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抓捕 意料之 外
“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柳絮飘摇停于指尖,黎起静静看着飞絮起舞翩翩——多美的景色啊!可惜,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过了那么多个四季,却逃不过这个春天了。只怪时光匆匆,使自己放松了警惕,没有一丝丝防备,就让那一群人突如其来地围住了自己的家。不过,老天爷还让自己最后看一眼姹紫嫣红的春,最后感受一次万物复苏的春,最后与家人道一个别,也足够了!
幸亏皇上派来的官员,是黎起熟识之人,这才多争取了一日时间,跟小禾和黎白告别。
夜幕低垂,桌上燃烧的红蜡烛光影摇曳,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黎起与小禾,相识于难时,相扶于困时,如今一旦生离死别,怎不叫人痛断肝肠?他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情深意重的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仍旧“竟无语凝噎”。
一旁的黎白看着爹娘的样子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爹娘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但他幼小的心灵内也有着很不好的感觉。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黎起才缓缓抬起手来,轻柔地抚摸小禾沾满泪水的脸。
深吸一口气,黎起才说:“小禾,不哭了,再这么哭下去,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小禾倒进黎起怀里,还是抽抽噎噎的。
“小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黎起抬起头,努力地想止住泪水的滑落,“既然我们无法改变,那就只有接受。”
小禾哭道:“我不要,不要……”
“小禾,别太激动了,你是个母亲,你得顾着自己的身子,还要顾着孩子呢,”黎起劝道,“听话,别哭了。”
“你和我们一起逃吧,从前都能逃掉,这次也一定能的,”小禾的语气中带着祈求。
“说什么傻话呢,啊?”黎起的笑里含着绝望,“这次是皇上亲自派人来的,我不可能逃得掉的。”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小禾仍不愿放弃。
“小禾,只有我明日在前面,拖住他们,你和孩子,才有机会顺利逃脱,以后这个家里没有了我,你一定要坚强起来,”黎起摸着小禾的头,勉强笑道。
“别说了,我不要听这些,”小禾使劲儿地摇头。
“小禾,最后一日了,我得说,”黎起劝慰般地看着小禾的眼睛说,“答应我,笑着接受事实,好吗?”
“如果你觉得自己累了,扛不下去了,一定要讲出来,向你的亲人们求助,别自己一个人硬撑,好吗?”黎起说。
小禾伤心得说不出话,只是暗暗摇头。
黎起慢慢放开怀抱,说:“好了,小禾,振作一点!以后这个家只能靠你了。我得赶紧把墙凿开,你们明日,才好从后面逃出去。”
黎起拿来锄头凿着泥墙,尽量不弄出声响。
“以前觉得这房子雨天漏水,夏天透光,现在倒成了个好处,凿起洞来,不费吹灰之力,”黎起努力想缓和气氛。
小禾抹了抹眼泪,猝不及防地向黎起亲去。
黎白见了,也扑进爹娘的怀里。他眯着眼,尽力忍住哭泣,因为爹娘告诉他,不可以大哭出声来。
一家人相拥半晌,黎起才找回了理智。“好了,再不弄,一会儿该耽误了。”黎起捡起地上的锄头继续工作。
“爹娘,是我的剑练得不好,所以我惹你们生气了吗?”黎白不停地用小手擦滚落的泪珠。
小禾把黎白拥在怀中,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那是为什么?”黎白问。
“你还小,现在说了你也不懂,”小禾仰起头说,“等我们白长大了,娘再告诉你。”
“好,那我要快快长大,好好练剑,保护爹娘,还有小妹妹,”黎白说。
黎起对小禾说:“你看,白都知道要保护你和小妹妹呢。不伤心了,好好保护自己和孩子。”
“可我最想保护你!”小禾脱口答道。
“傻瓜,”黎起虽是笑着,却掩不住忧伤。
……
一夜无眠,一夜泪别,遗憾的分别是永恒的思念。
……
眼前是一群穿着公服,面色严肃的人,黎起却毫不畏惧。
为首的孙大人见只有黎起一人出来,便问:“黎兄,不带上嫂嫂和孩子一起吗?”
