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往而情深
细雨绵绵,嗣缘河处水雾朦。
嗣缘桥上,一气宇轩昂之人正昂首遥望。他的目光炯炯,似要穿透云雾,觅得佳人。
泛黄的油纸伞下,一身量适中的女子缓缓而行,她身着淡蓝色布衣,头上用布条松松垮垮绾了个高髻,黛化的远山眉下杏眼含笑,胭脂染的樱唇红润光泽。
女子走到了嗣缘桥边,微微抬头,与男子相视而笑。
男子忙飞奔过去要与女子相拥,哪知女子却忽地化作了烟波……
黎起口中呢喃,双手在空中乱抓。倏地一下张开眼,黎起才知方才所见,不过南柯一梦。
抹一把额头如雨的汗,黎起慢慢冷静下来。
算将起来,自己在山寨已待了半月有余,是时候告辞下山了。
山寨里,无论是小喽啰还是当家的,皆对黎起尊敬无比,只是黎起做文人久了,一直适应不得寨中的豪放作派,欲待要走,却又觉有些对不起寨中人的厚待,这才踌躇不定。
今日做了这一梦,倒叫黎起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黎起看得出大当家是想让他入伙儿的,所以若要不费吹灰之力地走,需得寻求帮助。
黎起理了理衣衫,跨过门槛进了二当家的屋子。
二当家一见黎起,便忙恭迎。
待坐下聊了几句诗书,黎起方委婉提出自己欲下山的打算。
二当家听了,忙出言挽留,无奈黎起去意已定,只好说道:“想我初识先生,是读了先生一篇精彩绝伦的文章,当时便对先生颇为喜爱,后来考了科举,做了个小官儿,这才有幸得见先生之容。原本以为,能一直与先生在一处工作,却无意犯了罪,又阴差阳错入了伙儿。”
二当家站起来,赓续说:“后来我易容打探情报,路过嗣缘桥时,恰巧看见先生,当时喜不自禁,想要与先生请教,自己身份却是不便,想请先生上山赐教,可先生毕竟是官家人。奈何心中仰慕之情实难自抑,我这才出了下策,在酒中下药,使人麻晕先生,好让先生上得山寨。如今不过半月,先生便要走了。”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世上无人可相伴一生。你我今后纵不相见,只要情谊在胸,也是无憾相识一场,”黎起劝道。
“我只是惋惜日后不能时常向先生请教了,”二当家说话时,眼中泪光点点。
黎起忙道:“这诗书上,你的造诣已颇高,我这几日与你不过平等交流罢了。我已写好了自己的读书心得,还新作了几篇文章,权且留与你作纪念罢。”
“如此就多谢先生了,”二当家又有些欣喜,“先生去意既已决,我定当尽力帮助先生顺利下山。”
……
送别宴上,众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唯独黎起怕喝醉了今日下不得山,只能随随便便饮几口好酒。
坐在最上头的大当家说道:“黎先生,你在山下做个小官儿,俸禄又少,何必下山去自讨苦吃啊。留在山寨衣食无忧,每日逍遥快活,再同我二弟讨论讨论诗书,岂不自在?”
