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减少欧美文学书籍的阅读后,文安重新收拾起了对国学著作的兴趣。他先是花了数周时间看完《聊斋志异》,接着又信心满满地细读《资治通鉴》全本。这是个雄心勃勃的品读计划,但对他来说并不算艰难。从小学开始,他便开始接触典史书籍,有的是野史演义,有的是杂学小说,也有一些正统史书。由于年少时认知有限,他大体都是略读,但总算培养出了些许底子,坐得住的性子也是从小培养出来的。
每当回忆往事时,或仅仅抱着一本书,他总会不知不觉地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像一团火,温暖着他的记忆,至今不曾熄灭。
在认识李老头之前,他的童年是没有色彩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他家住在一条老街上,跟李老头是街坊邻居。老街是小镇的中心街,连通众多由煤渣与石子铺就的小道小巷,道旁挤着数不清的红砖房子,老屋连着老屋,矮墙并靠矮墙,拥挤、湫仄而陈旧,充满灰黑的烟尘气。小街离市区很近,仅相隔一条大河。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上分布着几家大大小小的工厂,有糖厂、酒厂及棉纺厂,当然还有玻璃厂。文安父母曾经都是玻璃厂的工人,得以结合成家也是同事做媒撮合的。即便父母双双从玻璃厂下岗,他们家也一直住在玻璃厂的职工宿舍。宿舍离玻璃厂很近,沿小街步行仅需五分钟左右。小街上各种便民商铺、菜场、卫生院一应俱全,学校有棉纺厂小学以及棉纺二中。这两所学校都是文安的母校。从小巷走出来,小街往左去是小学,向右则是中学。中学离家要远一些,步行需要十来分钟。从他记事时开始,小街总是热热闹闹的气象,尤其在周末赶集的时候。街道坑坑洼洼,满布石子,少有平整的地面,好像他们家日历画上的月球表面。他经常站在街边,观察小街上来往的人们,忍不住地发出疑问:既然街道破败成这个样子,好像经历过一场浩劫,人们为什么不能抽点时间,将它好好地修上一修?每当下雨天的时候,小街的状况会更加糟糕,恍若一汪暗藏凶险的沼泽地。总有过路的倒霉蛋颠得人仰马翻,或有车辆深陷在被污水掩藏的暗坑。不过,自从他上了中学以后,整个城市欣欣向荣,发展向新,小镇却似乎被遗忘了。随着几家工厂越发不景气,老街越发冷清败坏。人们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途径此地,而是选择旧街区后宽敞平坦的新路。
文安记得,那年他刚满十岁,李老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老人在老街上开着一家杂货铺。街坊邻居们都叫他“老李”,因有些瘸腿的关系,也有人毫不客气地直呼“瘸子”。他家与李老头的小商店相距不过百米。杂货店正对着小巷巷口。从家里出来,他走到街口,第一眼便会看到它。在结束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前,他与李老头仅算是相识,属于店主与顾客的关系。小伙伴们私下里称呼老头“老拐脚”,编排各种贬压老头的玩笑,偶尔付诸行动,比如在小商店行窃,或拿弹弓打坏展示在外的货物。他虽从未参加此类非道义的活动,却也未曾予以同情与批判。事实上,他跟大多数小伙伴一样,心里有点惧怕老头,觉得此人是个另类。在他幼小而暗昧的记忆中,李老头除了肢体上有残缺,在行为上也不类常人。在小店之外,老头似乎从不主动与人搭话。除了骑车进货或是上菜场,老头也极少离开小店。叫他至今都印象深刻的是,在破旧且会发出异响的遮阳棚下,一堆积灰尘的货物中间,老头端坐旧木凳上,腰板挺得笔直,有时会翘着腿,戴着老花镜,手里抱着厚厚的古书,除了偶尔翻一下书页,几乎一动也不动,仿佛深院里参禅悟道的僧侣,或是正在研习高明学问的学者。在他小时候走进商店买东西前,他总会担心怪老头或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穿越来的怪物,一口便可将他吞下肚。要不然,小街的喧嚣怎么能视而不见、聪耳不闻呢?不过呢,每当有客人登门光顾,老头会立刻转出寻常人的状态。店主人摇着别扭难看的走姿,脸上挂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俨然是个普通而丑怪的残疾人。他听小伙伴们传言说,李老头儿过去是个教书匠,心理上却很变态,跟学生“耍流氓”,不仅遭人殴打落下残疾,还丢掉体面的工作,到最后连老婆都讨不上,落得至今孤身一人。对此,他曾深信不疑。有一天,他揣着妈妈给的钞票去杂货店买盐。按惯例,这笔款子买完盐后还会余下些零钱,恰好可购得泡泡糖两块。他知道杂货店的规矩,顾客可自行拿取糖果,也曾这么干过。当他将小手伸进小柜台装满泡泡糖的大塑料罐,老头却告诉他碘盐涨价了。老头阴沉的声音吓得他一大跳,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叫他万分意外的是,老头却从罐里掏出两块泡泡糖,说拿吃去吧。他接过馈赠,抓起盐袋,逃了出来。但自从发生这个小插曲后,他觉得老头还算不错,应该不是个坏人。有一次,几个小伙伴乘着老头午休,欲对小商店发动捣蛋行为。他见此不忍,上前予以喝止。小伙伴们迁怒于他,将他推倒在地。老头听到动静,赶走小伙伴们,将他领回小商店,再奉送两粒糖果。他汇报了所见所闻,认为被害人应该有所行动。老头却是神秘一笑,说不值几个钱,随他们去吧。