黎起压住内心的些许慌乱,凑近孙大人耳边说:“放过我的家人,算兄弟求你了。”
孙大人脸上露出疑惑,说:“黎兄既不想带他们去,直说便是,何故如此?”
当下黎起不多想,只觉孙大人讲义气。“好,多谢你,”黎起说。
黎起踏前一步,昂首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孙大人趁着黎起吟诗的间隙,悄悄转头吩咐了一个下属:“黎大人此去京城,不知要多久,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暗中保护黎大人的妻儿,差费我出。”而后咳嗽一声,说:“黎兄吟完了,也该随我们走了罢。”
黎起仰天大笑一声:“自是要走的!”
回头再望一眼曾经的家,黎起毅然决然地上了马车。
……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坐在马车里,黎起感觉没有那么颠簸了,想来应是到京师了。
耳边人声鼎沸,黎起极想看看,如今的京师较从前有了多少变化。
瞥了旁边的孙大人一眼,黎起这才掀起了车帘。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中多的是遍身罗绮者,色彩繁多,耀人眼球。各种各样的商铺鳞萃比栉,茶铺是尤其多的,几乎隔几十步便有一个茶摊。
卖各式小吃的商贩遍地吆喝,卖的有:冰糖葫芦,烧饼,茶叶蛋,五颜六色的糕点……
炒栗子的香气随着风不断蹭进黎起的鼻子。黎起心想,反正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倒不如走之前,吃顿好的。
“妙仁,我想吃炒栗子,”黎起突然说。
孙大人听了先是一愣,而后便吩咐下属道:“停车,去给黎大人买栗子。”
每经过一个摊子,黎起总要买点什么,孙大人则不假思索,一一满足黎起的需求。
不多时,食物就把车里堆得连落脚之地都没有。
每种食物单独的味道都美味无比,可当它们混杂在较为狭小的空间里,气味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黎起却不觉得,只是津津有味地吃着。
“多年不见,黎兄竟变得如此爱吃了,”孙大人说。
“现在不吃,今后就吃不到了,”黎起一面说,一面把一个鸡腿送到孙大人嘴边,“你也吃啊。”
孙大人摸摸自己略微凸起的小腹,和善地笑道:“不了,我若再吃胖一些,回去内人又该叨唠我了。黎兄也少吃些,我看黎兄这么瘦,一次吃得多了,身体恐怕受不住。”
“待会儿先带黎兄去我府里沐浴更衣,之后再去觐见皇上,”孙大人说。
……
文华殿。
乌纱善翼冠下的双眼炯炯有神,身着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不怒而自威。
黎起站在下面,心中终是有些忐忑。皇上对黎起的态度,不像对待犯人一般,倒叫黎起心下嘀咕起来。与黎起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皇上的姿态变得松弛了些。
饮了一口宫女奉来的茶,皇上放松地问:“黎卿,说说看,你是怎么失踪的?”
站在阶下的黎起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皇上,臣并非失踪,而是自己走了。”
“哦?”皇上问,“文书终于写腻了,所以想去看看大明的锦绣河山?”
皇上此言一处,黎起便知道了想杀自己的,应该只有总督,那么,不是正好借此机会,申诉自己的冤屈吗?
黎起立即跪地,行叩拜大礼,诉道:“启禀皇上,臣听到消息,说徐总督要杀了臣,臣官小言轻,哪敢与总督为敌,只好连夜逃走,只是臣实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让总督有杀臣之心!”
皇上听了黎起的言辞,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皇上说:“有这等事?”
“臣绝不敢欺骗皇上,”黎起说。
皇上闻言一语不发,殿内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半晌,皇上方道:“来人,传旨召徐总督进京。”
……
又过了几日,黎起再次被传召进文华殿。
此时徐总督并未在殿内。
黎起行完了礼,皇上便同他聊起天来。
“徐总督已到皇城了,朕先召你来,不过是许久未见,想和你说说话,”皇上说,“想不到黎卿不仅文才出众,武艺也是不错啊。”
黎起忙谦道:“皇上谬赞,臣会的,不过一些花拳绣腿罢了。”
皇上笑道:“黎卿何必如此自谦,只是你既武艺超群,怎的不想着做个武将?”
