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门老街小书店出来,他告诉老翟自己还有点别的事儿。舍友怀抱刚租的一摞玄幻小说,斜着一双疑怪的眼睛,说你又整什么幺蛾子。他说我准备下海捉鳖,你去不去。老翟说你TM怎么不上天偷桃,快给我搜搜。他说你要想老金了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找借口。老翟连呸了两声,说死人妖还欠我两百块钱呢。他说师傅传授你内存修改大法,这点小钱就当孝敬得了。老翟说我都快啃土了,你还这样说我,再说我那是可怜他,不然二货不孤独终老啊。他说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可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翟说我那叫不耻下问,你TM再乱喷我要抽你了。
他打发走了絮叨的舍友,独自往网吧而来。离家里打钱还剩些日子,但口袋里差不多已是空空如也,糊口已然成为问题。令他稍有些底气的是,活动室卫生员八十块钱的补助还没发下来,一旦领到这笔款子,便可勉强应付余下的旬日。只不过,赵颖青一直不提发工资的事。他和舍友李胖私下犯嘀咕,却不好意思开口去问。他暗忖晚上当活动室的班,一定寻机提上一提,要是遇到麻烦,再考虑借钱度日,给哥哥打电话求助是最终解决方案。
时间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但对校园附近的大小网吧来说,正是一天里最为热闹的“黄金时段”。老金常待的网吧名叫“缘起”,规模属于中上水平。偌大的网吧隔成多个大小区域,座无虚席,一排排电脑屏幕闪耀着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虚拟世界。他在老乡不常待的位置找到了人。老金头戴耳机,歪着肩膀,正在打怪练级。过了好一会儿,沉迷者才发现身后的老乡,苍白而稍显委顿的脸上展露羞涩的笑容,开口便问你怎么不上机。他告诉老乡这个月快断粮了。老金说我也快没钱了。过了一会儿,乘着女妖精回村采购补给的空闲,老金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安排老乡买份肉片盖浇饭,再买一瓶可乐,而剩下的钱自留便可。
从网吧出来,他没有回校,而是左转往八牌楼社区而走。沿着网吧门前小街,步行大约五百多步,可抵社区仅起装饰作用的东大门。每次站在小街上,他常产生往社区探寻的冲动,也曾多次付诸实施。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如此行为偏执愚蠢,即便有所发现,也几无可能带来希望的结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这么做。这大片社区属于城市的旧居民点,占地甚广,几乎全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的自建房,房屋低矮拥挤,曲巷纵横交错,与周围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相比,这些老房子显得丑陋而低声下气,小县城也不过如此。自从得知江柔极有可能住在这里,他细细观察此间一情一景,便能领会到迥异于城市以及校园生活的带有温馨情调的别样气息。一面面斑驳老墙顶着一扇扇褐灰色旧瓦块,多到数不清、看不完,但全都独一无二,个个姿态沉稳,具有意味深长的生命力;大多院门都是幽静暗深的,拥挤而狭隘,但探出的花花草草无不清雅脱俗;路边的灌木丛稍显稀疏残败,用心者却可领略其挺拔倔强以及势必葳蕤的勃勃生机。社区的一切都如此娴静美好,人们陶冶其中,怎能不由衷地感到幸福与愉快?
在这个夜晚,他刚刚走进社区的时候,心中感觉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反而更添朦胧夜色带来的新奇。整个胸膛暖和和、明耀耀的,像燃起着一团柴火。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间踏足此地。无数老屋依旧沧桑稳重,小巷还是寂静祥和,纷乱的景物看起来不太真切,反而别有一番神秘幽雅的风致。只不过,随着小巷越走越深,那些本该温柔可爱的景致渐渐显出不一样的情状。他不无惊恐地发现,坑洼的水泥板路可以踩出奇怪的空洞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下面捣弄一般。接着,更多让人不安的蛛丝马迹被窥探出来:头顶上惨黄路灯散射下的电线纵横繁乱,像是一条条奇异怪物的肢体;一道道幽暗狭深的小巷仿佛恶灵张开的黑色大口,随时会有凶猛的异兽冷不防地从里面扑出来;前方灯光不及的阴暗角落更加令人忧惧,似有邪魅的幽灵埋伏在那里;一根根惨白色的电线杆子看起来极不正常,从地狱来的神秘使者应是掩蔽在后内,下一秒便会飘荡出来,露出奇长而惨白的面庞,沾血的嘴唇闪着猩红的油光。在这样的境遇下,堆积的柔情蜜意极快地消失殆尽,虽然心底残留着一丝奢望。他强忍着没有选择退却,而是硬起头皮,沿着尚有路灯的社区主干道,埋头穿过社区,来到北侧的马路边上。