在某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他睡过一觉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想的,蹩进李老头的小店。老头坐在旧木椅上,头顶悬挂小电吊扇,手里捏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如享人生极乐。文安来了兴趣,问大爷看什么呢。老头抬了抬身子,将书面展示给访客,那是《梦溪笔谈》。文安更加好奇,追问看这个有什么用啊。老头有些不满,说这话有问题,老祖宗的智慧学之不尽,受益无穷。他知道老头有很多书,问能借本书给我看看么。老头抚须而笑,摆手说别糟蹋我书了。文安听了很不服气,说我借书的,不是坏书的。老头说我的书是大人看的,你岁数太小了。文安心想你别瞧不起人,于是大声背诵《梦溪笔谈》的作者以及大略生平。老头面露赞许之色,连声说好。然后,文安便获许走进了里屋。里间是老头生活起居的地方,他以前未曾踏足。房间不甚阔大,堆满杂物。最显眼的是靠内墙的大书柜,上下共有数排,整整齐齐地列满书籍。文安惊羡不已,说大爷这些书都是你的。老头面露自豪之色,说书当然是我的,这里才是学问,说话的时候,老头指了指他的脑袋。文安心想这么多书恐怕一辈子也看不完,问大爷你有小人书么。老头说我这儿没那些东西。他说那随便借我一本吧。老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小书,说你先看看这个,要是你能看完,再来跟我换新的。
他领到的第一本书叫做《笑林广记》,是清代人编纂的笑话集,附带白话翻译。有了这本小书的陪伴,他无聊的假日时光变得充实而有趣起来。偶尔遇到释义上的疑难,他便拿小本子抄录下来,再去向李老头请教。老头答疑解惑非常耐心,从来没有表露出一点厌烦,还不时大大夸赞请教者。在老头的帮助下,文安不仅顺利读完《笑林广记》,还学到不少典故知识。正是从这本书开始,他开始发掘阅读的乐趣,大体上可以归纳为知识获取的满足感以及融会贯通的畅快感。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乐于思考、善于学习的人,而阅读便是汲取力量的源泉。老头说得没错,古文字看似枯燥艰涩,实则回味悠长,给他孤独而漫长的少年生活带来快乐与慰藉。阅读对他的人生非常重要。时至今日,他更加坚信这一点。
从上了小学后开始,文安发现自己与别的同龄人不大一样。他不喜欢过分热闹的环境,不喜与别的小朋友游戏作乐。即使只是在旁观看,他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产生逃离的冲动。他无法准确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但相信这无关自卑与紧张,而类似于反感与焦虑。他承认,奶奶对他影响巨大,远过于父母。在上小学以前,他跟着奶奶一起生活,住在老家那栋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里。奶奶没什么文化,却并非文盲,年轻时曾短暂上过女校,认得一些简单字词。她记性很好,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依旧可以独自阅看大儿子从外地寄回的书信。即便遇到影响阅读的字词,她也会翻看字典。在文安的记忆里,奶奶是个脾气古怪、严苛粗暴的老妇人。更要命的是,老太太还有着严重的洁癖。在属于她的老房子里---她不时宣示这一主权,存在许多令他至今想起来都起鸡皮疙瘩的规矩,比如屋内禁止喧哗说笑、吃饭不能发出声音或掉落东西、不许弄脏衣服、在外穿的衣服不准带进卧室,洗脚不能泼出水来、睡觉不可侧身蜷曲等等。这些规矩繁且苛刻,大多不在一个孩子可以领受的范围。对他来说,触犯禁忌在所难免。每到这个时候,老妇人会化作愤怒的母狮,贴墙壁立且不准吃饭是常见的惩罚手段,动手体罚也时有发生。奶奶的刑具非常特别,像是特意定制的老物件。那是一根拥有灰色木握手的铁条鞭子,全长大概仅有半米,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是孩子挥之不去的噩梦。