“回皇上,臣素来不喜打打杀杀,学武也是幼时环境所迫,臣心中爱的是诗书,”黎起说,“青莲居士曾说‘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臣自小便怀有此愿。”
“好一个‘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皇上道,“可你既要‘知姓名’,为何进士及第后,不愿入朝为官,称病推辞呢?”
“回皇上,当时臣是真的病了,”黎起忙道,“何况臣觉得,自己当时年纪尚轻,人生阅历少,难以担当大任,不如去州府做个文职,工作轻松些,还可常去体察民生。”
“十几年过去,现在可能担大任了?”皇上问。
“能!”黎起答道。
“好!”皇上话锋一转,说:“听闻你在街上卖书画,作诗词,朕有好些时候,没有听到你的新作了,念一首最近作的诗来听听。”
黎起思索片刻,朗声诵道:
“此略去一句七言,
此略去一句七言。
此略去一句七言,
此略去一句七言。”
“好诗!”皇上品味一番后,赞道,“此诗前二句,点出所见之景,用来烘托后二句,以景入情。明着是写数人离别之情,实则以小见大,写出民生所在。看来黎卿在外游历了几年,所得颇深,可堪大任啊。”
黎起听了,自是谦虚不提。
……
聊了许久,徐绪终于到了。
皇上笑着说:“徐总督,说说看,你觉得黎卿是个怎样的人?”
徐绪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如此问,但还是如实答道:“回皇上,臣认为黎大人文采斐然,为官清廉,心系百姓,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皇上不动声色地说:“若是有人想害他,那害他之人,又是怎样的人?”
“以臣愚见,黎大人可谓是君子,要害君子之人,自是奸佞小人,”徐绪说。
皇上平静地说:“那么你觉得,自己可是这样的小人?”
徐绪立马听出皇上的话头不对,忙跪下,叩首道:“皇上,臣绝不是这般人啊,臣欣赏黎大人还来不及,怎会害他?”
“可是黎卿来此告诉朕,说你想杀他,”皇上说,“你作何解释?”
皇上的声音让徐绪不寒而栗,徐绪忙为自己辩白道:“皇上,臣与黎大人无怨无仇,此事定是有误会啊!”
皇上见徐绪说的不像虚言,心下疑惑又加三分。
“黎卿,”皇上说,“你是从何得知,徐总督要杀你啊?”
“皇上,虽是听说,但臣所得消息,必是可靠的,只是臣与总督大人当是素无仇怨,臣也不知总督大人为何要杀臣,”黎起说。
“冤枉啊,皇上!”徐绪情绪有些激动,“臣绝不敢做出擅杀大臣之事啊,还请陛下明察!”
皇上的眉头皱紧起来——若是误会自然是好,也可趁此机会替他俩解了误会,可若徐绪真的有那般念头……
皇上的眼神紧盯着桌上才呈上来不久的文书。
皇上沉默了,底下二人自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殿内一片寂静。
半刻,皇上方说:“黎卿,你离开之前,最后所见之人,乃是李棋?”
“回皇上,正是,”黎起忙说。
徐绪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徐绪忙道:“启奏皇上,现今李棋贪赃枉法之事众人皆知。当时此人为臣之幕僚,所以臣有辅助查案之责,李棋罪大恶极,犯的乃是死罪,只是为防打草惊蛇,案未查定时,此消息不可为外人所知,想来是臣手下有奸人,要提前将此事告给李棋,而当时臣有所察觉,便立即派人去抓捕,不知黎大人怎的就误打误撞听见了,还听差了,误解臣是要杀他。”
黎起一听,当时怔住。
……
事后黎起仔细回想,才想起那线人原来是湖南人,官话学得还不好,“黎”“李”“你”不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