他面朝宽阔的街道,久久地站在那里,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马路对面正是工业大学的围墙。他曾与朋友们在工业大学附近闲逛消遣,畅聊跨校联谊、友情星际赛还有邻家美女与食堂美食。在城市路灯的照射下,那面长墙发出白得令人心慌的异光。夜晚的城市道路依旧喧嚣,车辆呼啸着来来往往,如一道道时空中穿梭下交织的光影。他不觉有些恍惚,任思绪漫散开去,忆想诸多,似真又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不无失望地从虚幻中惊醒。“回去睡觉吧。”他打算尽快结束这个了无欢趣的夜晚。他不敢再走回头路,于是绕路回校。沿着灯火通明的马路,大约急行数十米后,他一眼看到了江柔。
只不过,内心的狂喜很快被疑惑与不安所代替,心脏仿佛被什么尖锐物狠狠扎中,剧烈地疼了一下。他以为一直在幸福的女孩蹲在马路边上,埋着脑袋,像只受伤的小鸟儿,窄瘦的肩膀一耸一收。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女孩身边蹲下来。他摸出纸巾,抽出一张,递了上去。女孩抬起脑袋,怔怔地望向来人,眼眶噙满泪水,两道泪痕闪动微弱的萤光。两人就这么相互凝望着,半晌没人开口说话。江柔首先有了动作,接过纸巾,擦拭眼睛。“我肚子饿了。”女孩说。
工业大学门前小街有不少吃喝消遣的去处,他偶尔与同学结伴前来光顾。夜色尚未深沉,街道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女孩却像被愁云笼罩着,与小街的气氛格格不入。江柔停步在路边一家水饺店门前,说我吃点水饺吧。他攥紧口袋里仅剩的小额钞票与几枚硬币,心虚地说要不吃点好的吧。女孩摇头说这个就挺好的。他带头走进去,选了个空位。江柔在对面坐下来。虽然已过正常的饭点,店里顾客依旧不少,全都是年轻人,吵吵闹闹的。女孩给自己点了一份素馅水饺。他故意拍着口袋说我请客,不用给我省钱。江柔垂着愁眉,抬头扫他一眼,说这个就好了。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水饺端上了桌。女孩吃了几只饺子,忽然放下筷子,眼泪直往下掉。他将纸巾一张张递过去,待女人吃完饭,手上纸巾也用完了。
从水饺店出来,江柔的脸色好看多了。她告诉他,她弄丢了家里的钥匙。他想问你男朋友呢,说出口的却是问钥匙丢哪了。江柔沉默半晌,说可能丢店里了。他说我那陪你去找找吧,说完又暗自后悔。要是距离远些的话,他口袋里那点余钱肯定不够打车的。幸好江柔摇头说店里已经关门了。他问你跟男朋友吵架了。女孩闻言面色更加阴郁,说他出差还没回来。他暗想原来如此,问你家房门是不是内开的。江柔说好像是的。他说开这种门我拿手,我帮你开门就是了。
两人踏入八牌楼社区主干道,没走上几步,昏黄路灯下迎面来个骑车人。江柔见到这人,猛然止步,半缩在他身后,好像是被吓到了。他警惕起来,向骑车人打量过去。对方慌里慌张地跳下车,动作蠢笨可笑。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体型矮胖,长着张憨厚的小圆脸,面含油色,看起来像个厨师。江柔称呼此人孙店长。这孙店长挤着干巴巴的笑容,脸红得像是着了火的猴屁股,说这你男朋友啊。他心中已猜出六七分,再闻到油腻男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更添厌恶之情,说话也不客气,问那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孙店长忙不迭掏出一小串钥匙,说石柔钥匙落店里了。他接过钥匙,说我们正准备上店里找呢。孙店长说钥匙是他打扫卫生看到的,又说担心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不过看来是闹误会了。他不冷不热地表达感谢。孙店长越发窘迫,上车匆匆走了。他说这人怪里怪气,不可深交。女孩稍作沉默,说我最近生活一团糟,过了会又告诉他说这个工作我不想干了。
“你不要再叫我江了,”在钻入小巷前,女人忽然说,“其实我姓石,不姓江。”
石柔的住处在社区内一栋独立的旧楼里。旧楼共有五层,从一个圆形门洞进去,第一个单元一楼东侧便是。房门共有两道,除去内侧木门,外面还有一扇防盗大铁门,模样像是新装的。他暗自幸亏姓孙的家伙送来钥匙,不然饭卡插门大法失效,丢脸认错将是板上钉钉的。穿过一小段由橱柜与墙壁隔成的走道,就着不超过五十瓦电灯泡的灯光,访客可以大略看清客厅周边的光景。客厅面积很小,大概十来平米,陈设甚是简陋,大方桌、小方凳、长条桌、电吊扇都是老物件。角落里贴着一台柜式冰箱,应是新办的。条桌上堆放不少方便面、火腿肠这类简易食物。方桌上的大碗内剩下一些煮过的面条,筷子斜插里面。女孩看起来很是茫然,不知该如何接待访客。他有意纾解不自然的气氛,见墙壁缺少打理,数处损缺斑驳,问房子是租的吧。女孩点头承认是男朋友租的。他又指着方便面问你平时就吃这个么,但没有获得应答。客厅一侧开有两扇并在一起的房门,其中一扇敞开,隐约可见一张大床。女孩说那个房间是我的,指了指关着的房门,说这个是我男朋友的,又补充说里面都是他工作的东西。他问你男朋友做的什么工作。女孩摇了摇头,说你随便坐吧,收拾桌子后,入厨房给客人倒来一杯热水。片刻的沉默后,石柔问客人要不要吃面。他反问你这儿还有其它吃的么。女孩回应说我只有方便面,鸡蛋吃光了,火腿肠还剩一些。忽然,她站了起来,奔入卫生间,伏在马桶上呕吐不已。他紧张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堵在门口,不知如何区处。石柔洗漱完毕,透过镜子对他说:“没事儿,我怀孕了。”
