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妈消失在不远处的屏风后,他再也坐不住了。赵颖青问你干嘛去呀。他说手机是什么意思。女生说一个礼物而已,现在别谈这个。他说这戏场比坐牢还难受,我出去透透气。女生说我还没说你呢,你这人怎么一点默契也没有。他说你大妈妈就差指着鼻子告诉我你配不上我们家闺女,我看我们是舒克贝塔散伙记,你大妈妈瞧不上我们这些没喝过洋墨水、家里条件又不好的,铁了心把你往孙老板这些社会精英怀里送呢。赵颖青说她说她的你演你的,两不相干,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你瞎掰扯什么呀。他说我看孙老板两眉逆生,口角下垂,面含煞气,必定小鸡肚肠,还大男子主义,说不定还有家暴潜质,你以后可得小心了。赵颖青闻言却笑了,说大师你看我是克夫命还是旺夫命。他拿起手机盒,大略看过,冷笑一声,又推给了女生。赵颖青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快收起来,一会给你大妈妈看见。赵颖青说手机送给你的,干嘛我收起来。他说我看还是免了吧,穷鬼用不上高档货。赵颖青说你别蹬鼻子就上脸,记住你演什么角色,别给我找麻烦就行。他说情侣是假的,手机却是真的,就像两个平行世界,根本联系不到一块。赵颖青说你先做做样子,等大妈妈走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大妈妈回来后也没落座,说颖青你先坐会儿,我跟小张出去谈谈心。赵颖青一听紧张起来,说你跟他有什么好谈的,这人脾气拐着呢。大妈妈说你别护着他,他不是小孩子,这点分寸都拿捏不了吗。他见话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说没事,我们去去就回。假女友将他胳膊拽住,哀求说有什么事不能对着我面说的。大妈妈说关于责任与理想,你别着急,我也会单独找你谈的。
他跟在大妈妈身后,离开餐厅,沿着人行道缓步而行。此时,夜幕已降,街道上人来车往,四周高楼林立,处处灯火辉煌,尽显城市中心的繁华气象。他陪着小心,始终落后大妈妈半步。大概百来步后,大妈妈突然站住,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射透他。
他见此反而轻松一些,强笑着说:“您有什么交代的,尽管吩咐,我照办就是了。”
大妈妈起步继续前行,开口问道:“小伙子,你了解我们家颖青吗?”
他摸不出其中有什么头绪,“我不太明白...可能我们相处时间不是太长,不过...”
大妈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家颖青表面上男孩子气,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很传统的女孩子。她做事很有主见,这点像她爸爸,有什么想法,自己拿定主意,憋在心里,从来不跟我们说。”
“干大事就得蕴藉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赵书记没问题的,你们放心好了。”
大妈妈点头表示认可他的看法。“你应该知道我们家的情况?”
“大概知道一点,赵书记不愿跟我多说。”
“小伙子,你上来一点,”大妈妈说,“不管颖青有没有跟你提过,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讲一下。我们家颖青七岁的时候,她妈妈因意外去世。这个事情对他们家包括我本人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她爸爸疼爱这个女儿,不想再要孩子。我无条件支持她爸爸的决定,把这个孩子当成亲生女儿来养,甚至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小伙子,我相信你能理解这层关系。”
“您肯定付出不同寻常的努力与艰辛。”
他的恭维未起作用,大妈妈的面色越发严峻。“我的事情并不重要,不是你我一大一小谈话的主题,”顿了一顿,“看得出来,我们家颖青很喜欢你。”
“我们相互欣赏,相互喜欢,不然的话,也不会走到一起。”
“不,不是这样,”大妈妈显得胸有成竹,“一个女孩子真心喜欢一个人,她的每个眼神都在写情诗,每个细小动作都在唱恋曲,那是花园里盛开的牡丹花,黑夜里舞蹈的萤火虫。”
“可能我跟她待一起比较久了,习以为常了吧。赵书记那么优秀,性格也有些内敛,她不喜欢太过亲密,所以...”
“不是这么说的,”大妈妈打断了他的话,“爱的感应是相互的,就像两团缠绕的丝线,相互抚摸,相互糅合,那种画面才是谐美的。如果一边是柔软的丝线,另一边却是不会拐弯的直条,别扭的感觉就出来了。”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小伙子,你不要跟我装糊涂,”大妈妈两眼微眯,如寒冷的冰剑,“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女朋友?”
他不禁面热心跳。“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大妈妈松弛苍白的脖颈肌肉怪异地抽动两下。“张先生,你的私人生活我本来无权过问,但是,这涉及到我女儿的人生前途,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你应该能体会一位母亲的心情,”红色薄唇快速翕动,“我不管你脚踏两条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我女儿虚与委蛇,请你立刻告诉我女儿你真实的想法,并离开我的女儿!”
