知道。我看到你,就...就好像看到她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朋友已经不在了。”
女孩沉思半晌,做出侧身相请的姿势,“你要进来吗?”
他连连摆手,“不了,我就不过去了。”
“我看你身上都湿了。”
“我皮糙肉厚,身体好着呢,扛得住!”
女孩的面色柔和下来,“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他如连珠炮般将系别班级包括姓名都报给对方,又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横在自己胸前,做完又暗自后悔,因为这既显急躁又很愚蠢,“啊,对不起!”
女孩却很平静,“我随便问问,没必要那么坦白。”
泪水不觉湿润了眼眶。他摸了一把,努力不让情绪失控下去。“我不愿你小瞧我,我不是个坏人!”
女孩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不用为我付出这些,因为一个陌生人,”她挤出一点笑容,“我打算接受你的善意,你的好心,我要谢谢你。我身体不太好,不能淋雨受凉。”说罢,她捡起雨伞,起步欲离开亭子。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女孩止住脚步,似在思索,转过半个脑袋。“我姓江,大江的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后面单柔字,温柔的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