“大哥,这人各有志,既然黎先生铁了心要下山,就让他去吧,”三当家说。
“大当家,寨里收留了我这许多日,寨中众人也待我甚好,黎起十分感激,只是在山下我还有所念之事,割舍不下,所以不能留在这里了,”黎起说。
“嗯,我听二弟说过,你是为了那个难等的姑娘罢,”大当家说。
“要我说,这天下姑娘多的是,黎先生干嘛苦等,在一棵树上吊死,”三当家说。
“三弟,你不知他人情,怎好如此说的,”二当家说。
“呵,黎先生可真是痴情种,”三当家说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当家道:“三弟,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看上个姑娘,就抢上山来啊。”
“大哥,我哪有那么随便,我问过人家姑娘,人家愿意跟我上山,我才带上来的,”三当家说。
“二弟说的是实话,那些穷人家的姑娘宁愿上山,也不要饔飧不继了,”二当家叹道。
“‘拥孙不继’是个什么意思?姑娘家的,连儿子都没有,哪儿来的孙子?就算有孙子了,家里怎么还会不继?”三当家皱着眉头问。
“饔飧不继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黎起强忍住笑意,替已经笑得抬不起头的二当家说道。
“嗨,”三当家一拍大腿,说,“你们这些文人啊,说话就是这么文……呃……文纠纠的。”
“三弟,你在二弟身边待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儿文化都没学到啊,我都知道那词儿叫文绉绉的,”大当家笑道。
……
酒足饭饱,撤了宴席,又聊了几句天,黎起方起身告辞。
大当家也站起来道:“二弟已经跟我说过了,黎先生心在山下,我若将先生强留在此,对山寨对先生都不好,所以我也就不留先生了。”
二当家手里提着一个大布袋,走上前来,说:“先生如此大才,做一个芝麻官真是屈才了。不过先生顺心而行,倒是令人称羡。这包袱里,是我们兄弟为先生准备的干粮和一些金银珠宝,还望先生不弃。”
黎起施礼道:“各位当家的心意,黎起领了,但金银财宝我不能收。”
“先生收下吧,这些财宝虽是打家劫舍得的,可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人家。我知先生不收是为廉,可兄弟所赠,与那些贿赂之人是两回事,”二当家劝道。
三当家接着说:“就是,黎先生就收下吧,我看黎先生上山的时候也挺穷的,要是被饿死,命都没了,廉不廉的有什么用?”
二当家不等黎起说话,忙道:“三弟此言话丑理端,先生坚持本心,清廉固然是好,可若不分人,不分事,一概不收,那便是迂腐了。何况若是为廉饿死,不一定能给后人起引领之用,譬如那些本在廉与不廉之间,摇摆不定的人,若知清廉真使人挨饿而死,恐要为此失了信心,而那些贪官污吏,恐怕更会因此嘲笑廉者。”
“说这么些文绉绉的干什么!”大当家立刻接口道,“我就说一句,黎先生若是不收,那就是瞧不起我们寨子的人。”
黎起见三兄弟一唱一和,只为自己能收下他们的心意,不由得又感动又好笑。
黎起作一揖,说:“受贿所指乃是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可我的境况,必然无法为各位谋利。各位送礼是对黎起的帮助,清廉并非拒绝别人的好意帮助,黎起也曾广施财物,帮助朋友和不识之人。各位当家之情难却,黎起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这才对嘛,”大当家笑道,伸手一拍黎起肩头,“虽相识只半月余,但我们都把黎先生看作是兄弟了,今后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写信给二弟也好,叫人传话也罢,尽管跟哥哥们开口,哥哥们能帮必帮。官场险恶,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人,就回山寨来,寨中兄弟都会保护你。”
黎起想不到几位当家如此义气,当下红了眼眶,深鞠一躬,说:“黎起多谢各位哥哥!”
……
下了山,黎起先去找了小伙。
“于兄,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可把我急死了,”小伙心急火燎地一把抓住黎起手腕。
黎起当下便将自己近日所遭所遇告了小伙,然后给了小伙一些金银。
“于兄,你如今也有钱了,可打算买了房子,在此常住?”小伙问。
“不了,”黎起说。
“不了!于兄难道不想等那位姑娘了?”小伙惊道。
“嗯,我想过了,这么多天了,她都没来,也许这就是有缘无分吧,”黎起勉强笑道,“后天我就离开这里,去别处游历。”
……
清晨的阳光极好,温柔和煦,既给大地添了生机,也不会照得人睁不开眼。
黎起站在与河畔女子初遇的地方,心中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你若不来,明日我便要走了,我们此生便无缘了。你不是说,嗣缘桥能连续缘分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