文安记不住清楚曾挨过多少次抽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是无比深刻,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皮下阵阵发麻。鞭子甩在屁股上、大腿上,不仅出奇疼痛,有时还会打出血来。每次惩罚完毕,奶奶会让孙子趴在那里,一边厉声训话,一边检查伤口并抹擦药水。直到他离开那栋房子,回到父母身边,皮肉之苦才得以告一段落。一次在餐桌上,他问父亲奶奶的古怪脾气以及那根毒蛇般的鞭子。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不是又调皮了,我小时候还给打过的。母亲显然知道鞭子的存在,说你妈就是爱管人烂脾气,还以为自己是富家小姐,都是你爸给惯的,你爸不在了,她没人管了,就来找我们气受。父亲说你少两句吧,我爸死得早,她一个人住乡下也不容易。关于奶奶的讨论,就此作罢。
说起爷爷,文安并未得见过,想念的感觉很空洞。爷爷在文安出生那年过世,说是脑溢血,走的很突然,没什么痛苦。与李老头熟识以后,文安觉得老头跟照片里的爷爷颇有几分肖像。有一次,他告诉老头自己的看法。李老头开始挺高兴的,说你爷爷多大了,身体怎么样,当得知老人早就死了,便不大高兴了,说小孩真不会说话,我还打算收你为忘年小友。
不管怎么说,从那年夏天开始,文安迅速地与李老头熟悉起来,没事总往小商店里钻,而且总能待上许久。那些年,玻璃厂效益还行,父母总是很忙,并不怎么干涉儿子的兴趣爱好。李老头酷爱读史书,其书架上大多都是此类书籍。从《战国策》到明清史,无一不包。老头自称观历所有藏书,其中朝代兴衰更替,人事悲欢曲折,早已熟烂于心,娓娓道来时,如数家珍。文安因为年纪幼小,还是偏爱故事类书籍。李老头很少过问小友的阅读选择,只在答疑解惑时总将话题往历史事件或人物去牵引,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故事延及“八王之乱”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从惨烈的睢阳之战谈到玄宗皇帝的功与过,从“风波亭冤案”转论大宋朝的政治文化环境。文安不能尽数听懂,不过总能提出一些钻牛角尖的问题。李老头赞许他提问的态度,有时激发出昂扬的情绪,甚至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仿佛魂游天外。当然,也有被难到的时候。每遇到这种情况,老头总会说:“这个问题书上没有,我答不上来。别人肯定也不行,北大清华教授也没辙。历史的真相已经尘封,首先需要发掘研究,还要靠运气才能大白天下。”在老头儿的诱导下,文安涉猎一些历史类的书籍,只是因年龄的关系,阅读数量及质量都是有限的。到了初三以后,学业明显变得繁重,他往小商店跑的频率大为减少。老头体谅小友,当他抽空去看书的时候,还劝说功课要紧一些。也就在这年,老头的身体大不如前,腰身开始弯曲,步态明显迟重。一天下午,文安在老头处翻书,发现后者在用力捶腰,便问大爷哪里不舒服。老头摆手说不打紧的,人老了,腰眼有点增生罢了。冬天很快过去,夏天不觉而至。李老头的身体状况更加令人担忧。老人拄起了拐杖,走起路来都是颤颤巍巍的。文安心知老头怕是不久,相关话题刻意避而不谈。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劝老头将小商店关掉,安心颐养天年。便在这次交谈中,他得知老头原是有老婆和孩子的,不过关系应是不大融洽,老头匆匆一带而过,没有透露什么细节。老头说我身体现在好得很,再等两年看看,真要到那个时候,我这些宝贝都送给你。文安问听说这些书很难保存,你是怎么做到的。老头说它们都是我的命,为了保命谁都会全力以赴。文安调侃说大爷你放心把命都交给我么。老头面露落寞之色,说至少你不会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文安说你得再给我至少保存十年八年,现在我们家没那么大地方。老头高兴得直戳拐杖,说十年八年不是问题,那就这么说定了。不曾想到,老头的身体败坏得如此之快。在那个夏日后的一个冬夜,李老头静悄悄地撒手人寰。文安周末从学校回来,得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老头家住外地的家人已经接管了小商店。棺材停在里屋,文安去磕了头。至于那些藏书,却被家人当作废品给处理掉了。
在老头死后的第二年春天,独居乡下的奶奶住进了医院,不久后去世。文安跟随父母去了一趟老房子。因学业要紧,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他想到那条恶毒的鞭子,打算找到并埋掉它。他将屋里屋外寻了个遍,竟是没有发现。他问了父亲,父亲也称不知。这事最终不了了之,叫他至今想念起来,心里都是不大畅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