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但理智却奇异地越发清明。“可能我不太善于表达内心情感,毕竟我跟您第一次见面。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请尽管批评,我一定改正就是。”
大妈妈脸色数变,语气稍转柔和。“从小到大,我女儿都非常优秀。上了高中以后,可能我们工作太忙,也太过相信一个孩子,疏于对她的照料,成绩才会有所下滑。俗话说得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和她爸爸对她的人生道路有着明确的规划,我们有能力也有信心,这是任何外人都影响不了的。”
“我能明白你们作为父母的心情,只是赵书记已经不是小孩子,听说国外生活也很辛苦,你们征询过她的意见了?”
“张先生,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活着很轻松,必定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你知道我们家颖青小时候的梦想吗?她想上的是牛津,她有这种觉悟!她小时候年年大队长、班长,十岁考了托福,从来没给我们惹过麻烦。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没有这种觉悟?”
“我觉得吧,别人的想法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赵书记她自己的想法。要是她不想出去,你们拿刀架她脖子估计也行不通,”他稍作停顿,“如果她真有留洋的意愿,我想我们大家都应该支持她。”
大妈妈面露喜色,“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我们家颖青出国留学?”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每个人都会理解她自己的决定。”
“年轻人的想法太过理想化,有人常扶一把,才不至于偏离航道,”大妈妈再次停下步子,“小伙子,有心眼不算坏处,但是你必须担负一个男人的责任。我要重点提醒你,我不希望你辜负我们家颖青,更不希望我们家颖青声誉受到损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出了什么差池,我不会饶了你!”
往回走的时候,大妈妈继续暗示他与赵颖青门不当户不对,还好心为他分析经济形势、提供就业方面的建议。老小两人一先一后回到餐厅,赵颖青早已不耐烦,说你们是不是准备把我扔这儿不管了。大妈妈问还要吃点什么,见没人响应,直接上前台结账去了。赵颖青拉住假男友先出来,打听交谈的内容。他说你拿脚丫子都能想得出来,反正我是被烤熟了。赵颖青问你把我卖了没有。他说真手机换假女友,你会怎么选。赵颖青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他说我还没杀人放火,就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我的委屈跟谁说去。赵颖青说我不理你了,我问大妈妈去。
在宾馆门前停下车,大妈妈说小张你先回去,我跟颖青说几句体己话。他目送小车消失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口,不觉哑然失笑。宿舍里只有老翟一个人在,抱着二郎腿,正在观看来自宝岛的热门综艺节目,声音开得很大。他正不耐烦,喝令舍友调小音量,没获理睬,便自己上手去办。老翟上下打量他,说这身狗皮真不赖,我还以为港台明星乱入了。他问你怎么不跟老金上网吧潇洒。老翟说练级太费劲,还要充点卡,伸手去掏舍友腋窝夹着的盒子,问你又捡回来什么宝贝。他躲闪过去,说我刚在湖南路买个新手机,开云在线登陆入口送你,你要不要。老翟说你TM标准穷光蛋一个,跟我摆什么谱,又说我没钱还书了,快帮我还书去,再借两本回来。他讥笑说你都穷到这鬼份了,还不把租书押金拿回来,打算明天做狗嘴结扎手术,从此不过了么。老翟得意起来,说哥们儿今天最后五毛钱给家里打电话,老妈子同意提前拨款,我TM明天就得救了。
他陪舍友看了会综艺节目,又翻了会小说书,夹上新手机,提前往活动室而来。到了以后,他发现只有王媛和小袁在座,各占据大桌子的一头。王媛一脸什么都懂的表情,笑问人呢。他摆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王媛说我以为你们整晚都会在一起。他正欲接话,小袁说自习室严禁喧哗,辞色都很严厉。王媛吐了吐舌头,伏桌继续看书。他坐在沙发上翻杂志,颇觉无聊,离开活动室,在小楼门前徘徊消闷。不一会儿,赵颖青从昏黑中走了过来。他迎了上去。女生猛地缩身站住,说你干嘛躲外面吓唬人,又问还有谁在活动室。他说你闺蜜还有京巴在。赵颖青说不准随便给人乱起外号,似乎打算进去,但又退了回来,说你跟我走走吧。
“我跟大妈妈吵架了,她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赵颖青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说话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小楼,漫行在树影纷错的校园走道。这晚月色较为清朗,四下景物如蒙细纱。路灯投下一块接一块越来越小的黄色光斑,好像展开着一副岁月静好的风景画。
“你大妈妈也是为你好。”他说。
“为我好?强干别人意志有什么好?如果都是这种好心的话,我宁愿不要这种好处!”女生的声调明显急促,“你为什么什么事都跟她说?你可以不喜欢我,这是你的自由和权利。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们事先说好的,你不能破坏游戏规则!”