女主人引导客人在客厅重新坐下来,自己坐在对面。头顶的电灯光一会儿亮一些,一会儿暗一些。她的脸庞隐在灯光不及的阴影中,有些模糊,不过可以看出来,深沉的忧愁缠绕着她。访客怔怔打量眼前的她,希望从这张纯美动人的脸上看出其过往生活的蛛丝马迹,然而这明显是徒劳的。
他心惊胆颤地开口问:“孩...孩子是...”
“我只有一个男人,”对方立刻作出回应,接着又微微叹口气,“你不该来我这儿。”
“我自己情愿,而且我已经来了。”
“你已经看到了,我这个样子,”石柔苍白的脸就像是暴雨将要倾泻的前奏,“我是没有希望的女人。”
“你千万别这么说!这很正常,就算...对不起,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真的,真的!”他很激动,说话结结巴巴,“跟我...说说你男朋友吧,他怎么丢下你一个人,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无论说点什么,我都愿意听。”
对方却摇头沉默,半晌后才说:“你不了解我,就像我不了解你一样。”
访客动情地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是透明的大海。”
石柔垂眉沉思,然后缓缓说道:“我的事情,一点也不重要。”
“不,很重要!我心里感动,我愿意!”
他再次听到深长的叹息。“你长得好看,又有学问,好多好多优秀的女孩子值得去争取,去喜欢她,去爱护她,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一个注定无缘的女人身上。”
“我...我知道这...或许,不可理解。但是,请相信我的真心!我愿意当你忠实的朋友,永远永远!你男朋友不在的时候,我可以保护你,可以...”
石柔打断了他的表白:“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不用别人劳神!”烦躁地站了起来,“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我不是你的希望,我是别人的未婚妻!你这样做很无趣,跟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他惶恐地去抓女人的手,却又胆怯地缩回来。“请不要生气,对身体不好...”他卑声乞求。
“我没有生气,不,我在生自己的气!”石柔歪着脖子,拒绝看着他,“我承认我有些生气,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这样说话。今晚你来我家,我想跟你好好谈谈。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不要对我抱有希望。我男朋友马上就会回来,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男朋友心眼比较小,见不得我跟别的男人...他会生气的。我这辈子只认定他一个,不会再接纳第二个男人。我说得有点乱,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心如死灰。“我明白,什么都明白。”
女主人站起来,依旧拒绝看他。“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说着,她带头走向门口。
访客极不情愿地跟上脚步。“我能留下你的电话?”
“我没有电话。”
“那QQ呢,加个好友?”
“不行,我没有,”石柔匆匆扫他一眼,“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访客跨出房门,来到单元楼楼下。他扭身回望,见房门还开在那里,大步折返回来。美丽的女人倚靠墙壁,曲着身体,像是一朵受到摧残的红玫瑰。他情不自禁地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石柔挣扎数下,身体柔软了下来,呢喃仿佛是在梦呓:“你为什么回来?”
“你男朋友是不是出事了?你要是过得不好,我...我愿意...”
石柔挣脱他的怀抱,侧身对着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即便绝望的深渊,也是命运的归宿。心情好能怎样,不好又能怎样?路总要走的,日子总要熬下去,每个人都一样。”
他不愿看到对方痛苦的模样,还想上前搂抱她,却被拒绝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我保证不会推辞!”他恨不得挖开自己火热燃烧、凶猛跳动的心。
石柔沉吟半晌,抬起头来看他,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她用不可置疑的冰冷口吻说道:“我今天心情不好,让你看到了。我的家门不欢迎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