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三兄弟正拿不定主意，宋雷思忖片刻，神色决断道：“志顺，你速去龙记酒楼见赵掌柜，探听陈府虚实。我此刻去见知府大人——昨夜之事，正是个由头。”
二人分头行事。
知府衙门内，谭常军似早有所料，听得门吏禀报，便吩咐心腹引宋雷入密室。宋雷方要行礼，知府已摆手：“虚礼免了，先说事。”
宋雷将昨夜有人潜入、中枪翻墙遁入衙门等事细述，末了道：“下官恐那贼人藏匿衙中，危及大人安危，故特来禀报。”
谭常军面色平静：“同知已禀过此事。他那小院花草确有踩踏痕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宋雷脸上，“辰州连发命案，死者皆是外来客商。宋少掌柜……也非本地人。”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宋雷心念电转，朗声道：“宋家有护院二十余众，寻常贼子不敢轻犯。况毗邻府衙，有官兵驻守，贼人岂敢造次？”
“若是非比寻常的贼子呢？”知府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若是……不计后果、胆大包天之辈？”
宋雷心头一凛，面上却仍镇定：“大人此言，莫非知道些什么？”
谭常军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令祖文福公曾任南京府尹，为官清正，本官素来敬重。他既托我照拂你们，有些话……我不妨直说。”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这辰州城的水，比你想的深。你兄弟三人，近日切莫独行。今日同知放志顺半日假，本是我授意的——本意是想让他护着你们。”
宋雷听出弦外之音，从袖中取出那张帖子：“既如此，下官有一事请教。”遂将陈府邀约之事细细说了，“这陈记钱庄，究竟是何来历？”
谭常军一见帖上“陈贵”二字，面色骤变。他霍然起身，在密室中来回踱步，袍角带起阵阵风声。良久，他猛一止步，咬牙道：“罢了！且试他一试！”转身对宋雷道，“酉时你三人自去赴宴，本官……自有安排。”
语罢竟不容多问，开门送客。
宋雷出得衙门，心头疑云更浓。回府时，志顺已归，报曰赵掌柜已调集人手在陈府四周布防。众人聚在厅中，目光皆聚向宋雷。
“酉时赴宴。”宋雷只四字。
“就这样去？”志顺追问。
宋雷苦笑：“还能如何？”他压下心中烦闷，展颜对众人道，“我与两位弟弟同去，料无大碍。龙镖头留守宅院，护好家宅便是大功。”
龙仁张急道：“总得带几个好手！”
“不必。”宋雷摆手，“人家既点名邀我三人，去多了反显心虚。若真是鸿门宴……在人家地盘上，去一二十人又何济于事？”
正说着，药铺梁师傅抱一陶罐怯怯进来：“志达少爷，您要的绿矾油……”
志达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忙接过罐子，眼巴巴望向宋雷。
宋雷会意，屏退众人，独留志达。揭开罐口，一股刺鼻酸气扑面而来——确是浓硫酸无疑。他当即命人取来纯硝、买来肥肉，在煎药房内忙活起来。
文火慢熬，棉布浸渍，晾晒阴干……志达看得一头雾水。宋雷撕下一小块布条，用火钳夹着递去：“点了试试。”
火石一磕，“砰”的一声轻响，布条瞬间燃尽，连灰都不剩。
志达吓了一跳：“这、这是……”
“子弹底火。”宋雷小心将余下火棉密封，又取肥肉煎油，与酸、硝共煮。不多时，罐中凝出一坨黄褐色胶状物。
志达急问：“这又是什么？”
“黄火药，比黑火药劲大，且无烟。”宋雷正得意，志达却扯他袖子：“火药有了，枪呢？”
宋雷嘿嘿一笑，满脸无赖相：“枪？那得等炮膛镗床和冶炼高炉建起来呀！”
正闹着，龙仁张在门外高声道：“酉时将至！”
此刻城西陈府内室，黄衣人端坐帘后。黄有权、陈贵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你说谭常军封了城门，又派兵围了衙门和宋家？”黄衣人声音冷冽，“他想做什么？”
黄有权战战兢兢：“小的……不知。”
陈贵更是抖如筛糠。
帘内传来一声轻叹：“东家交代的事，越来越难办了。”正说着，门卫来报知府、同知到访。
黄衣人面色一沉：“不见！”旋即又改口，“让陈贵去迎，我在帘后见他们。”
前厅中，谭常军见只有陈贵出迎，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入厅后见帘后人影绰绰，便朗声道：“下官冒昧来访，刘大掌柜勿怪。”
帘内人欠了欠身：“谭大人此来，有何公干？”
谭常军端起茶盏，不疾不徐：“辰州连发命案，下官无能，至今未破。然近日已有些眉目，窥得凶案规律——料那凶手，不敢再在我眼皮底下作案了。”他放下茶盏，声音转沉，“昨日，下官已将密章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帘内静了一瞬：“谭大人既知凶手，何不缉拿？”
“凶手不知，但下个目标……下官心中有数。”谭常军直视帘幕，“此乃案机，本不便外泄。不过刘大掌柜的主人，明日应就能看到密章副本。至多三四日，你自会知晓。”
“哈哈！”帘内人干笑两声，“谭大人说什么，鄙人听不明白。只知大人乃楚党保荐，前日还密会了一位贵客。那贵客要的东西……我家主人也想要。我们做下人的，主人发了话，便得想方设法去办。至于别的，轮不到我等操心。”
谭常军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下官今日来，只想说句心里话：朝廷将一府之地托付于我，我只求治下平安，上不负皇恩，下不亏黎民。人微言轻，无意卷入庙堂之争——至少在朝廷明诏下达前，莫要再起波澜。”
话音方落，门卫来报宋家兄弟到了。
帘内人道：“陈贵，你的客人来了，好生接待。”又对谭常军道，“谭大人的苦心，鄙人省得了。请吧。”
谭常军与陈归起身告辞。出至前院，正遇陈贵引宋家三兄弟进来。宋雷等人见是知府，忙侧身行礼。
谭常军佯作惊讶：“你三人怎在此？”
宋雷指向黄有权：“这位兄台今日送帖，言陈掌柜赏识，邀我等赴宴。”
“原来如此。”谭常军转向陈贵，声音陡然抬高，“宋家乃湖广望族，其祖任过辰州知府，父辈皆有为官者。便是这志顺，也是我府中捕头！”他目光如电，“他家大伯曾托我照拂，今日既到你府上，须得好生款待！”
语罢拂袖而去。临出大门，又回头对志顺高声嘱咐：“莫贪杯！明日早些到衙，还有案事问你！”
出得陈府，谭常军唤过心腹衙役，低声吩咐布防。那衙役却面露异色，低声道：“大人，今日这街上……不对劲。”
谭常军抬眼望去，但见陈府周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摊贩：卖茶的、卖糕的、修鞋的……看似寻常，眼神却锐利异常。更有七八个锦衣汉子，腰悬制式钢刀，或坐或立，目光如刀锋般扫视进出陈府之人。见到总捕头凌厉眼神，竟毫不避让，反倒挑眉回视，气焰嚣张。
远处巷口，两个头戴斗笠的汉子蹲在馄饨摊前，碗中馄饨早已凉透。其中一人压低斗笠，对同伴耳语：“龙头帮的人到了，东厂的番子也露了头……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秋风吹过街巷，卷起几片枯叶。
陈府朱门之内，一场暗流汹涌的宴席，即将开场。