“赵书记,我没有那么愚蠢,是她自己乱猜的。你大妈妈很会说话,也很现实,不过我应该兜住了,”他稍作停顿,“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表现在脸上,还有身体动作,尤其在那种憋死人的环境下。”
“大妈妈说我就像...像那种女人,说我不要脸。我做错了什么,我...我下贱堕落?我逼谁什么了?她干嘛要用...用那种语气指责我?她只爱她的面子,她不是我妈妈!也许,正因为她不是我妈妈!”她越说越激动。
“赵书记,你不用多想,”他尽力柔和自己的声调,“当愤怒支配情绪,人总会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这很正常。你没必要生气,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
赵颖青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才见她一次面,哦,我差点忘了,她请你吃了一顿饭,还送你一部手机!”
“对长辈给予足够的尊重,乃是传统美德啊。非要分个子卯寅丑,我肯定不会站她那边,”他从腋窝下抽出装有新手机的盒子,“这个还你,我的出场费没那么贵。”
“我要那么多手机干嘛!我不做生意,不养小三,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有一个还是假的!”赵颖青的嗓音都变了,“你干嘛跟他们一样,都来逼我呀!”
“对不起...好吧,我们下次再谈。”
“不行,现在就说清楚!”赵颖青说,“我想过了,手机就当你的劳务费。人手一部手机是大势所趋,你早点用也不坏事,挺方便的,不会有事找不到人,不用打哑谜,打电话也不用挤电话间。”
“绝对不行,本来就是帮忙的!就算应该有所表示,跑龙套拿主演的钱,怎么也说不过去。”
女生眼中泪光闪动,“你今晚非要跟我掰弄这个事,是吧?”
“我建议,我们暂时求同存异,”他手指不远处进入运动场的偏门,“要不,进去散散心?”
时间已经很晚,运动场上人迹疏寥,但四周角落依旧流连着不少成双成对的情侣。两人沿跑道行走。赵颖青首先开了口:“有时候吧,总觉得压力好大,心好累啊,好想找个人靠一靠。”
他故意说:“你决定接纳海乌龟了?”
女生回应说:“我不会喜欢他,就像你讨厌我一样。”
“我没有讨厌你,”他立刻否认,“你那么优秀,没人讨厌你,除非那是女人,而且心怀嫉妒。”
“从你嘴里说出来,挺不可思议的。”
刚刚走出半圈,女生觉得有点累。他们离开跑道,转上一侧的露天看台。看台的角落里依偎着一对情侣。两人选择另外一边的最高处,并肩坐下来。面对夜色笼罩下的运动场,久久无人开口说话。
赵颖青手指操场,幽幽地说道:“人心有时候就像这样,空得什么都没有。将来要是老了,要死掉了,记忆不是干燥无趣的沙漠,而是充满阳光的草原,那就死而无憾了。”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特别的人,不会衰老,不会消亡,融结成为生命长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直到干涸的那一刻。”
女生温柔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远处,“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会住在谁的记忆里。”
好似心头闪过一道闪电,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猛然想到那个春天里的夜晚,曾与少女许梅进行过一次交谈,地点也在校园操场上。他感到整个胸膛被柔情蜜意填满,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覆在女生撑住台阶的小手上。赵颖青将手缩回一半,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指,脸庞轻轻贴住手背。过了半晌,女生说这样真好,没有得到回应。他早已是心潮涌动,泪洒胸襟。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忽将脸凑上来,轻吻他的面颊。他动情地打量对方,将脸贴过去,回吻了她。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他们像双双遭到电触,几乎同时将手弹开。
赵颖青说:“跟我说说你的日记吧,我想听。”
他应道:“上中学那会,我喜欢班上一个女孩,暗恋那种。后来,那个女孩救人淹死了,我也有责任,”说开了话头,他的倾诉如水泄。他第一次向别人完全敞开心扉。
女生觉得不可思议:“就是说,你遇上了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人?”
“这是个恶作剧,”他叹息一声,“或许,她是老天派来惩罚我的。”
“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非要说像与不像的话,她外在比较像,你内在比较像,”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教学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厢过客,何必戚戚。”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女生说,“不过,我不喜欢当备胎的感觉。”
“你是你,她们是她们,已经都过去了,”他握了握眼前人柔滑的小手,“其实,我就怕门不当户不对,自己高攀不上。”
“你可要想好了,不准欺负我,”女生主动转换手位,十指紧紧相交,“不准跟任何人说,包括文安。”
“我知道,”他觉得不对,“为什么呢?”
“费老师开会说过,都忘了吗?‘大一大二不允许,大三大四不提倡’。还剩一段时间,至少坚持大二结束,”女生脸上盛开了一朵娇羞的花,“以后人家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你追的我,好不容易追上的那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